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往二十年,我才知道你的名字 | 鬼海弘雄拍摄最多的姐姐
在我不跟随时代和社会的潮流变化而抛下的锚的旁边,恰好姐姐出现了……
摄影家,就是把镜头前“不刻意”的事物表象拍摄下来的职业,因此他们不擅长用镜头组合出抽象的事物。摄影原本是指任何人都能被拍摄出来,然而它的实际意义却超越了简单的拍摄机制,我甚至有一个夸张的想象,即摄影是通过个人的体验和想法,以每个人独特的感受来认识世界的一门学问。
我认为,摄影并非在借助抽象这层阻碍视野的烟幕,而是在脚踏实地透过具体的事物表现出任何人都能感知到的普遍性。
——鬼海弘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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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前的推送这本书,让我对人的喜爱比往常更多了一些。中,浦睿君为大家介绍了连续四十多年坚持在浅草寺的同一面红墙下搭讪陌生人,并为陌生人拍摄肖像的日本摄影师鬼海弘雄。
鬼海弘雄的摄影、文字作品的气质与他的人一样细腻纯净,安静而温柔。镜头里的肖像,每一幅都有血有肉,像是和鬼海一起,在缓缓讲述一段又一段陌生人的故事。
今天给大家带来的,就是这样一段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姐姐,鬼海弘雄与她没有过太多的沟通,却有着二十多年的交情……
被我拍摄最多的人
文丨鬼海弘雄
十二月十九日。因为患了感冒,我经常数次在半夜醒来。
睡不着,于是打开了电脑。就在我浏览博客的时候,邮箱来信的声音响起。
一位经常去浅草的编辑朋友发来的深夜邮件里写着我多年来一直称之为“姐姐”的人去世的消息。据我这位朋友说,他曾从住在浅草的一位熟人那里收到信息,说这位姐姐经常在六区的岔路口收到别人送的花束。邮件里还写着,周围的人称姐姐为咲良。二十多年来,我一直称作“姐姐”的人的名字居然是咲良……我之前一直没有特别的机会去问她的名字、年纪还有住所。
几天前的十二月五日,我去浅草时,专程在白天去了姐姐经常待着的地方,却没有看到她。今年冬天比往年都来得更冷,因此我很牵挂她。
几年前,她的脸色开始变得很差。大概是容易疲劳的缘故,她经常白天在路边躺着睡觉。去年夏天我见过几次她睡着的模样。即使如此,今日深夜收到她去世的消息,我还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第二天一早,我从浅睡眠中一醒来,就觉得自己必须得去那条路上悼念她。然而身体沉重不堪,实在无法从被窝里起来。但感冒才初露症状,因此我不认为这是全部的理由。下午,我从暗室的架子上拿出了一本胶片摄影集,在上面寻找姐姐的照片,并计了数。
从一九七三年开始拍照片以来,我经常去浅草给市民拍肖像,至今已经拍了十九本摄影集。我翻开了第十九本摄影集,也就是“PERSONA”系列,里面贴着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姐姐的第一张胶片照。
我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那天我们相遇的情形。一位穿着粉色圆领大衣、整个人都被罩在衣服里的小巧女性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叫住了她,请她站在寺院回廊前面,为她拍照。镜头一对准她,小个子妇人便将食指抵在脸颊上,摆了一个姿势。在我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她笑了。
那之后过了几年,姐姐每天都去浅草寺的寺院里。她不在寺院里散步,而是一直站在“鸽儿扑扑歌碑”的附近。她有很多套衣服,每天都能变换不同的衣服和帽子,我对此感到非常惊讶。看到她不断变换的服装也成了去往浅草寺的乐趣。她一百五十公分的娇小身体不管穿什么上衣和大衣都显得十分肥大,袖子也总是包着手指。“你的衣服可真多呀。”我对她说。她只说了一句“还行吧”就不再作声地笑了。

姐姐频繁现身于寺内的时候,我也开始能够明白绘画形象和拍摄的人物肖像之间的区别。我意识到,同一个人物在不同时间拍摄的照片若放在一块儿一定很有趣。姐姐每天变换衣服,我想如果连续拍她几天,那么就能拍出每个时间段氛围不同的肖像。因此,我只要看到她换了衣装搭配,就会请她站在那里让我拍摄。每一次她都用食指抵在脸颊摆一个姿势,如同一个固定的仪式。差别仅在于,有时用左手,有时用右手。她好像非常喜欢我给她拍照,每次我拜托她的时候,她都高高兴兴地走到那面背景墙边,站在我的照相机面前,摆一些姿势,譬如胜利的手势“V”。我从没有阻止过她。
我去浅草时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出门,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后于十一点十五分到达浅草寺内。那时,姐姐已经在老地方站好了。我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就像一个害羞的少女似的露出微笑。
她一站在镜头面前,表情和动作就会丰富起来。姐姐平素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没主动和我说过话。只是每天都孤单地站在那同一个地方。我从没见她和别人聊过天,或者和别人聚在一起。附近的“鸽儿扑扑歌碑”的底座上经常有人坐在那里休息,可我从来没见姐姐在那里坐过。
周末的时候,她手里总拿着一份用红笔涂写过的赌马报纸,因此我知道了她喜欢赌马。我对赌马完全不了解,便开玩笑地问她“赚钱吗”。她依然不说话,只是嘴角微微上扬。有几次我见她从六区的场外赌马售票处走出来。那时我才知道她原来是做那种生意的。她的工作就是卖笑,可是她绝不会拽着人的袖子不放,也不会用令人厌恶的甩不掉的眼神与人靠近。
姐姐对我来说,是完全与色情相对立的存在。我只是非常偶然地见过她和别的老人并肩从寺院走出来的身影。

进入新世纪之后的几年,姐姐的身影突然从浅草寺内消失了。不久后,我得知她更换了地点,去了六区的演出街。久违地在六区见到她时,我问她为什么不到寺院里来了。“被赶出来了。”她小声说这话时的语气像在谈论当天的天气。
因此,我就不能再像当初那样频繁地为她拍照了。但偶尔还是会请她步行五百多米走到寺院的红色背景墙边,为她拍照。
去年杂志《月刊筑摩》从第一期开始在封面上刊载我拍摄的照片和短文。第一次刊载的照片就是和我相处时间最长的这位姐姐。那张照片拍摄于二〇一一年九月份,正值处暑,她看起来迅速地衰老了。
从那之后,我只要去浅草,就一定会绕道寿司店路和新仲见世路的交叉口去看望她。不知道她哪个器官发生了病变,脸色越来越接近土色,慢慢地衣服也开始乱穿一气。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十一月三十日,她脱下的鞋子放在枕头旁边,她躺在地上睡着了。我摇了摇她的肩膀,这回没有给她带发热贴,而是递给她两罐热咖啡。她的身体看起来沉重不堪,我把她扶着坐起来,她不停地向我道谢,还点头致意,表情看起来仍然是一副少女的模样。或许她心里从来没有积攒过恶意吧。这个想法掠过了我的脑海。

从编辑那里收到邮件的两天后,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一日,我去了姐姐常待的地方。她常待的那条演出街的入口,禁止车辆进入的标识周围供奉了许多小巧的花束和饮料之类的物品,我在那里默哀了几分钟,然后去交叉口一角的麦当劳室外座椅上喝咖啡。我以前和姐姐坐在这里喝过大约两次咖啡。
我回忆着有关姐姐的点点滴滴,凝视着路旁“祭坛”前的供奉品。过了一会儿,一位穿着黑色大衣的妇人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双手合十默哀后开始整理祭坛四周,把那些放久的不新鲜的花束用报纸包裹起来,和其他供品整齐地摆放在一起。
那妇人穿着凉鞋,看起来像是附近的居民。我把凉掉的咖啡喝完,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身边向她致谢。我问她姐姐什么时候去世的。她说救护车是在四日白天把她拉走的,具体的死亡时间她也不知情。她带着一个大大的口罩说自己是两天前来这里整理供品的。她还说,姐姐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正和她说话时,一辆自行车从一旁经过发出了刹车的声音,车上的大婶停了下来,问道:“经常在这里的大姐去世了吗?”
她头上系着三角巾,跨在自行车上没有下来,双手合十之后,踏着踏板沿着寿司店路而去,一路上摁着车铃。
又过了几天,我去拍摄人物肖像的时候,又去了姐姐所在的地方。供品已经全被收走了。一定是过了头七的缘故。
姐姐周围的人都没有孤立她,而是一直默默守护着她。果然浅草这个地方有着能切身感受别人的悲伤的温情,仍然保留着人情味的传统。
我持续在浅草拍摄人物肖像,是因为我一直抱有一个疑问,那就是“人究竟是什么”。我有一种感觉,在我不跟随时代和社会的潮流变化而抛下的锚的旁边,恰好姐姐出现了……
正因为如此,我从来没有询问过姐姐的名字和年纪,却和她有了二十多年的交情。
一月六日,新年里第一次去浅草寺。那里人流如织,熙熙攘攘。因为想回避人群,我打算过几日再来。就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我在姐姐经常伫立的地方附近看到了一块石柱,上面刻着“寻子石”,便停下来看碑文。
古时候,孩子失踪之后,家人就在这块石柱上面粘贴寻人启事。石柱正面“寻子石”的字样上面刻着“南无大慈悲观世音菩萨”几个小字,石柱右侧和左侧则分别刻着“通知方”和“寻觅方”字样。人们可以在上面贴上告示,以此来进行情报的交换。
这块石碑于安政七年(一八六〇年)由吉原花街的松田屋嘉兵卫所建。
我想起在某本书里看到过,这块石碑建立的五年前曾发生过安政大地震。因此,这块石柱也有寻找那些失踪的吉原娼妓之意。
或许咲良姐姐也是那时候走失的......

《那些渐渐喜欢上人的日子》是日本肖像摄影大师鬼海弘雄的经典影像文字作品集。
晴天,他拿着相机前往浅草,与陌生人搭话。他喜欢在浅草寺的红墙下,为他们拍照。就这样坚持了四十多年,捕捉了近千人的肖像,以此记录这个时代的变迁。雨天,他一边在家工作,一边探寻记忆中有关故乡、有关旅途的故事。他以摄影师之眼感受可见与不可见的事物,捕捉隐藏于日常的微小的永恒,反思映现于内心的风景为何。
低声道来的言语,静默的黑白摄影,组成了这部细致优美的图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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