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白朴《墙头马上》及漫想
一、才子佳人故事的传承性 在《红楼梦》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中曹雪芹借贾母之口便对才子佳人故事每多揶揄。若对才子佳人故事分析,则会得到以下结构: 女性情感的匮乏(怀春) ↓ 男女坠入情网(一见倾心) ↓ 世代冲突(女性母亲提出“婚仕”观) ↓ 冲突结束(“第三者”或误解的消除) ↓ 大团圆(状元梦与姻缘梦的结合) 且除结构的传承性外,语言也具有一定的承袭: 夫人曰:“然莺未服阕,未可成礼。”生曰:“今蒙文调,将赴选闱,姑待来年,不为晚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 孩儿,你也说的是。老身为何以兄妹相呼?俺家三辈儿不招白衣秀士。想你学成满腹文章,未曾进取功名。你如今上京师,但得一官半职,回来成此亲事,有何不可?——《墙头马上》 好秀才呵,岂不闻“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我待送你去官司里去来,恐辱没俺家谱。我如今将莺莺与你为妻,则是俺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媚,你明日便上朝取应去。我与你养着媳妇,得官呵,来见我;驳落呵,休来见我。——王实甫《西厢记》 ══════════════════ 休把似残花败柳冤仇结,我与你生男长女填还彻。指望生则同衾,死则共穴。——《墙头马上》 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西厢记》 ══════════════════ 【煞尾】今日个五花诰准应言,七香车谈笑取。愿普天下烟眷皆完聚,荷着万万岁当今圣明主。——《墙头马上》 [清江引]谢当今盛明唐主,敕赐为夫妇。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人的都成了眷属。——《西厢记》 ══════════════════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井底引银瓶》 可不道“女慕贞洁,男效才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还不归家去!——《墙头马上》 古人云:“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老夫人许了亲事,待小生得官,回来谐两姓之好,却不名正言顺。你今私自赶来,有玷风化,是何道理?”——《倩女离魂》 二、白居易《井底引银瓶》与樋口一叶《下雪天》 《墙头马上》改编于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这个始乱终弃的故事与樋口一叶以自身经历假以改装,作为投射的《下雪天》极其类似。两位作家时代相隔千年,却对人物和现象的勾勒有着共同的主观意念及既定结构:女性为爱抛却家庭,与男性奔走他方,然二人结合后,男性却无情无义背叛誓言,致使女性悔恨不已: 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井底引银瓶》 她从我三岁就照拂我,所以视我如同己出,珍珠宝贝似的把我捧在手心里爱护,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七岁就给我挑老师学习,至于丝竹乐艺方面,则由她亲自调教。 ——《下雪天》 ══════════════════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井底引银瓶》 后来故乡方面有消息传来,姨母为我悲叹再三,听说那年秋天过去了。真是后悔莫及,而今浮世万事已矣! ——《下雪天》 ══════════════════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井底引银瓶》 用袖端频频擦拭着泪水。回忆当初,所有的一切,无非都是谬误。 ——《下雪天》 三、才子佳人故事的弊端 所谓才子佳人即在外象勾勒时便是“娇艳尤绝”、“一表人才”: 你看他雾鬓云鬟,冰肌玉骨;花开媚脸,星转双眸。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艳冶。 ——《墙头马上》 小生是工部尚书舍人裴少俊。自三岁能言,五岁识字,七岁草字如云,十岁吟诗应口,才貌两全,京师人每呼为少俊。 ——《墙头马上》 这无疑是在满足受众,强化男女主之浪漫爱,继而丑化其他人物,如梁祝故事在民间流传中马文才由“人品出众,满腹文章”转化为“尖嘴猴腮、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中张生“俊雅,不在古人之下”,而郑恒则是“ 行走似一摤老,坐一似猢狲。甚娘身分!驼腰与龟胸,包牙上边唇。 ” 乃至后世无论是金庸笔下的侠客,或是琼瑶笔下的女子都甚少出现西洋“美丑对照原则”。 四、《墙头马上》故事的延续——琼瑶《几度夕阳红》、《庭院深深》、《秋歌》 故事是由若干相对固定的形象符号结合成的陈述,且在一个民族的集体潜意识中,人们对一些人物和现象似乎有着共同的主观意念,后代文人往往会不知觉地再度沿袭这一现象。《墙头马上》中嬷嬷帮助千金逃家、长辈的妥协、母性的唤醒便在琼瑶作品中得到沿袭: (嬷嬷云)亲的则是亲,若夫人变了心,可不枉送我这老性命。我如今和你商量,随你拣一件做:第一件,且教这秀才求官去,再来取你;不着,嫁了别人。第二件,就今夜放你两个走了,等这秀才得了官,那时依旧来认亲。(正旦云)嬷嬷,只是走的好。(唱) 【黄钟尾】他折一枝丹桂群儒骇,怎肯十谒朱门九不开。 (嬷嬷云)若以后泄漏出些风声,枉坏了一世前程,拆散了一双佳配。常言道:一岁使长百岁奴。我耽着利害放您,则要一路上小心在意者。(正旦云)母亲年高,怎生割舍!(嬷嬷云)夫人处有我在此,你自放心去罢。 ——《墙头马上》 奶妈又摇了摇她,急急的说:“我已经偷到了钥匙,你懂吗?现在快走吧,何慕天在大门外面等你,跟他去吧,小姐,跟他去好好过日子,你妈这儿,有我挡在里面,你不要担心……”奶妈的声音哽住了,撩起衣服下摆,她擦了擦眼睛,伸手来扶梦竹。“何慕天这孩子,也是个有心的,三天来,天天等在大门外面,昨天早上我出去买菜,他抓住了我,说好说歹的求我,要我偷钥匙,昨晚没偷到,他在大门外白等了一夜。今晚好了,钥匙已经偷到了,你快起来吧!” 奶妈吸吸鼻子,老泪纵横。到了大门口,她又说:“再有,梦竹,别以为你妈不爱你,你生病这几天,她就没睡好过一夜觉,也没好好的吃过一顿饭,成天望着你的房间发呆,叹气。她是爱你的,只是她太要强了,不肯向你低头。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够好好的过日子便罢,假如这个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过不下去的话,还是回家来吧……” ——《几度夕阳红》 ══════════════════ (正旦引梅香上,云)自从裴少俊将我休弃了,回到洛阳,父母双亡,遗下几个使数和那宅舍庄田,依还的享用富贵不尽。——《墙头马上》 梦竹从地上站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奶妈的脸,奶妈还在继续的述说:“……丧事全是你那年轻朋友来帮着料理的,一个姓杨的和姓王的帮忙最多……田地已经卖了,现在,只剩下这栋房子,你妈说……房子,给你……给你作陪嫁……” ——《几度夕阳红》 ══════════════════ 儿也,谁知道你是李世杰的女儿,我当初也曾议亲来,谁知道你暗合姻缘。你可怎生不说你是李世杰的女儿,我则道你是优人娼女。我如今和夫人、两个孩儿,牵羊担酒,一径的来替你陪话,可是我不是了。左右,将酒来,你满饮此一杯。——《墙头马上》 “芷筠,我来道歉。” 她一震,这是第一次,她听到他称呼她的名字,她心里隐隐有些明白,而头脑却开始晕眩了,放下手里的剪刀,她把身子倚靠在身旁的一株九重葛上,哑声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一向反对父母干涉儿女的婚姻,”他坦白的说,盯着她。 “却没料到自己做了这样的父母!超凡和你都说得对,我对感情了解得太少,现在,我承认自己的错误,来这儿,只是希望你不咎以往,能够重新回到超凡身边!” ——《秋歌》 琼瑶的作品的确常见李敖所说的“妥协”,但是却不是男女主的妥协,而是长辈的妥协。或者就这一点而言,琼瑶对其后诸如李昂《杀夫》做出了一定意义上的承接。 ══════════════════ (端端、重阳云)奶奶,你认了俺者。(正旦唱)赤紧的陶母熬煎,曾参错见,太公跋扈。一个儿,一个女,都一时啼哭,(带云)哎!儿,则被你想杀我也!(唱)须是俺断不了子母肠肚。——《墙头马上》 她轻轻的拂开亭亭额前的短发,无限怜惜的抹去了亭亭颊上的泪痕,再把那孩子的头温柔的压在自己的膝上。噢!她的孩子!她的女儿!她的“家”!现在,她将何去何从?何去何从?就这样,她用手抱着亭亭,坐在那儿,许久许久,一动也不动。——《庭院深深》 五、《墙头马上》——被压抑的女性意识 李千金为爱与裴少俊私奔,又做起裴少俊金屋藏娇的妻子,在裴家后院躲藏七年,并生一男一女。在被发现后,裴尚书对她一个劲辱骂为娼妇,她却为自己力争尊严。虽然最后还是被迫饮恨归家,但当裴少俊考中状元,裴尚书知道她是官宦之女后,向她赔礼道歉,要求她认亲重聚,她却坚决不肯,并且对裴氏父子谴责: (裴舍云)我与你是儿女夫妻,怎么不认我?(正旦唱)你道我不识亲疏。虽然是眼中没的珍珠处,也须知略辩个贤愚。 (裴舍云)这是我父亲之命,不干我事。(正旦唱) 【斗鹌鹑】一个是八烈周公,一个是三移孟母。我本是好人家孩儿,不是娼人家妇女,也是行下春风望夏雨。待要做眷属,枉坏了少俊前程,辱没了你裴家上祖! (裴舍云)小姐,你是个读书聪明的人,岂不闻:“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则行夫妇之礼焉,终身不衰。”(正旦云)裴少俊,你是不知,听我说与你咱。(唱) 【上小楼】恁母亲从来狠毒,恁父亲偏生嫉妒。治国忠直,操守廉能,可怎生做事糊突!幸得个鸾凤交,琴瑟谐,夫妻和睦,不似你裴尚书替儿嫌妇。 中国古典戏剧大多是大团圆结尾,这或是因儒教对“家庭”这一社会单位的重视。白朴在处理这一现象时最终以母爱的泛滥让李千金回归传统的家庭,或者说,李千金的理想人格也因故消亡——她死于白朴社会性教化的谋杀,而非成为“美狄亚”。 其实这现象在后代言情小说中依然有延续:《匆匆太匆匆》是琼瑶受读者所托,根据读者真实故事改编的作品。在现实生活中女主袁嘉珮死于肝癌,琼瑶在再现这一故事时,嘉珮的形象愈加清晰——她的外延远远大于男主韩青,向往理想、事业、爱情,两人在理念上是完全对接失败的,韩青的身份地位都不能满足她,因故,两人分分合合。虽然在现实中是以女性死于肝癌,使爱情画上句号。但严格意义上,在小说中她却死于琼瑶的谋杀,以压抑自我膨胀而奔向自我消解的浪漫爱结束: 她蠕动着嘴唇,低呼了一个名字,谁也没听清楚她喊的是谁。然后,她叹了口气,用比较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缘已尽,情未了!”接着,她用左手握住床边的母亲,右手握住床边的父亲,闭上眼睛轻声低语:“不再流浪了,不再流浪了!”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