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讲故事的力量
我一觉醒来,感觉脑袋里的东西像被人收拾好了似的,我清楚的知道在脑袋的哪一个格子里有我想要的画面、想说的话语,还有被暂时搁浅的满满情绪。一切都准备妥当,我知道,是时候了。
有些场景它就是萦绕在你的脑海,盘旋低语,挥之不去。
离看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已经不止两三个星期了,要是冲动,我早该下笔。我是冲动过的,只是每次写不到500字就被我删了,然后重新提笔,换一句新的开头,再写一遍,如此循环,周而复始。
原来,看上去不会说话的人,是因为太想一鸣惊人;而第一次觉得自己写不出东西,只是因为我太想写好它。
如果你打开这篇文章时,还没有看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那么请你关掉这篇文章,自己看一遍。如果你执意看下去,那么之于我之于你都是一大损失。电影就是梦的艺术,光影已投向荧幕,只有做梦,别人无法代替,你只能自己做。
周日下午,冷飕飕的大晴天,太阳就像个摆设,挂在那儿,纯属娱乐。我左手怀抱着喷出奶油香气的爆米花,右手压着大杯可乐的吸管,很开心地进了放映厅。老实说,没选择温故一九四二,而是少年派,主要是奔着李安去的。我至今还记得看过的那本杂志,杂志照片上那个温文儒雅的男人,眼眸里好像淌过细细的感伤,蒙上厚厚的忧郁,历经沧桑。可那淡淡的眼神里却有一股隐藏的锐气,这种锐气混沌飞扬、仿佛在觅寻着片刻的铂依。还因为少年派的巨幅海报上明码标榜着:这是个关于勇气与冒险的故事,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心想:勇气、冒险好啊,不似什么不应忘却的历史事实啊的,明摆地敞着民族血泪、国仇家恨的衣服,逼你看身上的一条条伤疤,直观得还生怕你看不清楚。看着周围的家长带着小孩子那前呼后唤的,我觉得自己像坐在马达加斯加的放映厅,欢乐如同越吹越大的气球,膨胀得五彩缤纷。带上3D眼镜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期待荧幕上绵延出冰河世纪,一群群企鹅跳着踢踏舞步踏歌而来,就等着荧幕上有一束聚光灯打出五个大字:快乐的大脚。
事实上,观影的过程也很欢乐。带有印度古典特色的音乐缓缓的将动物园里的特色动物一一带出,动物本身的憨态可掬加之3D特效的逼真处理的确很讨好观众。派的成长,笑点颇多。原名叫便辛的他,因讨厌自己被同学昵称为小便,而给自己取了个外号“派”,圆周长之于直径的比例,如此完美的一个图形,竟然只有无法穷尽的无理数才能解释它的奥秘,这本身就很神奇。而派就因为硬生生背下了整整三黑板“派”无理数小数点后的值而被大家记住。
这个聪慧的小孩,还有特别的爱好。少年派从妈妈口中听到了关于印度教黑天的故事:黑天妈妈叫小黑天不要吃土,小黑天说没有,黑天妈妈不信,扳开小黑天的嘴时,却从他的口中看到了宇宙。小小的故事是种力量,让派不断去探索以图穷尽,“黑天是毗湿奴的化身,是浮卧着的神,世界也只不过是他的幻境。”关于印度教的几百尊神,派在后面的成长过程中渐渐熟知。如果说从小信仰印度教是因为跟随妈妈,那么信基督教就是因为少年派的质疑。“上帝如此完美,为什么还要派他的儿子来受尽人间苦难?”少年派不解地问。“因为上帝爱世人。”神父如是说。怀疑让这个小孩信仰多个宗教,因为他不觉得神和神之间有多大的冲突与矛盾,更不会觉得教和教之间有什么鸿沟,神只是以不同的面貌在指引着自己而已。“信仰就像一座房屋,可以有很多的楼层,很多的房间”,这其中,“怀疑在每一层都占了好多间。”成年派笃定地说。
观影时,我只想说这个孩子就是朵高智商的奇葩。别的孩子在写字算术时,他却在寻找信仰。信仰到底是什么?神灵在派爸爸生病希望得到拯救的时候,没有显灵;讽刺的是,是西方的医学救了派爸爸的命。由此,派爸爸对派说:“不要被这些光影和故事所迷惑,这个世界社会很复杂。我宁可你信仰我不认同的东西,也不要你盲目的接受,首先要理性的思考。”派爸爸在幼小的派想要拿肉喂新来的老虎以表示善意时,让他亲眼看老虎吃羊的残酷现实。
就算现实残酷,可那也是改变不了的现实。派爸爸,理性和科学的代表,他的教导让派科学理性地思考这个客观的世界,万事万物皆规律可循,世上并无鬼神,有的只是人类未发现的盲区和无法解释的疑点。派逐渐发现用这种思维方式思考的话,自己先前觉得的、美好的信仰世界一下子荡然无存。只因为,如果这世界不如他信仰般的美好,那么他之前所认为的、自己拥有的美好也将不复存在。
相反,派妈妈则是派感性思维和信仰的引导者,她告诉派“科学让我们认识外在的事物,却没关照自己的内心。”所以派妈妈恪守着印度教义,从不食荤。即便这样,信仰也只是作为派妈妈和过去、和父母联系的纽带而存在,更像是一种习惯。
就在这缓慢但却信息量丰富的铺垫过后,李安用镜头开始了他的第一个故事:少年派与孟加拉虎的海上奇幻漂流。
或许在茫无边界的大海上遇到风暴、轮船沉没、家人丧生还不算糟,至少有只叫橙汁的可爱猩猩会坐在香蕉上划向救生艇,引得观众大笑,滑稽地证明了这种动物匪夷所思的聪明,但不是所有的动物在风暴之前就被喂食了安眠药了吗?或许鬓狗残忍地撕裂了摔断腿的斑马和杀害了打它一拳的猩猩让人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但至少理查德帕克及时出现,愤怒地咬死了鬓狗,维护了正义,而且这些不就仅仅是动物间合理的弱肉强食吗,可为什么理查德帕克不在之前就跑出来抢食斑马和猩猩的肉呢?或许在海上漂流的七个月孤单、寂寞,还容易丧失活下去的希望,但至少有了理查德帕克的存在,派会警惕,会努力地捕鱼以满足老虎的需求,以防止自己成为它的美餐,还会尝试着和老虎划清界线、并驯服它,但海上求生手册上居然写有“关于如何与大型食肉动物同船”的指南,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或许派到真的没有食物,虚弱不堪,倒在船上,任凭风吹日晒、瘦骨嶙峋时,观众才稍微感觉到了主人公面对生存的压力,而不只是单纯地在海上与老虎斗智斗勇,但至少在神的指引下,派被送到了一个神秘的小岛,上面遍地都是叫丁满的狐獴和清澈见底的水塘,可真的在海上就有这种远观似一个女人卧躺状的神秘岛吗?那上面的树木无法查及,那上面的狐獴无法解释,那上面夜晚因化学作用而变成酸的水让人竖起汗毛,那外形如莲状的果实拨开却有一颗人的牙齿?每一件事都新奇得让人不可思议,难道这整个岛就是毗湿奴化成的幻境,在关键时刻来拯救派的?
抛开这些小的疑惑不说,前1个小时40分钟的影片,每一帧,都是一幅精心制作的画。那蓝鲸绕着派的救生船,划过海面四分之三的俯视图,然后破水而出的动态流畅感让人无比舒服。大海在夜间深邃的蓝、在星光照耀下灵动的蓝、随蓝鲸尾巴摆动的几近透明的蓝,无数层次的蓝,层层叠叠,相互交融,像是画师一遍遍上色、又一遍遍晕染的油画,像是摄影师恰逢最好的时机,用哆哆嗦嗦、激动不已的手指按下快门的光影,那样的美究竟是在观众明信片般的记忆里,还是在自己曾经筑成的梦境里?那成千上万的萤光水母慢慢聚集、渐渐靠拢,上下抖动,颠簸着撒出泛着绿色萤光的光圈,无规则的丝缕缠绵,派似乎只要用手缓缓搅动,光线就会越来越强,色彩就会愈来愈美,然后哗的一下,喷出画面。3D特效的制作,丝毫不比阿凡达逊色,明亮的光线与色彩,用最纯熟的笔法勾勒出海洋的震撼之美。突然之间,我觉得李安变得商业了,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儒雅地讲述冲突与挣扎的人了,也没有了反抗与自我,变得迎合市场口味,配合观众视觉需求,用技术打造出大制作的效果,赤裸裸地追逐着票房。
可大师,就是大师,其境界岂容我等小辈揣测。如此巧妙的故事,就是一扇关着的门,钥匙永远在观众手里。
好的电影可以让两种人都看得开心,其一是看不太懂的人,他们如孩童般拉着气球来看欢乐,花钱买买几个小细节的幽默和几个大场景的特效就足以;其二是看得懂的人,对于他们,烂片是用来体现智商优越的,普通片用来吐槽的,而好片子则是用来醍醐灌顶的。
不可否认,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做到了这点。因为这个看似笑料百出的奇幻漂流,它的真相竟是你无法忍受的残酷。而这种残酷,尽在不言之中,李安没有拍出来给你看,而是引导你去假设、去想象,然后不得不痛心地认定自己思考过后得到的结论。我在影片的前1个小时40分钟感受着爆米花的香甜和画面的美仑美奂带给我的欢乐体验,却在后20分钟被自己的推理吓出一身冷汗。就在我一边跟着派对日本人第二个版本的故事叙述,一边回忆着之前拍出的画面,一边还不停的抵挡之前如气泡般冒出的小疑问,在一步步把所有的铺垫、伏笔、线索拼凑成接近故事真相的拼图时,我瞬间感觉身体冰凉麻木。我知道,在我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冷不丁地就竖起了个坎,这次,真真就过不去了。
方才的画面精彩得让人不敢奢求,此刻的真相却如同噩梦,我挣扎着乞求挣脱真相的捆绑,残酷现实的桎梏,如果可以,请让我跟随上帝,只知道那是次奇幻的,漂流。
“黑天是毗湿奴的化身,是浮卧着的神,世界也只不过是他的幻境。”
“最重要的是,要给自己讲故事。”
如果说豺狼是那个满脸横肉、食荤壮实、冲动易怒、不讲理的厨子,伤了腿的斑马是那穿着斑马横条纹水手服、摔断了腿的水手,猩猩橙汁是派的妈妈的话,那么孟加拉虎理查德帕克就是派自己,派就是那只老虎。而那次奇幻漂流的事实却是:厨子肢解了摔断了腿、奄奄一息的水手,在分食了水手的肉后对派妈妈也下了杀手,派在这忍无可忍的时候愤怒地杀了厨子,同样对厨子做了他对水手做的事。或许,救生船上根本没有压缩饼干和淡水,厨子肢解水手只是单单把他当作了食物;或许,水手的肉根本维持不了多长时间,这时善良的派妈妈成了厨子的下一个目标;或许,派忍无可忍地杀害了厨子,并吃了他不仅仅是为了替妈妈报仇,他还要生存,要活下去。
那前面故事里那个积极勇敢的派呢?他又是什么?
时至今日,我个人认为:之前故事里的派,代表着派身体里的信仰,而老虎,则代表着派的人性。
小说作者在给这只代表派人性的老虎取名字时,用了理查德帕克,这本就是一个在英国真实发生的海难中被残忍杀害的17岁男仆的名字。当时幸存的4个人在无比饥饿时选择吃了这个男仆,得以活着返回英国。小说作者故意的影射,让我更加确信老虎就代表着派的人性。吃人这一残忍的事,本就是人性真实的面目。舍他保己是人性在任何时候都会作出的选择。
信仰之于人性,其实并不是天使之于魔鬼的对立面。纵然信仰舒展着洁白的羽翼象征着纯洁与美好,即使人性蜷缩着黑暗的翅膀代表着自私和贪婪,但他们彼此依存,如两只藤萝,从根到叶都缠绕在一起,盛开着带刺的鲜艳花朵。信仰有时被条条框框束缚得很是懦弱,代表信仰的派只在厨子杀死母亲时无力的痛苦咆哮,没有上前动手,而这时,却是代表派人性的老虎以牙还牙,杀了厨子;人性有时很懒惰,即使是在面临生存的艰难时,永远都是派在积极地给理查德帕克捕鱼,得以维持生命。但信仰有底线,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而人性本易冲动,只要能活下来,就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要是没有投射派人性的老虎逼着派去认清必须努力生存的现实,或许派早就在信仰中干涸,他不会主动去改变什么,而是任凭所谓的上帝来处置自己。不得不承认,人性对于生存的强烈愿望在信仰困顿虚弱得几乎摸不到希望时更为具有积极作用。我认为这就是为什么派试图去与老虎划清界限,试图驯服它,并在能杀死它的时候最终没下手的原因:如果之前,我可能会认为这是人对动物本有的恻隐之心,但联系之后,我更加坚信:其实信仰的派在某种程度上是想割离自己的人性的,在它杀了厨子又吃了他之后,无法抵挡的罪恶感让这个本是剔透的灵魂开始颤抖、开始试图束缚、抵制自己身体里的罪恶人性。
然而,是代表人性的老虎,理查德帕克指引代表信仰的派向深海望去的,这代表了:在信仰只能自欺欺人的时候,人性往往比信仰更能理性地面对残酷。深蓝的海面之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切生物生存下来的唯一方式都归结于捕食弱小。海洋生物如此,陆生生物也如望花筒中花样般瞬间出现,接下来荧幕上出现的是派母亲之前画在庭院地上的宗教图案,最后派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至于为什么会看到自己的母亲,在观赏这世间万物弱肉强食的时候?
豆瓣上有一种说法是:派在饥饿难耐的时候,不得以吃了自己的母亲,这就解释了那座神秘岛为什么是卧躺着的女人人形。那满地的狐獴是爬满母亲尸体的蛆,那变成酸的水塘就是派妈妈的胃酸,而那莲花状果实包裹的人形牙齿则是派母亲自己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理查德帕克在一口一只狐獴时,周围的狐獴根本不为所动,完全没有动物应有的惊慌,我只能说,那是因为,蛆,它反应不过来。
人性就是觉得弱肉强食它本就应该,其它都是狗屁,只有活下来才是唯一的王道。在饥饿到极度的状态下,人性只以满足自己生存的需求为第一。而信仰则带有慈悲和博爱,担忧世间万物,谁生谁死都不是能妄下结论的,更重要的是自己不能决定他人生死。所以派在饿到神智不清的时候,因看到了自己母亲的牙齿而瞬间惊醒,进而在现实中崩溃,毅然决定离开这所谓的神秘岛,即放弃继续吃母亲的肉。而这时候,代表派人性的理查德帕克却沉溺在这暂时的食物当中,大快朵颐,直到被派唤出岛才肯离去。
我想我是同意豆瓣上的这种说法的,只因它让故事的真相残忍得更加彻底。
这让我想到之前,派和理查德帕克在虚弱之时天空突然电闪雷鸣,信仰的派觉得是上帝显灵,催促理查德出来见见这奇观,而理查德却无比畏惧地躲在帆布之下,无法动弹。信仰即使是在温饱都不能满足时仍坚信神不会抛弃自己,诚心臣服于命运。“上帝看似就要抛弃你的时候,其实是在持续观望。”旁白说到。人性则因为深知自己做的肮脏勾当而愧疚得无法面对神灵。
而对于此处,派指着理查德帕克问上帝:“我已一无所有,为何你还要吓它?”我的理解是——派在质问上帝: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为了活下来,难道就不能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吗,难道就因为要背负这良心债而惶惶不安地度过余生吗?
最终,理查德帕克在上岸之后,头也不回的跑向了丛林。丛林深处,倒影的是派自己的脸。
难道上岸后,派就脱离了人性?其实不然,人性强大得无法与信仰脱离。派之所以会哭得那么惨,不仅仅是因为他没有好好跟它道别,毕竟,没有人性的强烈求生欲望,一味的心地仁慈,派早已无法存活。更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得不跟随信仰,给自己编个有斑马、鬓狗、猩猩、老虎的海上奇幻漂流的故事,然后不断地讲给自己听,以求效果逼真来麻痹自己不安的良心谴责,坚强地活下去。的确,信仰让他可以得到片刻的安息,只需要编个故事,说服自己。此刻,我终于知道信仰是什么了,它是一种安定的力量,一种内心的慰借,一个灵魂的栖息地。只要你紧紧握住它,再痛的伤痕,也可以愈合
然而,真相派就忘却了?我想他是不会回避的,更不会忘却,否则他不会在若干年后再次讲述这件事时还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只是选择了跟随上帝,美化丑恶,让所有的疼痛自己一个人担起,留给世人一个关于勇气与冒险的故事。
影片开始说,这个故事,能让你相信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