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第二个师傅
第二个师傅与我的连结比第一个师傅要紧密很多,而且她也算是我最后一个师傅,从她之后,我再也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师傅了。
师傅这个让人如此亲近的称谓、手把手的引导和心灵的归属,已经随着时代的变迁,慢慢的越来越淡了。。。
1985年,我从武汉调动工作来到了广州。
因为从大学过来,单位安排第一个工作岗位是培训部。
培训部有两个科长,都是副职,都是女士。
主持工作的陈科长当年大约37岁左右,我想现在37岁的人都好年轻,而她那个时候,我已经觉得她好老了,她是那里人我也不记得了,总之她很成熟,端着领导的架势,感觉是她不太喜欢我,直接把我安排给另外一个副科长带,这位就是我的第二位师傅,郭师傅。
郭师傅和我有眼缘,一对上就相互喜欢。
郭师傅和我一个姓(我也姓郭哈),当年49岁,她还和我一个属相,都是属老鼠,她正好比我大24岁。她祖籍上海,我祖籍南京,都算是江浙一带的人。有这么多相同之处,我们自然就靠近了。
郭师傅对我特别好首先表现在她的专业度很高。
我当时面临的工作很复杂,我们单位从法国引进了一条生产线,直接生产小型计算机,培训部是对所有生产环节的技术资料进行分类归档和培训。因为资料大部分为法语原文翻译过来的,翻译水平高低不平,资料品质很差,加上我对于小型计算机的生产完全没有概念,一下子就陷入了困境。
郭师傅及时告诉我,不要花时间去做这些事情,公司很快就要和美国公司合作,从香港进来美国的计算机,不如你先把精力放到那个方面去,法国这个机器很快就不会继续生产了。
果然几个月之后,我们培训部就归属到另外一个事业部项下,负责DEC公司的小型计算机工作了。
我之所以喜欢郭师傅,不光是因为她告诉我工作的方式方法,更加主要的是,我对于会读书的人有天生的喜欢,频道上就契合。
郭师傅读书就是厉害了。她50年代从上海高中毕业,直接选送苏联读莫斯科大学数学系,那个年代选送苏联的留学生是在清华北大录取之前挑选生源,是国家的顶尖人才,所以,郭师傅的智商绝对是一流的。
郭师傅的情商也很高。郭师傅的丈夫吴师傅是她的高中同学,郭师傅去苏联后他们一直异地恋爱,郭师傅回国初期在北京工作,吴师傅放弃上海的工作,主动到北京与郭师傅一起,对于一个上海人来说,离开上海就是最难的事情了。
WHDGM开始了。
郭师傅的北京单位直接搬到的贵州,郭师傅两口子就去了贵州山沟里工作了。
上海人去贵州工作,生活环境和生活质量的变化,他们是吃了很多苦的,生了两个女儿,他们把两个女儿都放到上海孩子奶奶家抚养,两个人在贵州过着清平的生活。
后来广州召集人才,他们才从贵州来到了广州。
吴师傅是中文系毕业,他文学才华横溢,性格外向开放,他与郭师傅爱情真的很不简单。两个总有说不完的话,散步都牵着手。
我刚开始去他们家玩的时候,挺震惊的。在80年代中期这个时间点,他们家充满了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浪漫。家里挂绘画,随处可见的装饰小玩意,对于我这个理科生来说,很是新奇。
最关键的是,他们家在吃的方面非常讲究。
每天晚餐都有好几个菜,主菜一般有虾(我在武汉的餐桌上基本没有见过),猪排或者牛排,各种小菜,比如烧毛豆、烧笋干、烧豆腐干,凉拌小青瓜等。还有罗宋汤。
我一直觉得我父母家算是讲究的了,每顿饭也是有荤有素,来到广州,见到广东人的烧鹅、白切鸡加青菜、水果的待客之道,已经觉得不错了。但是看到他们家晚餐,这是一种生活方式的诠释,终于见到了小说中老上海的讲究,我还是很吃惊呀!
当然,每个菜的分量都很少,盘子很精致,吴师傅晚餐还要喝一点小酒。有时候是红酒,有时候是黄酒,如果是黄酒,还要加温。
因为我刚去,郭师傅喜欢我,吴师傅也就喜欢我了,所以经常去他们家蹭饭,也陪吴师傅喝个小酒。
那个时候,每周工作日有六天,只有一天休息。
到了星期天一早,我就和郭师傅一起坐车去大菜场买菜,我们住在郊区,公交车特别少,所以要好早就出门。
在大菜场,郭师傅教我怎么挑虾、海鲜、排骨、牛肉等,还告诉我下次如果有机会去上海,一定要买咸骨,或者火腿骨,拿来煮汤。这些都是我不太会的,我的做饭水平,在当年也就是肉片炒各种菜、西红柿炒鸡蛋、烧豆腐而已,大菜基本是不太会,当然后来我的做饭水平大幅提高,不是因为自己想吃,而是因为作为一个母亲,这个变成了必要的成长。
当然,还是要感谢郭师傅给我的启蒙。我觉得不是如何挑选食材、搭配菜肴的启蒙,而是对生活的要求的启蒙,我们不可以停留在吃饱的层面,而需要提升到享受生活的层面,这个是我后来总结出来的。
我和郭师傅还有很多共同的爱好,其中最大的相同是看小说。
我们两个都是什么小说都看的人,当然对外国小说尤为热衷。
当时我特别喜欢购买译林出版社的译林杂志,双月刊,因为订阅不方便,只能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去邮局购买,而且还要去大一点的邮局才有,比如东山口的邮局。偶然和郭师傅聊起,她好兴奋,她比我厉害多了,家里有所有的译林杂志,她还一直订阅。我真是羡慕不已,后来我就打电话找译林杂志社补齐了我缺的部分,现在家里还收藏着这些杂志呢。去年还拿出来翻阅了一遍,我发现很多几十年前的故事,都是经典,特别是几十年前的科幻,现在都实现了,真有人穿越回去写的!
比如杰弗里·迪福写的“燃烧的电缆”,坏人都被杀死了,还是无法阻止犯罪,只因为罪犯是计算机,一台埋在地下的继续执行杀人计划的计算机。当年觉得不可思议,现在一点也不吃惊了。
我们两工作之余就讲故事,相互分享。所以我们两特别喜欢一起出差,这样就不受约束,工作之余不用洗衣做饭,想聊多久就聊多久。
因为思维模式的相同,工作上我们非常合拍。
其实事情都有两个面,我就是因为和她太合拍了,在领导要调我去做销售的时候,坚决不去,我们都认为做软件是硬技术、是硬道理,浪费了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是可以改变人生轨迹的,错过了就不再有。那个年代的销售,真是挣钱,我们销售部的同事后来大部分出国了,剩下的也是最早富裕的一群人。
不过对于我们两个纯粹的知识分子来说,思想的转变确实需要时间。
到了九十年代初期,中苏开始恢复贸易。很多郭师傅原来的同学和朋友都找她出山,她毕竟在莫斯科生活了5年,别的不说,俄语水平肯定是顶呱呱的,还认识一些苏联的朋友。结果她想来想去都不愿意离开吴师傅,选择继续留下了。其实她也是错过了自己最后一次去挣钱的机会。
1992年,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出差是去上海宝钢做项目,大约在上海待了一个月。也是我们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个月,那次我突然发现,郭师傅快要过时了。她已经56岁了,在计算机行业的高速发展中,年龄真的是极大的障碍,年龄增长会造成对新知识点的敏感度下降。也就直接拉开了我们这些新生的工程师与老工程师的技术水平差距,也就是我已经超越她了。
其实发现这一点我有点心疼呢。毕竟在她手下工作了8年,有很深厚的感情。这个情感让我第一次体会到老了的无助。(现在每天都被身体提醒)
1993年,我离开了这个单位,开始了新的历程。
1996年,郭师傅六十岁光荣退休了(高级工程师,六十岁退休)。
过了2年,大约1998年,前面我提到的陈科长也退休了。
紧接着就传来陈科长因为抑郁症自杀身亡的消息,我很震惊。我与陈科长虽然关系不紧密,但还是很尊重她的,她是一个特别自爱和自强的女人,对丈夫、女儿都特别好。可能对自己要求太高,退休也是一个坎,直接就放弃了生命。
我离开这个单位后,与郭师傅的联系就减少了,但是每年过年还是打电话聊天,郭师傅还专门到我的新家来玩过(我离开后就不住在原来的大院了)。
2000年的时候,我接到吴师傅的电话,说郭师傅生病住院了。
我赶到医院,在病床边,我们聊了一个下午。聊了所有想聊的话题,最后郭师傅说你也忙,不用再过来了。
郭师傅其实几个月前就发现自己腿没有力气了。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检查得知患上了骨癌,而且已经转移了。因为心痛吴师傅,吴师傅身体一直不好,她告诉吴师傅想单独回上海去看看老父亲,吴师傅同意了。郭师傅的父亲在上海,当时已经90岁高龄了。郭师傅带着自己的大女儿去了上海,在火车上告诉了大女儿自己的病情,回到上海与亲人们告别,安排父亲以后的生活。回来的火车上向大女儿交代了自己的身后安排。回来住院之后,才告诉吴师傅。
吴师傅特别悲痛,这么多年,因为吴师傅身体不好,一直是郭师傅照顾吴师傅,现在一下子家里的天就垮了。
郭师傅病房的床头,都是武侠小说,她说不愿意费心去看其他小说了,就看看打来打去的,简单,生活就是这样,简单就好,一辈子也没有太多后悔的事情,已经过的很精彩了。
她坐在病床上,平平静静的与我聊生死,聊她从容安排后事。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以这样方式打开死亡的人,她真的是我永远的师傅。
2001年,郭师傅走了!
我去参加遗体告别,看见睡在棺木里平静的郭师傅,看见放在她手边的那副眼镜,我突然悲从心来,泣不成声。告别她,也是告别那些我们一起努力过的岁月。告别我们一起走过的喜怒哀愁。
身边一个同事,当年我们一起在培训部度过青葱岁月的人,现在的上市公司的老总,用手搂着泪流满面的我,突然感慨一句,我们的两个科长都走了!
回头看看他, “你是来吓我的吗?”
他握着我的手接了一句:“我们都要好好的!”
是呀,走了的,算是完成任务了。
没有走的,就要努力走好!
这份怀念永远、永远留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