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木心瞎逼逼
中国出版市场有个现象,一旦某一个的句子或者一段文字脍炙人口了,书商们嗅觉会十分灵敏,迅速推出一系列关于此作者的书。近几年,炒的最厉害的应该算是纳兰容若和仓央嘉措,很多人认识纳兰容若是因为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算是纳兰容若的幸运,因为至少这句是他自己写的。仓央嘉措据说是出自他的最美的情诗《那一世》,的确很美,我也很喜欢,“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上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圈粉无数,还有很多小姐姐为了这首诗前仆后继的去到西藏觐见那个所谓世间最美的情郎,贴近那份遥远的温柔,但实际上这首诗就不是出自仓央嘉措之手,抛开古文和白话文相互的翻译转换不谈,一般藏诗是六言四句,或者六言六句,根本不可能这样断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样的句子,可以说是翻译的最高境界了。所以基本上我们看到的仓央嘉措是一个从历史背景和他生活信仰中剥离出来的“角色”,这个角色在浓墨重彩的描绘下,显得比演员本人更真实更耐人寻味。 现在随便去哪家书店看,关于纳兰容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是到寻常》等等,很多版本,《饮水词》没有讲透,买椟还珠的写了一大堆莫须有的情事,像是八卦。讲仓央嘉措的有一本叫做《我放下过天地从未放下过你》书名和封面都是深情款款,可以当作仓央嘉措给作者的一次神助攻,很有诚意,我都差点买了一本。但最扯淡的是还有的出版社直接将这两个康熙年间的大V结合起来出了类似圣斗士大战变形金刚的书《当纳兰容若遇上仓央嘉措》,显得非常不体面。 上面一大段文字其实主要是吐一个槽,言归正传说木心,木心由于《从前慢》开始的被很多人知道,“以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非常幸运的没有像上面两位那样被过度消费,各种各样的谄媚似乎也没有泛滥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方。市面上也没有什么关于他自己文章以外的书,要感理想国那帮文化巨星们对木心知识产权保护得好。 《从前慢》这首小诗我也很喜欢,干干净净又不乏人间烟火,是很典型木心的风格之一,带着一种点到即止的温情,显出很绅士的克制,或许正是这种克制才这个时代显得弥足珍贵。有的时候会思考,我们身处不同年代会被怎样的句子感动,就像是邓丽君,张国荣,张学友,陈奕迅,周杰伦走红一个道理,一个时代需要一个时代的情感宣泄,这样的句子,这样的歌手说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这样的情怀没有高下之分,只有共鸣的深浅之别。 木心的文章我最喜欢的一篇是《九月初九》收录在《哥伦比亚的倒影里面》,第一篇就是,第一次看的时候一下子就魂风魄散了,觉得惊为天人,有一种想起立鼓掌的冲动。这篇文章讲的是中国的文人骚客托物言志的事情,就是所谓的“赋比兴”里面的“兴”,但是他又认为单纯的用“兴”来解释有无法把中国的“人”和“自然”的关系说得通透,他认为中国的“自然”和“人”早已合成了一套无处不在的精神密码,有着源远流长的奥秘,这里的春风,芳草,深巷的犬吠都有各自的灵气。我自己很欣赏这篇文章的语句,有人批评木心辞藻太过华丽,修剃太过考究,我倒认为这样的语气并不是他过分的推敲而来,他的积累和沉淀让这些很精致的句子信手拈来,甚至不是他想到的句子,而是句子寻到了他。之前也有评论者说,木心的文章不能看章,要看句子,深以为然。
另外,这篇文章最牛的方面是从一个很远的视角去看过去时代的诗词歌赋,或许没有像蒋勋讲红楼梦,或者叶嘉莹讲诗词那样把一个东西抠得那么细致,但是他很客观的说出了这些诗词歌赋对“自然”的依赖,我们过去的时候看待过去的那些东西总是怀着一种不恰当的过分尊重,可能又不知道哪里好,就迫不及待的顶礼膜拜,但是在木心的世界里,这些过分的尊重和迫不及待的膜拜都不存在,有的只是一种客观的思考。随便挑几个句子,大家一起感受一下: “汉赋好大喜功,把金,木,水,火边旁的字罗列殆尽,再加上禽兽麟介的谱系,仿佛是在对自然说;知尔甚深。到唐代,花溅泪鸟惊心,人和自然想看两不厌,举杯邀明月,非到蜡炬成灰不可,已岂是拟人,移情,咏物这些说法可以敷衍的。宋词是唐诗的兴尽悲来,对待自然的心态转入颓废,梳剔精致,吐属尖新,尽管吹气若兰,脉息终于微弱了,接下来大概有鉴于人和自然之间的绝妙好辞已用竭,懊恼之余,便将花木禽兽幻作妖化了仙,言魅粉灵,直接与人通款曲共枕席,恩怨悉如世情。” “历史短促的国家,即使是由衷的欢哀,总嫌浮佻庸肤,毕竟没有经历过多少盛世凶年,多少钧天齐乐的庆典,薄海同悲的殇礼,尤其不是朝朝暮暮在无数细节甘苦与共休戚相关,即使那里天有时地有利人也和,而山川草木总嫌寡情乏灵,那里的人是人,自然是自然,彼此尚且涵融尚未钟毓。” “巧妙的可耻——金鱼和菊花,是人的意志取代了自然的意志,是人对自然行使了催眠术,中庸而趋极的中国人耐心和猾癖一至於此。” 再从创作说起,我理解的,文学创作绝对不是擦风油精感受空穴来风的清凉,如果创作者是一个容器的话,每个人都想方设法的把自己装满在想方设法把水倒出去,有些人倒水的像是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有些人倒水的过程就像是一场精疲力竭的手淫。 但总的来说,每个人都可以生产出一两句杜鹃啼血的句子,只要愿意多学习。 在很多人眼里木心就是一个写句子的超巨,比如“春朝把云苔煮了,晾在竹竿上,为夏天的粥”,“路上行人,未必提包而无不随身带着一段故事”“孩子静静玩,青年悄悄话,老人脉脉相对”“常在悲剧的边沿抽纸烟,小规模的荡气回肠”“因为喜欢朴素所以喜欢华丽”“万头攒动火树银花处不必找我”“少年人的那种充满希望的清瘦”,“长途跋涉的返璞归真”,“岁月不饶人,我亦没有绕过岁月。”还有很多可以用来撩妹的句子“还没有分别,已在心中写信”,“与我口唇相距三厘米的还只是奢望”,“伴随了两天,犹在想念你”。也不少人模仿他,我也模仿过,觉得他有的文字的节奏有点像古龙,一个很长的句子,马上接一个短句,长句意犹未尽,短句抽到断水,形成一种大江大河奔流而下忽地只够浊酒一杯的特效,“多情可以多到没际涯,无情则有限,无情而已。”另外,他特别喜欢用两个前后主谓颠倒的句式:比如写日记是给自己写信,写信是给别人写日记。后面我可以跟了一串这样的句子,其中成都人最耳熟能详的就是冒菜是一个人的火锅,火锅是一个群人的冒菜。 除了我之外,豆瓣上还有很多人都在谈论木心,我看了很多豆瓣上文艺咖们对木心评价,一般分两拨,第一拨对他辞藻的叹服,此前没有见过这样把唐诗宋词西方哲学融会贯通来侃大山的,先是觉得清新脱俗,久了之后鞭长莫及,最后五体投地。第二拨,欣赏他大多数文字的气质,修养极高,恬淡升平,就连刻薄也是老派的,有一种对过去那个文雅中国的无限追忆。其实这也就是《从前慢》火的原因,我们坐着飞驰而过的地铁怀念着那个寄信靠邮差的时代,而那个时代的人们也从雕花的门窗望出寻思刚劲水泥土的未来或是某个诗人漫山遍野的过去,历史就是在这样的怅然若失中滚滚而去。还有学者专门写了一个《论木心》,一直没有看,准备看。 这么多人都在说木心,充满了仰慕和崇拜,我也很仰慕他,他算是我极少用仰慕来形容的文学创作者或者文字工作者。但任何一种东西被太过疯狂的追逐,总得停下来是否有足够的东西能够撑起盛名。 他能么? 抛开辞藻,他能留下什么? 有一部凤凰卫视的纪录片叫《归来的局外人》很多人坐下来谈论他,很多都是24k纯扯淡,但里面有一段木心亲口说出的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关在那个地下室,那么我还是有很强烈的生存欲望,一种心情是我不甘心,那么当时我要笔,要墨,有了笔有了制有了墨水就有了我的艺术,这种反抗不是一挣一动地反抗,不是直接反抗,而是从人的根本上你要我毁灭,我不。 今天文字就像一把犀利含蓄的长剑,为他这个归来的局外人赢得的局里绵延不绝的赞誉和崇拜,恐怕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在狱中文字对他来说就是一件铠甲,在戒备森严的时代让他完好无损。 文字让他成为了自己的神灵,那种对文字的真诚就是一种极大的恩赐。但尽管如此我以为还有更重要的。
从木心那里,我了解到了存在主义,了解到了尼采,萨特,海德格尔,郭尔凯郭尔这些存在主义的大师们,之前去过位于乌镇的木心博物馆,看到了有一个展厅几乎都是展示的存在主义大师们的画像,墙上写着他们的名言,他自己也多次提到存在主义提到尼采,我看过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有比木心更强烈的意识去改变或者准确的说是改造世界,他和马克思都敏锐的嗅到了欧洲资产主义国家信仰的动摇,和马克思埋头苦干从社会制度上去寻找答案不一样,尼采依然是仰望星空的,他希望和上帝对话,他发现上帝都给不出他要的答案之后,他心灰意冷又觉得身怀重任,于是给出惊人的结论:上帝死了。中国人因为意识形态的区别很难理解这句话对欧洲人意味着什么,我自己的理解,成为自己的信徒,遵从内心。陶渊明一句话轻描淡写但已经把存在主义高度概括了,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陶渊明真的是伟大,在南山底下悠然的几步,就是德国哲学康德到尼采的距离,什么《纯粹理性批判》一下子灰飞烟灭了。说到这儿,哲学已经走到了一条要在宗教(主要指佛教)里寻找答案的路上(量子物理亦是)。有的时候,哲学就是一个人的宗教,只是哲学让人怀疑一切,让人尝试去认识世界,知道世界的真相后也许会让人更痛苦。这些东西深深浅浅的藏在木心的文字,但是他不想说透。略显负气的说一句,原谅一切吧,反正一切都不值得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