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水果
下午一点,距离午饭已经过去1小时,距离下班还有5个小时,我突然产生了吃苹果的欲望,距离上一次吃水果已经不记得过去多久了。我并非偏爱苹果一个,只是内心里总觉得苹果是最平价的水果,若是把我过往吃过的水果分类摆出来,苹果无论从数量还是重量上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怀着对苹果的热烈期待,我熬过了漫长的5个小时,出了地铁毫不犹豫钻进超市,我的舌头、牙齿、口水都兴奋起来。特价区的橙子看起来不错,哎呀,8块钱一斤,有点贵呢,果然还是只能吃苹果吧。货架上摆满了红的、黄的反着光的漂亮苹果,一圈比下来,最便宜的竟然也要16块一斤,我被突然涌上心头的难过席卷,啊,今天吃不到苹果了。在帝都待业两个月,才刚刚开始新工作的穷人有什么资格吃苹果呢?那些光洁无瑕的鲜艳果子高傲地立在架子上,向我投来不屑与嘲讽。这不是我的苹果罢。

我爱吃的是黄白底色上泛着微红与青涩,一群各有特色的果子堆成一堆,你挤我我挤你,丝毫没有一个成熟果子的稳重。来人挑挑拣拣,爱吃沙软的便挑那个头大面色蜡黄的,若是如我一般爱吃脆口的,便拿那些个头中等面色红润略显青涩的。总有些不耐储存生了病的,长出一个令人厌恶的黑疤,从一角丢到另一角,如此往复,直到哪个不开眼的挑中了带回家去。我爱吃脆苹果,或者说我爱吃一切清脆爽口的食物,脆桃、黄瓜、青椒、莴笋等等,不止爱它们入口的清爽,更爱门牙切断食物咔嚓一声的脆感,大概我的牙齿里住着一只想要磨牙的啮齿动物的灵魂吧。
我离家前从不记得苹果多少钱一斤,那时家中吃的水果大部分是亲戚走动时送的,华北平原上一个不富裕的农村地区,能买到的水果不过如此,苹果、香蕉、梨,是走亲访友必备礼品,其中苹果最受欢迎,当地就能种植产出,而且容易储藏运输。我四姑姑家就曾种过一片苹果园,到了季节父亲骑摩托车载我和弟弟去园子里,父亲和姑姑姑父聊天,我和弟弟就吃个腹儿圆,去时是三人一车,回来时后面就多了一个大尼龙口袋。后来那些苹果树就入了我家灶底。本地的苹果深秋成熟,一群群蜡黄的果子当街堆着颇显廉价,而初春的苹果大概是外地运来的,不仅红扑扑胀满了精气神,而且数量上也让人满意。微红的塑料透明长口袋塞得满满的,立起来约有一米高,这时的苹果少了挑拣的环节,耐心的老板或许还容许你挑一袋顺眼的,若是碰上风风火火的,就像是配额分发一般每人丢上一袋,上了称付了钱各自扛回家去。这几十斤苹果足够令小孩子雀跃,总以为能吃到天长地久,蒙在红色塑料袋里的苹果显得比平日里要动人几分。所以我至今仍不能理解在南方求学时,同学去超市买水果只选上两个苹果两个香蕉的操作。苹果难道不是5斤起步,香蕉不是按挂卖吗?
说到苹果还有一个不太愉快的故事。我在市里读高中时住在学校宿舍,每周六下午坐城乡客车回家,能待上一天,周天返校上晚自习。周天的半下午我总是充满假日结束的愁绪,父亲或母亲会抽空送我去镇上的车站,故事也发生在这样一个郁闷的下午。父亲载我到镇上,看到街边的水果摊,停下车为我挑拣了一兜苹果,我费力塞进书包像往常一样上了车。接下来的一个周末回家时,母亲趁着父亲不在场的时候偷偷告诉我,上次送走我时,父亲回来说没想到我这么不懂事,买了一兜苹果直接塞到书包里了,也没说给弟弟留一些让他带回家。我一下子又是懵逼又是委屈,差点哭出来,啊,原来跟自己家人也是要这样客套的呀!母亲偷偷骂父亲小心眼、心机重,我便更难过了,若是为我着想,又何必偷偷告诉我呢?父母对我的爱与付出是毋庸置疑的,只是这件小事我大概永远忘不掉了,我也是个小心眼。
儿时水果泛滥的季节是盛夏,平日里自家吃是少买水果的,唯有到了夏天可以甩开膀子吃,西瓜常常整袋拉回家,更有不少瓜农开着农用三轮下乡来喊卖,邻里也乐得不用去镇上,会多囤一些。我总觉得下乡来卖水果的贩子生意要比镇上摆摊的好很多,你开车驶过路口喊上几嗓子,便有爱凑热闹的人家喊你停下询下价钱,这时莫要着急成交,多拖上一会是好事情,门口纳凉的、邻里串门的总会忍不住凑过来瞧瞧,除了那些抠门出了名的,基本上都会买上些。都是熟悉的邻居近亲,大家一边插科打诨一边热火朝天地挑选,在这一处客人们总觉得是自己的地盘,讲起价来腰杆也硬,就算不怎么好吃,也是大家一起吃亏,你看那村口的二子,直接扛了一整袋回家哩!

西瓜是夏天的水果王,我家吃西瓜最多的一年当数弟弟出生那年,母亲孕期反应很大,没有什么东西能入口,喝口水都会立马吐出来,初期靠着输葡萄糖度日,整个人迅速消瘦下来,原以为又要保不住了,刚好到了西瓜的季节,奇的是不管吃多少西瓜都没有孕吐。于是母亲在那个夏天开始了拿西瓜当饭吃的日子,巧的是那年的瓜价低得出奇,能到一毛钱一斤,父亲便整车整车拉回家,一家子竟也无人吃腻。可以说弟弟这条命算是西瓜保住的,当时父亲开玩笑说若是个男孩就叫西瓜,若是女孩就叫西瓜花,我现在还时常以此打趣弟弟。

年少不懂适可而止,到了夏天抓着各色水果吃到顶。紫的青的葡萄常常吃得牙齿酸软,那时候不知道什么巨峰、玫瑰香,能想象到最好吃的应该是语文课本上的新疆马奶子葡萄了吧,街上卖的都是自家种的不知品种的葡萄,是甜是酸全靠运气。成熟的葡萄极易腐烂,常见小贩们拿一把大剪刀拎起自己的葡萄串小心翼翼地修剪掉黑化份子,圆球们都瑟瑟发抖地挤作一团。后来红提从乡下难见的稀罕物逐渐平民化,我便愉快地弃葡从提了。还有我总是分不大清楚的灰子李子,后来去南方吃到小个头的青脆李还颇为惊奇。杏子是个考验耐心的水果,摘下时总是硬的,但是放软了的杏子才甜软可口,若是没有耐心一口咬下去必定酸得挤眉弄眼口水横流。杏核一般不会轻易丢掉,或是集齐五个凑成一副拿来玩抛石子,我们老家叫拾蛮;或是摆到窗台上晒干,拿锤子或砖头砸开吃杏仁,是香是苦也全凭运气。一般杏子比西瓜葡萄这些要晚,但有一种叫麦黄杏的倒是成熟极早,内核大些,至于味道,我不大记得。麦黄杏是我奶奶的绰号,农村起绰号总与人的外貌或性格特点相关,比如肉腿、老黑、胖叔,父亲因年轻时长得齐整也有个老漂的绰号,奶奶这个绰号是何意思我也记不大清了,大约是同她泼辣的性格有关,她是个身材瘦小,走路极快的小老太太,几乎一己之力拉扯大了八个孩子。爷爷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据说是个懦弱的人,年轻时常被奶奶骑在身上打,去世前的几年被奶奶赶到旁边炕烟草的泥屋里住着,生活不能自理全靠父亲和姑姑们照料。因着奶奶这种不易接近的性格,我印象中她总是一个人来来去去,那个孤独的老太太如今也归于尘土六年了。

当然也不是所有水果都长在夏天,但总归是差不离。春天的樱桃、草莓都是稀罕物,产量不多季节短,母亲很少会买,能吃到的机会就显得格外珍贵。我的小伙伴冬冬家鸡窝旁边有一棵樱桃树,到了果实要成熟的时候便罩上一张蚊帐,防止麻雀们偷吃,这些鸟儿嘴很叼,专拣甜的啄。虽然好好一株清朗的樱桃树被裹成个套了丝袜的银行劫匪,但是为了吃到可人的樱桃只有先委屈一下。另一位小伙伴小青家的田里则种了几株草莓,小青母亲宝贝一样护着,我虽然觊觎了良久终究没能下手。这种时候我总恨恨地想着自己家里为何没有种这些果子,也常偷偷把吃剩下的果核丢进院子里埋好,密切关注几日后便抛之脑后,也从未见哪一株长出来过,现在想来我三分钟热度的毛病从小就有。当然,在院子里做成水泥地以前我家也是种了果树的,两个葡萄架在收成好的年份里也够吃上一夏,只是眼巴巴看着鱼籽似的小串慢慢长成实在太过煎熬。压水井对面种着一棵柿子树和观赏用的石榴树,要慢慢等到秋季才能结出果实,况且还有成熟之前意外落下的风险,实在靠不住吃。回想起来我家种的果树几乎没有特别成功的,大概父母亲也不擅长此道吧,母亲每年在地头种的蔬菜倒是长势喜人。黄瓜豆角是菜园里的主角,也是夏天餐桌上的主角,凉拌黄瓜、糖拌黄瓜、凉拌豆角、炒豆角、豆角面条、豆角汤,从津津有味吃到怀疑人生。哪怕只种一架也总是吃不过来,尤其在下完一场雨之后,一众蔬菜都拼了命地疯长,母亲只能摘满一桶回家的路上分给沿途的人家。还有青椒、茄子、菠菜、生菜、油麦菜、香菜等等,近两年母亲把苦瓜也折腾得相当不错,母亲常说讨厌农活,但她总是乐于种菜,大概是看着这一小块土地在短短一季里生长出数种欣欣向荣的食材很有成就感吧!菜园是母亲的骄傲,有相熟的人来做客时她便会选园子里长得最好的装上满满一袋让人带走,客人们总惶恐地喊着够了够了吃不完了。母亲生活上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但是在送菜上总是很慷慨,我大约继承了一些母亲对菜园的骄傲。

夏天极热时我会跑去菜园摘一根黄瓜,以前家里还没有冰箱,就压出沁凉的井水,黄瓜放进去泡一会消解掉田里暴晒的暑气,新鲜的黄瓜洗起来还挺扎手,吃起来更是清爽。帝都的超市里我终究没能狠下心买上一点水果,转悠去了旁边的蔬菜区,六块钱一盒的水果黄瓜、三块钱一斤的番茄和胡萝卜,放心大胆地装够了一周的量,收银处一扫,合计17块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