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从业7年的律师，这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恐吓信丨罪行19

天才捕手发布的是口述真实故事

【陈拙老友记】系列是陈拙和他的朋友们

基于真实经历进行的记录式写作

以达到给人生续命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的故事非同小可，它是一桩差点把律师刘焱气到脱裤子的离婚案。

当初他接下这起案子，是出于朋友情面，况且证据齐全，从行业里的人来看，这是一桩根本不可能输的诉讼。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件，完全超出了刘焱的预料。先是被人盯梢，再是当事人差点被割喉，就连亲友打来电话，也在质问刘焱为何接下这起案件。

事态越来越严重，直到刘焱收到了那封带刀片的警告信，他发现，暗处的对手不止一个。

事件名称：一封恐吓信

事件编号：罪行19

亲历者：刘焱

事件时间：2015年8月

记录时间：2019年4月

一封恐吓信

刘焱/文

2018年3月，两位老人来到县城法院门口，喊冤。

他们年近70岁，头发花白，老太太随身携带治疗心脏病的药物，老头左腿走路不方便。都已经这样了，两人还成天蹲守原地，死死盯着门口，摆弄面前的一筐鸡蛋。

等路人经过，他们就哭诉自己不想活，“我们只有一个好儿子，懂事孝顺，为人仗义，结果被人害得坐牢。”有人还去给他们买面包，顺便塞点钱，劝说好人有好报，总有一天沉冤得雪。

他俩抹着眼泪吃面包，整整一年过去，还在喊冤。

其实这两人目标很明确，不是面包，更不是喊冤，而是一个时常往返附近，身后跟着位女当事人的律师——就是我。

那天我从法院出来，一如既往地把女当事人留在身后。

两个老人立刻起身，迎面砸来几颗鸡蛋，大骂：“这是土鸡蛋，很贵，赔钱！”

老太太冲过来当众脱衣，只剩一条内裤，朝我大喊：“你是大律师，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还这么不要脸，搞我儿媳妇，拐走我孙子，是不是连我这个老太婆都不放过？你来啊！”

周围的人纷纷举起手机，对着我一顿乱拍，指指点点，还有人破口大骂：“狗律师有什么好东西，和法院专门坑老百姓，吃了原告吃被告，狗东西。”

看着眼前这两人，我无所谓，反正习惯挨骂了。

3天前，我才和这两位老人见了面，他们的态度与现在截然相反，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在我面前，总是满面笑容，弓着腰，说话客气。

他们先是拿出几张照片，硬要给我挑选对象，还掏出装着一万块的信封，让我暂且收下，只要帮他们达成有利的和解，还有更多感谢费。

我拒绝后，他们马上翻脸，说一定要让我身败名裂，吃不了兜着走，“敬酒不吃吃农药！我们以前整人时你都不知道在哪里，连你爸妈都不知道在哪里，比你更厉害的人，我们都弄过。”

这老两口所言不虚，他们家一只鸡被路过的车子轧死，都要索赔几千块，不赔就喊地痞围堵。仗着自己年纪大了，亲自走到车子边上，躺下再加几千块。

很快，我的朋友圈就被他们搅浑了。亲友纷纷打电话过来，只问我一个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做缺德事？”

所谓的“缺德事”不过是我接了一桩离婚官司。

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接下这起离婚案，实属意外。如果那天生病的我没有给朋友小叶开门，就不会认识她的朋友顾秋安，也不会让她俩好心帮我收拾房间，更不至于后来关系熟了，我接下顾秋安的离婚案，过上现在成天被人骂“狗律师”的日子。

就在当下谩骂的人群中，顾秋安沉默不语。她是这俩老人的儿媳妇，面对昔日的婆婆裸着上身，她没有说话。

确切地说，是顾秋安不能说话。就在不久前，她被自己的丈夫、这俩老人的“好儿子”打断了四根肋骨，尚未愈合。

不过这倒没关系，面对过去的生活，她沉默不是一两天了。

2015年8月，顾秋安在朋友小叶家里约见了我。

她坐在我面前，身子露出来的地方布满伤痕，不人不鬼的。3个月前，她才生下小孩。分娩当天，她的丈夫一直在牌桌上赌博，婆婆给她丈夫打圆场：“我儿子是混江湖的，产房这种地方邪气重，对他不利。”

顾秋安的丈夫名叫龙兴鸣，是当地出名的无赖，偷窃抢劫，臭名昭著。他爸妈也是两个老无赖。方圆几里的居民，宁肯绕着走，都不从他家门前过。

得知顾秋安嫁过来，周围邻居都惊掉了下巴，说这样一个身材高挑，长相标志的女孩居然这么不长眼，最后他们认定顾秋安是失足女，不然怎么会自己跑进“阎王殿”。办喜事那天，除了几个自家亲戚，没有一个邻居来喝喜酒。

后来大家见顾秋安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忍不住问她，到底是看上了龙兴鸣哪点，她委身于此，是不是受了胁迫？

顾秋安早就后悔了。当初媒人把龙兴鸣夸得天花乱坠，这男人又天天哄着她，根本没有任何异常。

她父母留了个心眼，打听后才得知龙兴鸣的劣迹，便严禁女儿与这种人来往，甚至抛下狠话，不然女儿以后发生什么事，家人都不会出面。

龙兴鸣对她一本正经地承诺，说有了爱的感化，一定改过自新，给她个安稳的未来。他还说，自己想成家立业，早点拥有属于他们的小孩，一家人幸福美满。

很快顾秋安未婚先孕，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坚信龙兴鸣会为了她重新做人。

现在，她结婚不到7个月，眼角被抠破了皮，差点伤到眼珠子，手臂、脖子上都有淤青，走路一瘸一拐。顾秋安说丈夫是个变态，连她的下体和乳房也被抓伤。最后她问我：“迟早要被这个男人折磨死，说出去都嫌丢人，我该怎么办？”

都到这个地步了，除了离婚，还能怎么办？

我告诉眼前的顾秋安，既然她过来找我，心里肯定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只要下定决心离婚，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

她摸了摸眼角的伤口，又在脚上捏了捏，“我就是担心离婚会不会对小孩造成伤害，连有些明星遇到老公出轨、家暴都选择了忍气吞声和原谅，我就更加矛盾了。”

听她这么说，我明白了，她不过是想找我这个做律师的朋友倾诉一下而已，也就没有怎么劝说她，只是问要不要送她去医院。

她摇了摇头，说就想待着不动。

过了会，她问我，“是不是很多女人都是在隐忍中度过一生，最后熬成贤妻良母？”

我恨铁不成钢，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说今天咨询要收费，一小时1000块。

顾秋安爽快地掏出钱，眼泪跟着掉下来，“我给钱，你们不要赶我走。爸妈早就说了死活不论，我现在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说了。”

我想她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先把钱收下。她不肯挪动身子，连小叶打扫卫生让她起身换个位置都不肯。她眼神里全是恐惧，非常警惕，连上厕所都憋着，怕我们不让她留下。

晚上龙兴鸣抱着小孩过来找顾秋安。小叶不肯开门，他就跪在门外，不停地逼迫小孩，“快喊你妈妈”。小孩不过几个月大，被他摇晃得哭了起来。

顾秋安听到孩子的哭声，肯起身了，盯着猫眼看，自言自语，“他看着可怜。”

见小叶把门反锁了，顾秋安说，“这人吧，对小孩还不算差，总算是有个想头。”

分明几个小时前，她还说自己怀孕期间，龙兴鸣无缘无故发脾气，踢她肚子，痛得她躺地上半个小时都起不了身。小孩出生后半夜哭闹，影响了龙兴鸣的睡眠，他就把小孩扔去洗手间，在手机上搜有没有小孩吃的安眠药。

小叶冷笑着打开门，顾秋安立马冲出去抢过小孩。龙兴鸣见妻子不搭理自己，折回来踢了一脚小叶家的门，“以后你们给我小心点！”

没多久，顾秋安给我们发来消息，“他道歉了，承诺不会再动手。孩子还小，我受点委屈不碍事，得让小孩有个完整的家，不然以后出现性格上的缺陷可不好。”

小叶气得咬牙切齿，说以后再收留顾秋安，她就是个王八羔子。

很多男人偏偏吃准了女人这一点，动手后再随便哄上几句就行了。就连我认识的一个女检查官，遭遇了家暴，都说为了小孩能忍则忍，何况顾秋安。

我对小叶说，她们的醒悟，需要时间，或者实在忍无可忍。

没想到才过一个月，我就接到电话，那头说顾秋安终于死心了，她被龙兴鸣打断了四根肋骨。

龙兴鸣有严重的性虐行为，又一次提出不合理要求时，顾秋安拒不接受，被拖倒在地。听着顾秋安的惨叫，龙兴鸣越发踩得起劲，说骨头断了不算什么，炸开才好。

顾秋安妈妈上门质问时，龙兴鸣正在睡觉，他嫌丈母娘吵，又将丈母娘推翻在地，穿着一条内裤从她身上跨过，凶神恶煞，“你倒是咬我啊！” 龙兴鸣母亲还跟着指责起亲家母：“都知道我儿子有起床气，还要去惹，自找的。”

电话里，顾秋安的声音虽然微弱，但语气坚定。她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我要离婚，你一定要帮我打这场官司。”

由于我和顾秋安相距几百公里，我先让她报警，搜集证据，再等我过来处理。

没想到我们遇到的第一个坎，是在派出所。

民警先是说人手不够，家庭纠纷先自行处理，直到顾秋安说自己差点被打死，那边才说派了民警过来。

民警赶来的途中，说有突发案件需要抽调人手，让顾秋安好了去派出所录笔录，他们一样会秉公处理。

一周后，顾秋安来到派出所。民警说她的公婆早来过了，反而开始劝顾秋安，说两口子年轻气盛，一个家不能随便就散了。

民警答应改天会对龙兴鸣进行批评教育，让她回去好好过日子。顾秋安说自己被打得不成人样，还出示了病历本和报警记录。

民警给她出具了一份受案回执，让她先去做伤情鉴定。但顾秋安对有关程序一无所知，忘了跟警方要鉴定委托书，自己白跑了一趟县医院。

没有这份伤情鉴定报告，派出所那边无法确定是否马上立案，我只得亲自过去一趟。

顾秋安的公婆听说我过来了，两人指着顾秋安骂，“被男人打一顿而已，请外人来帮忙，不嫌丢人现眼，那是孩子他爸，哪有女人要把自家男人送派出所的。”

我带着顾秋安去医院，她公婆跑过来说，“治也治了，跑去花这个冤枉钱。”我们没有搭话，这两人居然还跟了过来，打听到了是哪个司法鉴定人员，试图塞钱给人家。

鉴定结果出来后，我又惊又喜。

惊讶在于龙兴鸣下手重。喜在这个结果坐实了他家暴的事实，对离婚有利。法律规定，故意致人轻伤涉嫌刑事犯罪，涉嫌故意伤害，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

夫妻之间也不例外，顾秋安的鉴定结果为轻伤二级，龙兴鸣基本上会被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如无意外，他应该躲不过去。

派出所拿到鉴定结果后，以涉嫌故意伤害罪，对龙兴鸣进行刑事立案侦查。我赶紧准备起诉状，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

这次胜券在握，我忍不住向顾秋安承诺：“最多三个月，你就能带着孩子重获自由，不用再忍受现在的生活。”

事实证明，我过于乐观了。

在我心里，这原本只是一起普通的离婚案，如今拿到了家暴证据，完全可以在法庭上驳倒龙兴鸣。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意识到暗处的对手远远不止一个。

派出所那边告诉我，龙兴鸣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听到风声四处逃窜。而基层派出所本来就人手不够，加上龙兴鸣爸妈还经常阻挠民警几次部署抓人，都被龙兴鸣侥幸逃脱了。

我姑且信了这套说法，却又在法院碰了钉子。一般情况下，在镇上的法庭就可以进行起诉，但我为了避开龙兴鸣那帮人，以及他父母的滋扰，特意选择来县法院进行起诉，这也是符合法律规定的。

顾秋安公婆果然是个厉害角色，听说我们要进行离婚诉讼，天天守在法院门口，在立案那天终于被他们撞个正着。

我都还没来得及递交材料，这俩老人就拿出自己的诊断书，对顾秋安大骂：“你知道我有心脏病还气我，想要我的老命，比我儿子的情节更严重，都涉嫌故意杀人了！”

立案庭的一位女干警看在眼里，说一般情况下，我该去镇上的法庭进行起诉，不然大家都一拥而上，都往县里跑，他们的工作量剧增，完全忙不过来，希望我理解。

我说情况就是不一般，被告有严重的家暴，必须来这替顾秋安申请人身保护令。

一位油头粉面的律师刚好路过，拍着我的肩膀说：“说什么能在被告户籍所在地的县法院进行起诉？你争什么争，立案庭已经给你天大的面子了。现实中和你们书本上学的可不一样，你不要只会掉书袋，不懂人情世故。”

立案庭的庭长听说情况后，说特殊情况可以特殊处理，让我写份申请就行。

女干警看了看庭长笑着说，“都是熟人，下次不太书生气，都是熟人，有什么跟姐说，年轻人需要历练，很正常。”

我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跟她说，“谢谢姐。”

顾秋安的公婆看到我们表面说说笑笑，慌了，竟然撒泼打滚，大喊官商勾结。

派出所和法院终于都立了案，我整理出来的证据链还算完整，这些事做下来，我早已身心俱疲，而眼下的两位老人却精力充沛，变着花样在法院门口进行表演。

我看着他们的样子，头皮发麻，便交待顾秋安几句话，匆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顾秋安说自己不放心孩子被公婆扔在亲戚家，小家伙没有断奶，她很心疼。

只是被打那些天，她一想起龙兴鸣的样子，就骨寒毛竖，压根不敢露面，“我才是真正在躲藏，而龙兴鸣说是逃窜其实来去自如。”

她问我，如果去抢小孩的话，会不会犯法。我说妈妈带小孩，那是天经地义。

顾秋安这才敢叫上几个朋友，趁龙兴鸣不在家，过去奶孩子。在这之前，她把奶水都储藏了起来，越攒越多，袋子都用完了，却喂不到孩子的嘴里。

她痛心疾首，宁愿自己被打死，也要赌一把，要到小孩。

那天，顾秋安的公婆像发了疯一样撕咬过来的人，眼看自己抢不过，就拿着镰刀，扯住顾秋安的头发。

一刹那，要不是有人阻拦及时，顾秋安就被割喉了。后来她惊魂未定，再不敢穿有领子的衣服，总感觉脖子被紧紧勒住，窒息难受。

回到律所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一封恐吓信。随信附赠的，是一块寒光闪闪的刀片。

这封信是用“局外人”的身份写的：

“XX律师，我是一个好心人。看你前途无量，有义务提醒你，不要过多的介入别人的家庭纠纷。嫌疑人龙兴鸣是一个凶狠跋扈的人渣。他和黑社会有瓜葛，随时可能砍死人，多次被刑拘。

XX派出所是不会逮捕他的，里面有他的亲戚和同学，另外还有很硬的关系。

还有一个很严重的事，你手机被监听了，你小心点，你老家和你工作地点全是他放的窃听器，你给顾秋安发消息打电话的内容他都知道，你以后最好不要联系她。”

在信里，为了显示龙兴鸣此人够狠，笔者还特地加了一段话：他吸毒，发狂，异常狠毒，不计后果。

刀片就夹在快递的盒子下面，上头用小纸条写道，“下次这上面会粘上剧毒，出现在你枕头下。”

我把信拍给顾秋安看，上面还有错字，她说能确定是龙兴鸣的笔迹。

很快，我把信发给当地派出所。那边的副所长说，“这还得了。我们所确实有一个协警是龙兴鸣的同学，不过我们绝不徇私枉法。那位协警早就因为家里有事休假了。”

此事过后第二天，派出所换了一位接手的民警，他说大伙雷厉风行，抓到龙兴鸣了。不过龙兴鸣否认自己动手，他爸妈还搬来被褥，说要陪儿子一起坐牢，除非马上放了他。

民警告诉我，龙兴鸣一方可以和我们这边商量，达成一定的和解，问我要不要考虑。

顾秋安的条件很明确，夫妻一场，她不是非得要龙兴鸣坐牢，只要把婚离了，再给8万块钱作为赔偿。这笔钱她自己一分不花，全部用于培养小孩。

龙兴鸣那边说可以协商，我便赶了过去。

结果他们想要贿赂我，信封里的恐吓信变成现金，还说只要我答应他们，销毁手上所有对龙兴鸣不利的证据，劝说顾秋安同意和解，事成之后，再给一万。

我探了一下他们的口风，问他们刑事案件，怎么能和解撤案。

他们说，这个自有办法，能够搞得定，我只管销毁证据，反正顾秋安什么都不懂。

我说作为律师，想坚持一点底线，不让人戳脊梁骨，我们付出无数艰辛，才从事了这个行业，得珍惜。

如果要和解撤案，那就协议离婚，放弃小孩的抚养权，一次性赔偿8万块。毕竟以龙兴鸣的人品，抚养费他不会按月给。

最后，我严肃地告诉他们：“除此以外没有商量的余地。”

龙兴鸣考虑了两天，让我们准备离婚协议书，他马上签字，当场给钱，然后办理取保候审的相关手续。

只要能从看守所出来，顾秋安所有的条件他都答应，只有一点他坚决不同意——孩子到底归谁。

原本事情到这儿就已经结束了。我掌握了龙兴鸣的家暴证据，他也被关进牢笼，只能同意离婚。相当于我手上捏着“王炸”，在打一场根本不可能会输的牌局。

我帮顾秋安分析了状况，她没有任何积蓄，带着小孩工作不便，可想而知以后的日子有多艰难。娘家没有一个人同意她争夺抚养权，父母姐姐都明确说过，不会帮她带小孩。现在的这个结果，算是较好的了。

顾秋安平时对我说话轻声细语，这次她居然用手指着我的鼻子：“我再退一步，赔偿一分不要。他放出来我没意见，但小孩的抚养权必须归我，孩子就是我的命，要么你们一伙人现在把我的命也一块拿走。”

我没想到，她这样对我说话，还指责我与她丈夫一伙人。我受不了这样的委屈，为了她的事，来来回回，偷偷开所函，垫进去不少钱不说，还累个半死。

我没控制住情绪，越想越委屈，没有跟她打招呼，就开着车走了。

顾秋安的公婆刚才还要死要活，现在却突然跟我鞠躬：“律师您慢走，小心开车，有事我们再找你。”

顾秋安一个人被他们七嘴八舌，说得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小孩是我的命啊。”

回家没几天，我的气消了一大半。给顾秋安打去电话，问她谈得怎么样。她哭着一连说了十几句对不起。这时我的气已经全消了，问她情况怎么样了，我还在。

她说龙兴鸣他们不愿意谈了，叫嚣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办案民警说证据不足，龙兴鸣在口供拒不承认自己打了她，警方没有看到“斗殴现场”，没有相关证人。

我跟顾秋安说，那就一码归一码，证据不足，我承认自己无能。但是个别民警亦难辞其咎，按照规定，他当时必须要去现场，现在说没有看到斗殴现场，那我们就去公安局投诉。

公安局受理了顾秋安的投诉，表示接受人民的监督，绝不容许有玩忽职守的事情发生。为了调查取证，他们让顾秋安写一份书面投诉信，将投诉的理由和事件的经过讲清楚。

顾秋安文化程度不高，不会写，只得反复打我电话。当时我正在高速路上开车，让她把想说的话写上去，或者找个会写的人帮个忙，实在找不到人，过两个小时再打我电话。

挂完电话，顾秋安再没联系我。

半个月后，小叶突然过来找我。她带来了顾秋安签好字的解除委托代理协议书。

龙兴鸣接受了顾秋安的条件，但要求保证他对小孩的探视权，一个月两次。

顾秋安彻底卸下自己的所有武装，一边向法院撤诉，免了龙兴鸣的牢狱之灾，至于派出所那边，她也不再投诉。

最离谱的是，她居然解除了和我的委托关系。

这里面也有龙兴鸣的关系，他认为所有事都是我挑起的，同意离婚前特地威胁顾秋安：“我知道你有几斤几两，这些事不是你能做出来的，如果你不答应，非但没得谈，我还要砍死你和律师全家。”

我说不管通过什么方式，只要能和平地解决问题，最好不过了。不过话要说回来，我从来不怕这种威胁。小叶告诉我，虽然我不怕，可是顾秋安怕。她不仅怕亲人遭殃，更怕孩子连命都留不住。

但我们谁也没想到，这场根本不可能会输的牌局，彻底被打烂了。

2015年10月，龙兴鸣办理了取保候审，出去后确实签下离婚协议书，同意把小孩的抚养权给顾秋安。

但只要没办完手续，他们就不算真正的离婚。民政局是这场闹剧的最后一关。

两人去民政局的路上，龙兴鸣再次发难，抢过顾秋安的包，将离婚协议撕个粉碎，还打了她两耳光。

临走前，他撂下狠话，“我偏不离婚，就要拖死你，小孩的抚养权休想。”他还说自己请了个很厉害的律师，随时奉陪。

顾秋安彻彻底底被骗了，现在她手上再没有任何证据。她只能找小叶哭诉，直到小叶说找我问问看，她才肯挂电话。

我不想再插手顾秋安的事，断然拒绝。每次去她那里，就跟打仗一样。顾秋安什么都不懂，连交份材料都不会，万事都要我亲自出面，比接刑案还要累心。

小叶让我至少给顾秋安一点建议。我说既然她自己不懂，就要请个律师，听专业人士的话。而且只要意志坚定，总会把婚离掉的。

这个世界没有捆绑的夫妻，只有无意义的心软和惯性。

小叶听了，一直叹气，“有些女人真是悲哀，嫁过去忍受十月怀胎之苦，还要遭遇家暴，出轨，最后身无分文，连请律师的钱都没有，逃离的路费都要借。”

挂了电话，我还是放心不下。我给顾秋安写好几份申请书和贫困证明，她只要去村里盖几个章，就可以申请法律援助。

法律援助中心给她分了一位主任律师，竭尽全力为她争取权益。顾秋安的公婆多次骚扰甚至给援助律师寄寿衣花圈，他从不跟顾秋安抱怨。

但接下案子还不到两个月，这位尽职尽责的律师就因病去世了。

顾秋安的公婆听到消息，四处散播谣言，说那位律师是遭报应死的，“顾秋安就是个祸害，谁惹上她都没有好下场，真是老天开眼，恶有恶报。”

他们还跑去律所门口跳大神，为了让法院识趣点。当时大厅里的工作人员都想出来打他们，但碍于这老两口有心脏病，万一出点事，得不偿失。

派出所也将他们带走过几次，但见他们年事已高，又浑身是病，每次都只能批评教育。

2016年9月，顾秋安终于亲自给我打来电话。她没有寒暄，直入正题，说自己在小叶那里借了点钱，又请了个当地的律师。

这人除了跟她要钱，打点关系，什么也不做，法院说什么就是什么。“以前听你说，简易程序过了三个月就算超期，现在案子都拖了一年了，还没开庭，法官说要先刑事后民事，那律师就干等着。”

时间一长，法官说刑事案件没有开庭，家暴的证据不足，再次进行了调解。

龙兴鸣又换了新说辞，说小孩更爱顾秋安。法官给的最终判决是：“既然感情没有破裂，就先冷静一段时间，如果还是想要离婚，六个月后再到法院起诉。”

婚还是没离成，顾秋安只能逃。

为了维持生计，顾秋安来到省城打工，小叶托关系帮她找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月薪只有1800元，但饭店经理准她带着小孩上班。

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我去看过她们母子几次。顾秋安从早9点工作到到晚12点，才一岁多的小孩经常自己坐在凳子上就睡着了。她没钱租房子，只能带着孩子住在饭店宿舍。

我看着心酸，“你既然没有能力抚养小孩，为什么偏要争抚养权。以后小孩还要上学，衣食住行，各项生活开支。你这一千八的工资能干什么。”

顾秋安目光坚毅，说只要她们娘俩在一块，就算讨米，她也能扛住，“龙兴鸣满嘴粗话，撒谎成性，吃喝嫖赌各种坏习惯全占了，小孩跟着他就毁了。”

她们母子相依为命过了大半年。2017年7月，顾秋安算准日子，带着小孩来找我，“可以进行第二次起诉了！”

她揪着小孩到我面前，一个劲逼着孩子喊我叔叔。小孩认生，不肯喊，她急得哭了起来，“你求叔叔帮帮我们呀，妈妈好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两岁孩子，那双透亮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他应该已经有记忆了，我不愿他长大以后脑海里留下这个场景，更不愿顾秋安落下悔恨，以后跟儿子哭诉说妈妈带着他去求人，苦口婆心，母子俩却被晾在一边。

我抱起小孩，轻声说：“叔叔答应帮你们。”

2018年3月，法院对第二次的起诉离婚作出了判决，顾秋安再一次因证据不足，感情没有破裂，被法院驳回了诉讼请求。

顾秋安来不及悲伤，才走出法庭没多远就被公婆摁在地上，头发被扯掉一大把，又挨了十几个耳光，威胁她不交出小孩就同归于尽。还好另一位律师给她申请了《人身保护令》，法院叫住了龙兴鸣让顾秋安先离场，不然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顾秋安流着鼻血，定定地跟我说，“要不死了算了，这个世界处处为难我，哪里都是寸步难行。”

2018年4月，我和顾秋安得到了那个翻盘的机会。

龙兴鸣因多次容留吸毒被刑事拘留，为了得到从轻处理，他积极悔过，承认了之前伤害顾秋安的行为。10月，法院作出判决，龙兴鸣犯故意伤害罪，判有期徒刑十个月，犯容留他人吸毒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个月；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一年。

我跟顾秋安说，龙兴鸣这次自作孽，犯了重大过错，而且前面我们已经起诉过两次，这次铁定能离。

顾秋安说两三年都折腾进去了，她几乎耗光了所有力气。

我语气轻快地安慰她：“这次判决以后，你想嫁人就嫁人，不想嫁人就好好抚养小孩。不要再担惊受怕，你是自由的。”

当时的我没想到，那句脱口而出的“自由”，却成了对我俩的讽刺。

2019年1月，法院发往龙兴鸣所在监狱的传票被退了回来，不是什么大问题，需要在详细地址后面再加个“律政科”。

法院向顾秋安传达这个情况，并告诉她可能没那么快开庭。

顾秋安听到消息后，错以为起诉不了，再也没了耐心，气得把手机砸了。砸了之后又跪倒在地板上，摸着碎片泪流不止，半天就叨咕一句话，“怎么办，手机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这三年，她一直躲在外头不敢回家，只要露面就会被打。

两个月前，她爸出了车祸，头部受伤严重，她只能晚上偷偷回家看一眼，半夜再匆匆从后门离开。

2019年3月，顾秋安的离婚案在龙兴鸣服刑所在的监狱开庭，庭审场地安排在会见室，龙兴鸣与我们只隔着一块玻璃。

他看我和顾秋安时目露凶光，面对法官和民警时又唯唯诺诺，瞬间的转换让我不寒而栗。

龙兴鸣对着法官声泪俱下，说自己在监狱里整日反省，承诺出去后他会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他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家，能够为社会做贡献。

至于之前的过错，他付出了代价，希望法院给服刑人员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很多服刑人员不过是缺爱。

倒是顾秋安委屈受尽，面对法官却干张嘴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掉。法官问她为什么要离婚，她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从何说起，让她说说内心的想法，她半晌只吐出一个“怕”字。

龙兴鸣的辩护律师在当地很出名，恰好是我一位老师的师妹，我得喊师姑。但她在辩护中做的事着实让我开了眼界。

在她出示的证据里，有一叠欠条，多数是龙兴鸣跟自己的姐姐、爸妈“借”的，每张都是十几二十万，“这是夫妻共同债务，顾秋安需要承担一半。”她想以这种方式逼迫顾秋安和解。

我直说用这样低级的手段办案，我不奉陪。这种虚假债务顾秋安不知情，欠条上也没有签名，况且龙兴鸣的钱从来没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本就不应承担。

我借机问龙兴鸣，你有赌博的劣习，品行有待商榷，又没有固定的工作，负债这么多，怎么抚养小孩？

龙兴鸣跳了起来，“老子有几十万存款在我爸妈户头里，别说养一个，就是十个小孩我也养的起！但那钱都是我刀尖舔血换来的，你们休想夺走一分！”

师姑的脸色很难看，但很快恢复如常，还微微透出点笑容，看着我。

庭审快要结束的时候，龙兴鸣突然发疯一样往玻璃上撞，说他爱老婆和孩子，他需要关爱，“我出来如果发现家破人亡，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我爸妈也一样！”

看守他的民警立马上前警告，他哭喊得更大声了，“这是要赶尽杀绝！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试试看！”法官在旁边皱着眉头，一言不发，龙兴鸣的律师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走出监狱大门，顾秋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实在走不动了。”

在临近宣判的前几天，顾秋安的公婆又来到了法院门口，他们把药放在脚边，说自己不需要了，要去阴间了，谁需要就都拿去，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献爱心了。“我儿子出来发现家破人亡，肯定会制造灭门惨案，要死就死几窝。”

见他们这样，我瞬间慌了。龙兴鸣出来要是真弄个灭门惨案，影响就大了。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两个老人看起来越来像两个胜利者。

我也想把裤子一脱，只穿条内裤在法院门口滚来滚去，如果有人告诉我这样有用，我一定会试试这个法子。

这场斗争中，顾秋安有个天然的弱点，也是这一点使她陷入了如今这样窘迫的局面。

一个母亲，一个会为了儿子一条路走到黑的母亲，根本走不了极端。

这个弱点，我知道，龙兴鸣知道，一些案件相干的人也知道。

10天后，我们领到了判决书——

“被告陈述，为了孩子和家庭正积极改造，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补偿家庭，希望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本院认为，原告应多考虑小孩及被告改正缺点的决心，夫妻之间多沟通，相互扶持，共同努力建设美好家庭。故对原告要求与被告离婚的诉讼请求，本院不支持。”

听到这个消息，顾秋安三年间无数次往返上诉的委屈一下爆发出来，完全崩溃。她冲向7楼天台，怀里抱着睡着的孩子，脸上还带着两道干了的泪痕。

站在天台边缘，顾秋安独自喃喃，“判决书上面写的字我都认识，可连一起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你们欺软怕硬，纵容恶人，我恶不起来，还不能做个死人吗？”

楼下传来顾秋安婆婆的叫喊声，“你要死就死，不要搭上我孙子，你这般歹毒的，把老公送进牢房，还要把儿子送去阴曹地府。”

见我来了，顾秋安抱着小孩跪了下去，“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啊！我们母子不能分离的，死都要死一块。现在我谁也不信，就信你，你答应我，如果我们娘俩被逼死了，可不要让那些卑鄙龌龊的人来打扰我们，就让我们好好睡一觉。”

我没有说话，走了过去，顺势伸出双手，她很自然地把小孩交给了我。孩子白白净净，穿得整洁，我夸她小孩带的好，换作别人，遇了这么多事，小孩指不定成了啥样。

我刚接过来，小孩就醒了，哭着要妈妈。

我这才开口，让她不要做傻事，三年都熬过来了，“你一死了之，小孩真的就归他们了。以后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在那样的教育环境下，他不会记得自己的母亲曾为了他拼尽了全力，只会心生怨恨。”

顾秋安向我递出了判决书，我说这不是最后的结果。顺势拉住她的手，扶着她下了天台，走到了楼梯间。

她的脸色发青，使劲地拍打自己的额头，又一把抱住了她的小孩，“不要和妈妈分开。”

走下楼，她公婆一下扑了上来。顾秋安从兜里掏出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脖子，“你们要苦苦相逼的话，我就和儿子死在这里。我要看看，出了人命，能不能治你们这两个无赖。”

那两个看着瘦小的老人像疯了一样，不管不顾，抱起一块大石头朝我们冲过来，“打死你这个祸害，我们不会让你活过今天，香烛纸马都给你安排好了。”

顾秋安拿剪刀在自己的左手上戳了一下，血从衣袖里流出来，我赶紧跟她要剪刀说拿来防身，不然孩子要被抢走了，她才把剪刀递给我。直到警察赶来，我们才得以脱身。

因为我们不服一审判决，刚到下午，我们就去交了上诉状，见到了龙兴鸣的代理律师。她春风满面，说自己有好几套房，有五百万的存款，“这样的案子我都赢了，这个县城恐怕再没第二人了。”

她跟我握手，说以后在这里有事尽管找她，她各种关系都有。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说，“师姑，我们律师本来就遭到很多人误解，被人骂畜生不如，但我一直觉得这是暂时的。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做跌份的事，如果是因为正当地给嫌疑人辩护被骂，不管对面是多少人，我都会站在你面前。”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还太幼稚了，慢慢学。”

我憋不住了，说如果我五十岁了，又老又丑，学得和你一样，还只有五百万和小地方的几套房产能拿出来吹嘘，我不如找一坨豆腐，撞死算了。

在我与人争执的同时，顾秋安又一次住进了医院，她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跑法院，第几次住医院了。见我和小叶过来，只问我们把孩子藏好了没有。躺在病床上的她艰难地梗着头，细细嘱咐，“如果孩子被抢走了，你们不要给我收尸。”

那是顾秋安第三次起诉离婚的日子，我陪她一起去的法院。

快到门口时，她却抱住路边的一棵小树，流泪。翻来覆去地问我，这次能不能解决问题，法律到底是怎样的。

我告诉她，我们都要为自己当初的轻率付出代价，身处泥潭之中，总要花点力气才能脱身。以后千万要学会保留证据，法律是严谨的。

虽然离婚没有成功，但我和顾秋安还是上诉到了中院。最终案件被发回重审。

顾秋安说绝不放弃，她害怕小孩被判给丈夫。我也在做准备，如果重审不判离婚，那我们就再等半年继续起诉。

人生有很多“半年”，这婚必须得离。

只是这场事件中最难过的，莫过于顾秋安自己。她来到法院门口时，说每次过来都跟受刑一样，仿佛戴了手铐脚镣，不敢抬头看。

“你看我大胆地往前走，你跟上来就是。”我向立案庭走去。

我步伐向前，一如既往地将她护在身后。

▲ 刘焱说，遭遇家暴的女性，她们的醒悟往往需要时间，或实在忍无可忍。

对于顾秋安来说，她为这段不幸婚姻付出了太多——大把时间和无休止的忍让。

很多人都容易陷入这个误区，在讨论该如何行使权力时，加上限制条件——她是一个母亲，她经营了多年的家庭。这种时候身份就不再是一个标识，而成了强行扣上的桎梏。

人有离婚的权力，不需要时机，不需要借口，更不需要由家暴开始，它和你的感受、意愿有关。

刘焱一直认为，自己争取的不仅是顾秋安离不离婚，更是想保留她作为人的尊严。

在这场离婚案当中，对顾秋安伸出援手的不仅是刘焱，还有她的朋友小叶、去世的老律师。很多人都会为这样的选择提供帮助，我想你也会，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后面的路还有困难，但刘焱相信总有一天会成功。等到那一天，他会在留言区告诉你。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图：@辣九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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