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十)老朋友Sodia
2012年,我第一次来到法国做交换生。当时我所在的城市是Aix-en-Provence, 那是我的第二故乡。
Aix明媚的阳光与慵懒的蝉鸣让我以为这只是法国美好生活的一隅。于是2014年,我再次选择来到法国念书,在巴黎,随后就留在巴黎工作。
然而,巴黎是一个太大而阳光太少的城市。我出生在一个小地方,不喜欢在大城市闯荡。大学本科在北京的三年我尽量待在西二环,那是和我老家城市差不多大的一个区。
巴黎不行。在巴黎,我不能总是待在1区或14区。我总是要坐地铁,总是要出地铁打开gps找路,总是在一个又一个岔路口不知道怎么走,选了一个岔路口走三四十米才发现,gps偏离了位置。然后再退回去,再跟rdv发抱歉信息说不好意思我还有5分钟到。
在巴黎,我一直在迷路,一直在说抱歉,一直在想逃去外省散心。
这是一个魔性的城市。如果你不小心走进去,不会按照她的节奏跳舞,你就会踉踉跄跄四处碰壁。巴黎的节奏是flâner(这个词请中文好的童鞋翻译一下),而我却无知而刻板,不懂得见缝插针。
再加上那么多阴雨连绵的天气。
直到现在,我的手机“天气预报“应用里一直存着Aix-en-Provence。经常在巴黎阴沉沉的天空下打开天气预报,点开Aix,看着从7点到19点亘古不变的太阳,以及下午14点来自地中海的风。看着看着,2012年的回忆就慢慢涌上来。之后就是半个小时的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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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回想起Aix的往事,就会想到Sodia,那个来自塞内加尔的高高瘦瘦的小伙子。
当时我住在大学城。Sodia是我的邻居。大学生宿舍是公用厨房。一年下来,我用做饭的时间认识了几乎整栋楼会到厨房做饭的人。
Sodia也是。
不过他跟我们不一样。如果在厨房碰到认识的人的话,我们经常做着饭吃着饭聊着天,再一起看几个youtube,两三个小时过去了。Sodia总是快速做好饭,之后端回他房间去吃。他看起来总是急匆匆的。跟他打过几次招呼,我知道他跟我在一个学校。
从大学城到学校走路需要30分钟。Sodia在二手市场买了一辆自行车,有时候上学路上从我身边路过,跟我打个招呼,然后飞驰而去。
我们交换生大多数法语水平都不太行。Sodia作为塞内加尔人,法语水平跟母语差不多。有时候我们上法语授课的课程,总要问Sodia借笔记。
当时我还很不自量力地找了一个杂志社的实习,需要用法语撰稿。我自己先用中式思维的法语写一个初稿,然后去找Sodia修改润色。那一年,学业上我感觉像是一个残疾人,Sodia是我的拐杖。
然而,我并没有因此和Sodia成为很亲密的朋友。因为他总是给人一种很忙的感觉,像是要办什么重要的大事。所以我只在有正事的时候才找他,平时聚会,出游什么的我都不太敢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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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dia确实在办一件大事。学年结束,交换生都各回各家。我在Aix度过了那个每天有无数个聚会的8月以后,准备收拾行李回国。有一天,在路上碰到了Sodia。我跟Sodia说我要回国了哟,很高兴认识你。Sodia说,你回国之前有空的话到我住处来一趟。
我如约前往。Sodia家里烟雾缭绕,不过出乎意料的干净整齐。Sodia是个烟鬼。每次见到他,不是在学习就是在抽烟。
我问Sodia你没事吧,在家里闷闷抽了那么多烟。Sodia说,他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分享给我。说到好消息,他给了我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我们交换学校研究生二年级的录取通知书。也就是,下一个学年他会留在Aix, 以正式学生的身份而不是交换生的身份啦!我跟他说恭喜你啊,你平时那么努力得到了回报呀。Sodia说,坏消息就是,他没有钱来付900多欧元的学费。他在塞内加尔的妈妈正在四处筹钱,他也不知道这笔钱可不可以筹到。我安慰他说没事的,学校都录取你了 ,学费的问题是肯定有办法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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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我回国准备毕业论文,Sodia留在Aix念他的研究生二年级。
2014年我到巴黎念研究生,facebook上联系了Sodia,他说他也在巴黎,顺利完成了研究生二年级的学业,而且被巴黎一所大学的博士项目录取。他博士研究的内容是“外国人在法国的融入情况”。当时我以为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题,因为Sodia可以用自己的经历做第一手材料去研究。
初来乍到巴黎,Sodia请我到他家吃了一个饭,我还记得那是他在超市买的鱼,放在买来的二手烤箱里烤。我带去了一瓶菠萝汁。那一餐吃得很快,他一点也没变。他说话办事总是急匆匆,我们大致通报完过去一年的情况以后Sodia就赶我走了,说他还要继续学习工作。
此后,虽然都在巴黎,Sodia和我都再也没有太多联系。我知道他可能又在忙一个新的重要紧急的事情,而我每天仅是应付学业就筋疲力竭。我们两个都是个扫自家门前雪的人啊。
后来我工作了,生活渐渐沉淀下来,平时也不会第一时间去想联系多年不见的人。
再后来我换工作了,家从巴黎一区搬到了遥远的78省。一个人生活感觉时间慢了下来,住的地方偏远,仿佛是一场修行。
我经常回忆起2012年在Aix的时光。上星期有一天在facebook发消息说,Aix的朋友们我好想念你们哟。
Sodia回复了。他说你在巴黎吗,有空出来聚。
我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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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rdv定在Chatelet。Sodia这次看起来放松了一些,也沉稳了一些。他说话不再那么急吼吼,走路也没有那么快了。
我们在一个café聊了好久。Sodia说,他在法国奔忙(galérer)了六年,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份让他觉得满意的工作,他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我问他工作在哪里,他说在一个帮助外国人融入法国的协会,他做法务援助。他每天都会帮助很多外国人,回答他们的问题,解释法律条文让不懂法律的焦躁的外国人安心,让不懂法律的迷茫的外国人作出最适合他们的选择。他每天都需要工作非常久,因为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
我不知道Sodia竟然有如此抱负,真的在这个棘手的领域工作,并乐此不疲。
以Soida平时的性格,我以为他是一个很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用“利己主义者“形容应该不为过。然而,Sodia说,他们那一届毕业的博士生很多人为了找工作都去了其他领域,比如银行,审计,咨询什么的。他没有去找那方面的工作,是因为他更受一种打抱不平的正义感的驱使。作为非裔外国人,他在法国六年吃尽苦头。他觉得不能等了,他要用自己的实际经历现身说法并帮助更多的在法国挣扎的,迷茫的,被行动迟缓而刀锋锐利的国家机构碾压的外国人。
我问他,你所在的领域招人并不多。如果万一你找不到工作,不就要面临必须回塞内加尔的事实?Sodia说,为外国人伸张社会正义是他的信念,因为他不想让更多的人吃他吃过的不该吃的苦。他认定了这条路,就从来没有想过找不到工作被迫回国的事情。他说,我的信念比恐惧更加驱使我做出了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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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Sodia问我毕业以后在哪里工作。我诚实告诉他当年我为了换工作签证,去了我并不很喜欢的审计行业,此后就一路没法回头。他并没有嘲笑我,而是说他理解我的选择。他还说,如果我周围有需要帮助的外国人,可以把这些人介绍给他。
Sodia还说,他下一个目标是赶快把Aix研究生二年级那一年的学费还上,因为他想领毕业证书,“这对我来说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