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往事
爷爷昭字辈,名慈,是我们孟家的第七十一代。在六子妹中排名老大,又在重庆出生,所以家里面都尊称渝哥,大舅公。而对我来说,自始自终都是最简单的一个称呼:爷爷。
第一日
早上接到了母亲微信视频,除了看包子以外,她很少直接和我视频。冥冥之中,就有些预兆。随着爷爷九十高寿,我幻想过无数种在在办公室接到通知的反应,有嚎啕大哭,有抽搐不已的哭,有面无表情但眼泪直流的哭。但实际发生以后,似乎人都有种防止情感挫伤的保护机制,也可能是早有预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只是毫无意识地掉了几滴眼泪,便通知了老板和同事,家里有急事,要赶回家一周。
我坐在窗边,拿着手机安排着工作,一个同事便走来安慰我sorry for my lost。突然,悲伤的情绪就像洪水猛兽,眼泪就不受控制地倾泻而下。我连忙道谢并扬手告示同事让我一人呆会。由于香港直达的机票和高铁都已售磐,连忙预订了深圳回去的最后班飞机,便告别同事直奔深圳湾口岸。
深夜11点,一落地贵阳我就直奔景云山。往殡仪馆的路上,没有什么车辆,路边的街灯稀稀疏疏。五月底的贵阳却格外寒冷,我就着香港的短袖却没有感到寒意,只是那一路的荒凉有点来者不善。司机师傅忌讳,我便在大门口下了车。穿过黝黑的树林和空空的灵堂,地上随处是祭拜的用品,香火缭绕,灯火通明。父亲在山坡顶上等着我,我远远便看着到这个黑影在灯光下,把倒影拉得很长。我无法想象,这个夜晚,对他有多么的煎熬。
父亲虽然结实健壮,但胡渣灰白,面色难掩憔悴,却也尽量控制我的情绪。一进灵堂,亲戚们在各忙各的。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房间,里墙挂着对联和两个大字,我却记不起写得是什么,爷爷睡在花圈之中,我急匆匆地奔去看了第一眼,安详,和一个月前变化不大。我不敢多看第二眼,生怕控制不住那眼泪和情绪,给其它亲戚增添负担。于是,赶紧拿了三支香,三鞠躬,三磕头。完后连忙招呼各位亲戚。稍微安顿之后,坐在灵堂外,湿淋淋的地上,把漆黑的夜,点了少许微光。

第二日
守夜一晚,零零星星睡了几十分钟,吃了好多葵花籽和花生。还好有《侠隐》相伴,小说精彩也不知不觉让时间跑得快一些。等到母亲过来换班,连忙去到城里洗澡添补衣裳。楼下的肠旺面也要双加加蛋,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回到灵堂以后也就按着规矩,披麻戴孝。我是独孙,磕头回礼也是理所应当。双膝弯曲跪着,脚面贴地,双手支撑着身体,手指去控制身体弯曲的速度,然后额头和地面轻轻相碰,留下一点点灰尘。我不记得来了多少亲戚,磕了多少头。只是下午二三点,稀少的灵堂已门庭若市。
爷爷为师终身,正直清高,认真负责,也就自然桃李满天下。每个前来祭拜的人,很多素未谋面,记忆里也毫无印象,但看他们双手紧合着香烛,抽搐着行礼,每磕一个头,我都似乎看见了爷爷和他们相处的景象。 最后排行老二的二爷爷携其它兄弟姐妹悉数到场。二爷爷早年参军,参加了抗美援朝,常年驻扎云南。退伍后喝酒抽烟旅游写书打麻将,好不乐活,年岁88,却依旧长途飞机周游世界。刚从美国旅游回来,就收到噩耗,一进灵堂,就蹒跚着跨着快步,走到遗像,长跪不起。我连忙跪着,一直跪着,头也不敢抬。其它姑婆(爷爷的妹妹)也跟了上来,顶着年迈的身躯也跪地不起。“渝哥”,“渝哥”,“渝哥”,一遍遍那么地喊着。那么撕心裂肺,无可奈何。爷爷六子妹,老三孟昭提,常年在北京。我大学毕业时专门去探望过,还记得一见面,我还以为爷爷来了北京,简直一模一样。昭提爷爷身体不好,不能远行,我就作为入黔孟家的代表,替我爷爷去各地探亲访友,也算完成爷爷的念想。四奶奶在前几年不幸去世,现在爷爷走了,孟家昭字辈就只剩下了四人。
4点正时,爸爸和二爷爷组织了全家举行仪式,昭字辈爷爷们站在最前,宪字辈的叔叔阿姨们紧跟其后,站了两排,到了我们庆字辈,我是独子独孙,和着其它妹妹站在最后一排。仪式开始,父亲先感谢了各位亲友的到来,便交给了二爷爷说了爷爷的生平和祝福词。生平里,爷爷过去三十年的景象就浮现了出来。爷爷儿时日本战机轰炸,他跑到巷子里看飞机,幸免于难,但却落下了一只耳朵半聋。一颗炸弹掉在了家里的院子,死了半数人,爷爷连忙回去救出了二爷爷还其它亲戚。直到长大成人,爷爷一直学习,打工,养家。自己放弃了大学,让剩下的弟弟妹妹参军的参军,读大学的读大学。爷爷学习非常好,所以自学成才,专授英文。家里的字典,有的爷爷甚至能背诵下来。和婆婆结婚后,两人一起作为当年苏联友谊见证的一代,在上海学习俄语,并成了当时红极一时的俄语老师。所以在我小时候,爷爷婆婆不想让我们家里知道他们聊什么,就会用俄语交流。爷爷在家是老大,所以任何亲戚来贵阳玩耍或暂居,都是住我们家。爷爷家不大,但最多时能装下七八号人。而且管吃管住,婆婆那个时候忙前忙后,煮饭做菜,幸苦极了。但也就是因为这样,整个家庭,都特别稳。爷爷有种为师的清高和骄傲,从小教了我很多仁义道德的道理,为人善,为人真诚,不以恶小而为,待人处世亲善亲为。我最后几年常回家探望爷爷婆婆,每次在家里,爷爷都号召全家人打一块钱的麻将,一边打,爷爷都会感叹:“这是天伦之乐啊”。
生平完毕,所有人围着爷爷走最最后一遍,最后一次说送别的话。这是我这几天最难熬的时刻。看着每个人,走过,停留,道别,哭泣,真他妈太难了。到我的时候,看着爷爷的脸庞,虽然爷爷93岁,年老无疾,也算是走的安心。可这最后一面真也算撕心裂肺,我连着又磕了三个响头,手紧拽着裤子,然后任凭眼泪倾泻,用那点点力气告诉爷爷,走好,走好。

第三日
贵阳的规矩,第三日爷爷就要入土为安。熬夜到早上6点,丧葬的队伍就来灵堂接爷爷了。爸爸抬着遗像走在最前面,我抱着骨灰盒走在后面。爷爷的棺也就这么被六人抬轿,送去了火葬场。爷爷对衣服非常的讲究,一定是西装革履。这也是爷爷和我们的最后一面。火葬场可能是能看到人们最极大痛苦的地方了,全是哀嚎,一群一群的亲人跪着焚化炉前,声嘶力竭地企图留住自己亲人的最后一面。有的人头都磕破了,满脸的淤血和泪水混在一起,把皮肤上的灰尘凝固,有灰色,有黑色。炼狱,不过也就如此吧。
父亲的胡渣几乎已经全白,眼泪把整个眼眶都润红了。家中独子,也没什么时间缅怀,办完正事连忙安慰周围的亲人。这几天父亲累坏了,基本上三天只零星睡了几个小时。第一个晚上我来了之后,和父亲坐在灵堂门口,看着毛毛细雨,聊了一会爸爸才安心的可以去睡一小会。这几天除了照顾各位老人,还要把安葬,上山的其它事情处理好。根本没有时间坐下来痛苦。
走的可是他父亲啊。
完事之后,我拿红布裹着骨灰盒,抬着,父亲端着遗像走在前面,搭上了去龙归园的殡车。坐了一个小时,我们全车人都恍惚地睡着了。龙归园也算是个风水宝地,家里的人很多也都安葬了在那。爷爷选的位置很好,背山,望着整个山谷。
下葬之前,要先用钱纸燃烧墓坑,让灰烬温暖整个“家”,然后垫上之前的红布,再撒上雄黄。父亲,几位叔叔,轮着含着几口烈酒,喷洒整个墓地,我再把骨灰盒安放下去,盖上红布,师傅在把100斤重的大理石盖封盖完毕。摆上水果,糕点,三杯白酒。白色菊花也装点了下周围,再上两个蜡烛,一左一右。每人三炷香,磕头行礼,告别之后,烧完所有剩下的东西,说声再见,便一路下山,不可回头。

我从小也算是爷爷婆婆带大。每逢周末,爷爷都会全副武装,穿上刚做的西装,衬衣,马甲,还有他标志性的帽子。带着我去观音洞,河滨公园,黔灵山,王博群故居。然后给我说那些贵阳人才知道的老故事,当然,还有人生的道理。我家附近的菜市场,有两颗大榕树,每次经过,爷爷都要我向榕树婆婆爷爷问好。直到我高中的时候,树年岁太久,便被拆掉,从此爷爷也再也不走那个菜场。爷爷还从小教我英语,特别是语法,虽然我学习很不好,但爷爷要对我要求很高,周六日早上都要去学习。我一中毕业后,高考失利,去了一个很烂的大专转的大学,爷爷也还是一直鼓励我。考上香港的研究生,家里没什么钱,北爷爷给我留了5万块遗产,爷爷也召集亲戚朋友,给我凑了十万块钱去读书。如今成家立业,四代同堂,也算是给了爷爷一个交代。

到了三十岁,那些陪伴过你的人们就会陆续离开我们的身边。那些熟悉的,伴你成长的,让你知道家,知道你从哪来,姓什么,有什么故事,那些只有你们家才熟知的历史,家里其他人的称呼,字辈,都会纷纷离你而去。然后是下一个三十年,以及再下一个三十年。
我是孟家第七十三代,希望香火鼎盛。
孟氏按行辈起名始于明代,朱元璋对孔、孟后裔格外优礼。赐给祭田、免除徭役,从明景泰年间孟子的第五十六代孙孟希文被授予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算起,孟子后裔开始授世职。
希言公彦承,宏闻贞尚衍。
兴毓传继广,昭宪庆繁祥。
令德维垂佑,钦绍念显扬。
建道敦安定,懋修肇彝常。
裕文焕景瑞,永锡世绪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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