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江南情结
查看话题 >自富阳至桐庐 | 山水、村落和江边的老爷爷

“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奇怪,我已记不起初中时曾学过这篇《与朱元思书》,但唯独这一句,却可以脱口而出。
脱口而出,是在我计划五一与家人的小旅行时。
富阳桐庐两地均隶属杭州,被一条富春江串联。“奇山异水,天下独绝”的美誉,加上去年在江南度过的两个春日周末的美好记忆,让我心生向往。我想,即便逃避小长假的人群,去无名的、犄角旮旯的角落,江南的春天也值得专程探访。
所以,我没有做多少功课,就决定了这一场自富阳至桐庐的散步。
01. 蔡伦路
富阳是造纸之乡。
这是我经过几乎一整日的辗转赶路抵达富阳后才知道的事实。江南产竹,富阳近水,得天的条件使得富阳的造纸工艺自唐宋以来就名声赫赫。改革开放后,造纸工业也成为了富阳的支柱产业。然而近年随着富阳新城的建设和环保的压力,造纸又转而成为了即将被驱逐的夕阳行业。
在富阳工作的叔叔知道我对厂房有兴趣,特意带我去了造纸厂。那条串联着若干个造纸厂的马路,名叫“蔡伦路”。路名起得浪漫,“蔡伦”二字总让人联想到古法、传统、匠人这样饱含东方美学的意象。但是此处的光景,却是另一番模样。

造纸厂大大小小,无一不透露着艰难生存的萧条。它与我之前探访过的重工业厂房的震撼、激荡截然不同,反而像一粒悬浮在光线里的灰尘一般飘摇迷茫。


从仓库望出去的背景是青山。江南的山景严严实实服服帖帖。它不像北方的山会像秀肌肉一样偶尔裸露出一片光秃的山脊,而是如同一块细密的珊瑚绒毛毯。平静的仓库和严丝合缝的绿意,让我在一瞬间以为造纸厂是一座温柔的工厂。
但我似乎想错了。
我们朝着青山的方向走。还在呼呼运作的,是一个疑似用于制造纸浆的机器。一辆推土车不断地将已经粉碎的回收纸铲入这个机器,伴随着传送带的翻滚,酸臭的味道持续弥漫在空气里。一开始,我还像好奇宝宝一样企图用眼睛和镜头捕捉更多厂区的细节,但我很快发现,在纸厂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多待一秒都变得越来越困难。我落荒而逃。
远方的绿意、堆成小山的废纸和不断翻滚散发着臭气的纸浆形成了奇妙的画面,我突然很难将二者想象成同一个富阳。


我不能用一次落荒而逃来对纸厂作出任何判断,但那一刻我模糊地理解了它们被抛弃的一个缘由。
纸厂会关掉、迁走。不久以后,这里就将建设文化产业园区。城市会向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但是每一个阶段的取舍,都是一个人、一个企业、一个行业命运的浮沉。
离开蔡伦路的小路上,我们遇见了夕阳。通红的太阳被浓烟裹挟着隐入了山的那一侧。我看得沉醉,叔叔便在路边停下了车好让我下来拍照。
我凝视着落日,再扭头望向了已经开始拆迁的厂区,那里已经出现了一大片被拆出来的瓦砾。地标一样竖起的三根烟囱,可能正在做着最后的残喘。
“它落下去的样子就像蔡伦路的未来。”
我回到车里的时候,听到叔叔这样说。
02. 壶源溪
去哪里玩好?
爸爸和叔叔问了当地的朋友,十有八九都推荐湖源。
人人都知晓的地方,未必就是我想寻觅的目的地。但看看地图,湖源如它的名字一样,在一条溪流细长的尽头。湖源是乡的名字,壶源是溪流的名字。我们想,沿着溪流走,未必要径直走向湖源这个目的地,沿途的空白或许是更大的宝藏。
是了。
沿着与溪流平行的乡间小路行驶,沿途的绿意像要把我们的小车吞噬。那条溪流时而清浅到会露出毛绒绒的芦苇,时而深邃成为峡谷前的一摊碧绿。沿途的桥梁、桥墩下野餐烧烤的游人、名字好听的公交站牌,也都成了江南乡野平静悠闲的春意。


在几个看着有点意思的地方停下,再向着道路侧边地图上的空白处走走,则更有意外之喜。碰上在河边钓鱼的人,叔叔用一支烟就套路到了附近野生的好风景,我们就像在一元店捡便宜的大妈一样开心。
路过了被绿意覆盖的小桥流水。路过了能让卡车趟水而过的堤坝。路过了像野生的日式庭院一样的溪流和青苔。意外发现的惊喜比特意寻觅到的目的地更令人欢欣。




这一年,我突然开始喜欢自然和乡野。在大城市里待了太久,我开始厌倦城市里速食一样的工业级快乐。我们去大型购物中心度过吃饭、购物、探店、自拍、找新鲜感的一天,但由此产生的快乐就像泡泡机吹出的泡泡一样人造又易碎。想来,这些快乐只是商家在迎合市场中不断迭代更新设计出来的,它能带来短暂的兴奋,却不是悠长的平静。我开始厌倦周末去逛街、去餐厅、去咖啡馆,我走向了要么宅在家里、要么逃离日常的极端。
逃到了江南乡野的春天里,我获得了被溪流浸润的心情。
03. 村
在桐庐,是去找村庄的一日。
“这里看起来没什么人过来吧。”在一个村口停好车,我们为找到了冷门的目的地而沾沾自喜。
“哪呢。来玩的人多,那个民宿都要一两千一晚。”村口小店的老板娘听到我们这么说,不服气地纠正。
想来也是,但凡能被我们听到名字的村庄,多少已经包装成了乡村旅游目的地,民宿和餐饮也尽数跟了上来。小店老板娘指向的名宿,面朝溪流背靠大山,也是白墙、庭院、大大遮阳伞的北欧画风,像极了都市青年想要短暂放空的理想归宿。
商业化是有的,但总体依然清净。村庄本身也是实实在在的江南乡村味道。
一日去了五个村庄,每个都有些许特色。看了深澳村的古宅,窗棂和梁托上的精湛木雕却在历史中被毁去了面首;环溪村的古银杏遮天蔽日;石舍村面朝竹海,被一条清澈的溪流穿过;茆坪粉墙黛瓦;反倒是最有名的芦茨村,成为了农家乐和水上游乐的聚集地,与我理想的古村相去甚远了。



也有特别烟火气的风景。
比如家家户户晒着的笋干。
每个村庄各有不同,不变的是家家户户的笋。它们或是被摊在筛子里,或是随意铺在栏杆上。撕成条的笋脱去了水份,失去了蔬菜脆嫩的状态,反而变成了荤食一般浓郁的鲜香味。初次见时,我甚至被它肉质般的纤维和咸香的气味欺骗,误以为这是在晒鱼鲞。
在家我更爱吃鲜笋,但看到这样有生活气息的晒笋场景,忍不住在中午的农家乐里点了份笋干老鸭。想起苏轼说的“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偷偷幻想,是不是有了笋干的鲜味,食无肉也无妨了。
吃着笋干、炒臭豆腐、红烧泥鳅这样的农家菜,在依山傍水的村子里小坐,再买一根盐水棒冰,是理想的夏日避世小旅行。
04. 桐君山
我是在回去以后看地图时,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做“桐君山”。
桐庐县城被富春江划分成了两半。西岸是烟火气扑面的老城区,东岸是高楼林立金光闪闪的新城区。沿江边散步,前方一座郁郁葱葱的“岛屿”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它像一朵立在江水里的西兰花。而西兰花的腰间,横亘着一排破旧的平房。

直觉告诉我,这朵西兰花一样的“岛屿”,可能就是我们期待的宝藏之地。
附近散步的居民向我们指点了通往这座“岛屿”的路途。沿吊桥跨越分水江,便可登上桐君山的土壤。实际上桐君山并非岛屿,它只是坐落在分水江与富春江合流处的陆地转角。从地图上看,这朵西兰花背后,还有住宅小区和几个度假村。
但我只好奇于那排沿江的、置身世外的老房子。

下吊桥,沿着一条小路可以下到这个古旧的村庄。这块小地方竖立着两排方柱,中间腾出了一条通路。两排方柱古怪,让人想不到它们立在这里的缘由。正巧有一个居住在此处的大叔路过,爸爸便问起了他。
“这里以前是造船厂啊。呐,走到前面可以去看看。”
大叔热情地介绍。
这些方柱就是船坞。
我们回头望去,果然这条通路的尽头便是江水。制造休整完毕的船可以从这里直接推向富春江。在物阜民丰的江南,这个两江交汇处的船厂,想必曾经也有无限风光。
前方的狗叫的凶,没敢去看造船厂。掉头走向江边。这条通往江水的路的尽头是几条上岸的小船。江上的船和海里的船不同,它们平坦、娇小、头顶乌篷的样子,让人联想到遁世的漂流。而它们背后被夕阳映照的新城,却是另一番闪光的模样。

沿岸边可以走到那排“横亘在西兰花中”的老房子那。尽头的小房子里,住着一个老爷爷。
老爷爷的模样,和老爷爷住着的小房子的模样,是完完全全我想象中,富春江的模样。
他的小房子是这排老房子中最简陋的一个。小房子是木板搭成的。木屋顶上盖上一层塑料布,就是能遮风避雨住所。几根竹子搭建的围栏,就是可以面对江水的阳台。
斗笠挂在小房子的外墙上,没有积下一点点灰尘。这顶出门时触手可及的斗笠一定是老爷爷使用惯了的心爱之物。“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景象在我脑海中浮出,与眼前的斗笠重叠了起来。


爸爸和叔叔与他聊起了天。这一代鲜有路人经过,老爷爷热情地从屋里搬出了小板凳邀请我们小坐。十六岁开始在江上搞运输,如今已近八十,他就一直伴江而局。他喝这桐君山上溪流里的水,一把铁壶已经被烧得满身炭色;一只赤裸的灯泡是小房子通上了电的证明。他说起他漂泊在江水上的过去,说起他的孩子和已经上了大学的孙辈,说起他如今的日常。我想起了刚才在富春江上看到的小船,破旧的乌篷小船飘荡在江中央,甲板上养了小狗,种了小树。在江上讨生活必然艰辛,但这棵甲板上的小树和精神矍铄的老爷爷,却让我看到了富春江柔软的热情。

在离开的桥上再看一眼老爷爷的房子。
然后投入高楼大厦反射的夕阳里。

『 往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