由老鼠想开去
黄昏时候,老鼠们开始活动。在外婆家灰暗的老房子的阁楼上,乱窜乱跳,在黑暗的楼梯间,啃噬着面粉袋子。我们家最不缺的是老鼠。家里的天花板是高粱杆和油毛毡搭成的,这里成为了老鼠的天堂。天花板有一个四方形,上面空出了一些缝隙,用一块单独的油毛毡搭建而成,老鼠从上面掉落下来,母亲拿起铁锨将老鼠拍死,再用铁锨铲出来,倒进大场外的沟里。母亲还用铁锨铲出一条黄色的蛇,还有一条黑色的蛇。母亲说在门口摆着的砖头缝里也钻出过蛇。
夏秋天,我们坐在扑闪扑闪的电视前面看电视,母亲的面前摆着绿豆或者是红豆棵,一只蝎子快速爬行,母亲上前,用笤帚截住,再用铲子铲出去倒在外面,蟋蟀爬出来是常事,臭虫也是,甲壳虫,飞蛾等生物常常出没于我们家。我对他们又怕又恨,但是谁让我住在那样的环境里呢。
夜里睡着,老鼠在上面扑通扑通,粗布床单上落下点点尘土。所以我睡觉总是往外挤,被子挤掉在地上,甚至有一次卷着被子滚落在地上(在外婆家的时候,天花板是浆糊粘成的旧报纸和棍子搭成的,老鼠在上面乱窜,离床近,声音极大,仿佛老鼠马上就能掉下来掉进嘴里,一口咬住。黑黢黢的床单上一大块一大块的尘土,我的脸上也满是灰尘,我使劲往外挤往外挤)。
花媳妇也叫七星瓢虫常常在我们家的大屋窗户前乱飞,臭虫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拼命地往玻璃上飞,我用报纸将它拍死,它却散发出臭烘烘的味道,许久不散。
灯泡线很长,翻卷的白色小灯罩早已经覆盖了厚厚的灰尘,变成了黑色。飞蛾、蒙影、小虫子在黄色像雾一样的灯泡边上飞来飞去。我的作业本上也有点点的黑影。
我们睡得正香,蚊声嗯嗯,将我们的耳朵竖起,我疯狂地甩动一张旧毛毯,上面的灰尘粉屑掉落我的眼睛,却没有打死蚊子,过一会儿,蚊子又来,我只好蒙上头,不呼吸,折腾了不知几次,终于沉沉睡去,第二天,我的脸上起了几个大红包,脖子、腿、胳膊上也是。蚊子透过厚厚的毛毯吸食我们的血液。
我恨夏天,夏天时候,身上总是这里痒那里痒。坐在热风阵阵的门口,苍蝇一会儿停歇在你的腿上,一会儿又来了,你不断地挠着你的大腿,你的身上早已经冒汗了。可是,风是热风,等到天渐渐黑了,蚊子又犹如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音响遍布左右,使你不得不跑上房顶。
然而,当你坐在房顶上,身边突然窜出一只蝎子,吓得你心提到嗓子眼,没有风的时候,房顶上的蚊子也不少。
但是在房顶上最大的快乐在于岭南村尽收眼底。最西头,闪着点点的灯光,那是移动地车灯,而不是路灯。路灯不是每天都开,有一年开,有一年不开。夏天开冬天不开,今天开明天不开。李红家住在最西头的沟边。村子被茂盛的黑树叶遮住了,只留下点点的灯光。人们在灯下吃饭,那时候还没有手机。
干活回来的男女在灯下忙着侍弄着饭食,吃一碗中午的剩面条。很少人会坐在灯下闲坐,一般是出去闲聊。没有灯是闲开的。坐在门口吃饭,灯也要关上。再去舀饭,灯再拉开。
村子中间是立峰家和玉梅家。立峰不在家,只有他妈妈和他的叔叔相依为命。这个女人在自己的男人跑了之后守了很多年的活寡,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自己的侄子生活在一起。立峰妈的脸黄而黑,眼睛炯炯有神,说起话来就像咬住了嘴唇。那个男人长得高而瘦,沉默寡言,本本分分,开着三轮车忙里忙外。
玉梅家早已经没有了人,院墙也一直未盖。青灰色的砖头房两间坐落在沟边,院子里有一棵大椿树,上面爬满了花媳妇。还有一个不到一人高的砖头垒成的小厕所。玉梅家的儿子都在郑州打工,玉梅的男人脸长如驴,嘴巴上覆盖着长长的胡子。
宝英没死时候,上房的屋里闪着电视的光,宝英死了,男人在外面打牌还没回来,院子里黑黢黢的没开灯。
村子东头和西头各有一个广场,东头的广场成了xx家的麦场,麦子和金黄的玉米满满地铺在广场上。不晒麦子的时候,男人们在球场上打着篮球。村子西头的广场才是真正的广场,我们曾在那里看过好几场露天电影。
夏日的凉风阵阵,我们搬着小板凳来到了广场上,飘动的屏幕上播放着乡村支教等有教育意义的正能量电影。更早的时候,是大队部的舞台上唱戏,母亲最爱看戏,现在我才知道当时看的都是处理婆媳矛盾、教育子女孝顺、陈世美秦香莲的教育戏曲,这些戏曲离不开世俗伦理人情,母亲父亲都爱看。河南人没有几个不会随口哼上几句豫剧的,就是我,也会唱谁说女子不如男。当时,《梨园春》是父母们最爱看的电视节目,我也看了很多年,庞晓戈也渐渐老了。
在看戏往回赶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小胡同,父亲将我架在脖子上,轻轻地哼着歌,黑黢黢中人头窜动着,现在想起来那像极了地狱的集市模样。
最恐怖的一件事我永远难以忘怀,我站在上房的门帘后面往外看,一群黑压压的鬼向我走来,我还来不及关上门,她们就冲了进来,我一阵晕眩,昏倒在地。
夜里醒来,电视机白色的屏幕像一个人头,我马上蒙上了头,心扑通扑通地直跳。
在有月亮的晚上,我去门口尿尿,总是冲过去将灯拉开,等到尿完了,马上冲回去,门帘卷起,扑通一声合上,母亲总数训斥我,都不知道小心点。我说吓死了,葡萄树下有一个人影,吓死了。锅头边也有人影,窸窸窣窣的。后院也有人往前院进,吓死了。母亲说,心真是比针尖还小。
这些恐怖的经历一直到现在还深刻地浮现在眼前。真正发生在眼前的是有蛇有关的事情。
我们小跑着往奶奶家走去,在一处废弃的房子的角落里,盘着一卷蛇,伸出舌头。
正中午,我们在田野边的灌木丛摘牛铃,突然,红飞姐大叫一声,拔腿就跑,我也感觉触摸到了凉凉的软软的东西,我们一口气跑回了家,将大门插上。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好几次。
夏天时候,我在院子里坐在看《张爱玲文集》,突然从后院爬出一只粗粗的黑蛇,窜进了房檐下堆积的木头中间。我叫醒了父亲,父亲出来了,母亲拿出一只长长的棍子往木头里戳来戳去,父亲说早跑了。母亲说,可不敢钻到下屋啊,吓死人。我心想,那下屋摆满了杂物,如果像电视剧一样高高地悬挂在房梁上,或者是钻在木材中间,或者是杂物堆里,我妈去那屋子里找东西,是要被吓死的。但是我又能说什么呢,这些都需要母亲一个人来承受,我和父亲马上就要走了,家里只有她。再胆小的女人也要承受一些东西。这些东西都是她做母亲之后才挑在肩上的,以往在外婆家,外公会宠爱她。但是听母亲的话说,外公脾气不好,经常凶她,而且外婆也偏爱儿子。
除了蛇的危险经历,也许有一件事是我臆想出来的。
秋天的下午,我和红飞姐去往田野边上的柿子树上摘柿子。有一个陌生男人站在田野边上,手背后,转来转去。我们议论着:他裤子口袋里有刀,有编织袋,等会将我们都装进编织袋里。我们看他手伸进编织袋的那一刻,我们拔腿就跑,我们知道,他要行动了。回到家,插上门,我一看,母亲用毛线编织的凉鞋的带子断了。
童年有多少快乐的记忆啊。大正午,我们爬上梯子,上了大伯家的房顶(二伯家的梯子,大伯家的水泥梯子不允许我们上,但是大伯家和二伯家的房顶是连着的),再跑到大伯家的房顶上,看奶奶晒的西瓜豆瓣酱。
我们甚至爬上大伯家的瓦房的屋顶,为了摘瓦葱吃。瓦葱吃起来,凉凉的,生生的,就像未熟的青色西红柿。
我们跑到下沟,用石头木棍往上扔,为了摘桑葚。即使是泛红的青色桑葚,我们吃起来也那么有味道。
我们甚至摘瓦上的仙人掌的果实来吃,剥开皮,里面的果肉吃起来多籽而酸甜。
我们跑到外村偷西瓜,被锁在人家的果园里,等二姑去说情,将我们放回来。
大正午,我们东山坡,折断荆条铺床建房,扮演老师妈妈医生过家家。
我们长大了,只有我考和姐姐考上了大学。他们走出村子,在县城当酒店领班,在理发店当理发师,做生意,混日子,但是都结婚了,只有我,一个人飘在上海。还不知未来要飘向哪里。我心疼的是母亲。这辈子也最欠母亲。如果真的有天,我出国了,母亲盼我归是何时?
这世界,最爱我的是母亲,碗里有几块肉,全部夹给我,让我吃两个荷包蛋,自己没了,而父亲从来不会这样,甚至会反问我:你吃了,我吃啥。
我的母亲在大雨中为了省一块钱的公交车,背着厚厚的被褥走上城市几公里的路,将我送到学校。
一个农村妇女,在女儿受到欺负时,毅然地说:“你说是谁,我去学校找他。”
外婆去世后,即使她和我们一样念叨着舅舅的不孝,还是不愿意和舅舅失去联系,父亲说:“这是她的娘家,她怎么放弃。受欺负了还有人出头。”这点让我想起祥林嫂,寄希望于门槛。这是乡村女人的悲剧,蒙昧而愚钝,但是她们是女人,终归是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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