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
七月的乌拉盖莺飞草长,热闹无比。如果站在云端望向这片草原,错落有致的蒙古包就如同绿色海洋上倒映的点点繁星。
天色渐晚,远处升腾起袅袅炊烟,有骑着马的蒙古族男子扬鞭驰过,偶尔扔一嗓子内蒙民歌,转眼就消失在如血的残阳中。
尉莱静坐在一个小小的蒙古包前,被眼前这极为静谧而自由的美所震撼,找不到合适的言语给以形容。她走过江南小镇,边陲古城,领略过青藏风情,塞外旖旎,不是没有见过这世间诸多美好的人,但是,她看到乌拉盖的第一眼,就难以再移开自己的目光。乌拉盖仿佛是她前世的故乡,又恍然是她今生的归宿。
暮色四合,蒙古包旁边的空地上燃起篝火。来自不同的远方的人们拉起手,围着篝火开始跳舞。盛装打扮的蒙古族女子唱起歌来,声音高亢嘹亮。这段长途旅行中的第143个夜晚,尉莱竟不再想着把自己隔绝在人群之外,刻意制造疏离感,而是微笑着享受。她在距离人群不远的草地上躺下来,墨蓝的天幕繁星低垂,悠扬婉转的马头琴声随着夜风拂过她的脸庞,让她想起儿时故乡的月。好像也是七月的盛夏,躺在屋顶上纳凉的夜晚,明月皎洁,星河流淌,天空仿佛触手可及。高大的杨树被风吹动,发出哗哗的声响,虫鸣阵阵,年少的她很快在那盛大的静谧中睡着,一夜无梦。
家乡的夏夜燥热,而草原夜凉如水。热闹的人群逐渐散去,蒙古包里亮了又暗,很快,整个草原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尉莱毫无睡意,就着昏黄的灯光,她翻开随身携带的中国地图。因为被无数次地翻看,地图早已变得破旧,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笔勾勒出她独自走过的线路,短暂停留过的小镇。岑溪、祥云、德令哈、夏河、乌兰察布……都不是什么热门的旅游地点,游人寥寥,却正因为如此,才让尉莱觉得这些地方独属于她,是不可与人分享的独家记忆。这半年多来,从东南到西南,再到西北,她漫无目的地走,却始终不愿意触及东北。而今晚,身在陌生而熟悉的锡林郭勒,480公里之外,就是她许多年前差一点就设为家的城市。看着地图上的那两个字,她默默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梦境。
在梦里,尉莱又回到了2010年的夏天。大学毕业,青春肆意飞扬,仿佛永远挥霍不完。她站在一段人生的终点和另一段人生的起点之间,无所畏惧,任性地来了一场间隔旅行,独自一人从兰州出发,沿青藏线--唐蕃古道--川藏线去往心中的圣城拉萨。在途径波密时,遇见了纪年。
那天清晨,安静的帕隆藏布江上云雾萦绕。风尘仆仆的纪年背着硕大的登山包从低头看地图的尉莱面前走过。也许上天原本只是想安排一次两个陌生人的擦肩而过,却被尉莱的蓦然抬头全部打翻。她抬头瞥见纪年的登山包上歪歪斜斜地写着“西安到拉萨,征婚”不禁笑出声来。而后,刚刚路过她的纪年听到笑声,回头,转身。故事开始。
同样是毕业旅行,来自西安的东北男孩纪年选择了搭车和徒步从成都进藏。川藏线壮美绝伦,但也惊险无比。一路上,纪年乘坐了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在机械地行走和无尽的等待中觉得自己的意志逐渐被消磨殆尽。当初选择徒步和搭车,是想看看自己在困境中的耐力和趁着年轻疯狂一次,却发现事实远非他所想的那样简单和轻易。在到达波密后,他决定放弃自己之前的方式转而选择更为稳妥和省心的公共交通。因此,他在去往公共汽车站的路上,才得以遇见尉莱。
后来的很多年里,纪年都未曾对自己当初没有坚持到底的徒步搭车旅行后悔过,反而,庆幸自己当时的懦弱和退缩。如果他当时坚定地走下去,也许就没有机会遇见这个在他的生命中开出一朵格桑花的女孩,没有机会在从波密到拉萨的路途中递给她拧开瓶盖的矿泉水,没有机会在汽车经过垭口风马漫天时看到她安静的侧脸,没有机会在柳梧大桥上听到她欣喜地向着布达拉宫的方向大喊拉萨我来了,没有机会拥有她,哪怕是曾经。
人们总爱说人生如梦。但人生漫长寂寥,梦却轻易就醒。蒙古包外人群嘈杂,尉莱从旧梦中睁开眼,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长途旅行,不断变换城市,变换天气,变换房间和床,尉莱每天早上醒来总是要思考一会儿才能意识过来自己此刻所处的位置。简单的洗漱后,她背好行囊走出蒙古包。
新到达的老年旅行团,戴着黄色帽子的老人们精神矍铄,在举着小红旗的导游介绍下,每个人都对乌拉盖显得兴致高昂。人过花甲,世事看淡,连旅行都变得单纯,只是为了兴趣和放松,而不像尉莱这般,总是带着卸不下的心事,显得拘谨而做作。想到这里,尉莱自嘲地笑笑,向着不远处的公路走去。
清晨的草原,泥土混合着青草的味道弥漫,抬眼望去,天空蓝得醉人。尉莱想起那年的西藏。布达拉宫的早晨,空气里是酥油茶和藏香的味道,转山的老人们手持转经筒,脸色虔诚。她和纪年坐在布达拉宫广场前,沉默地看着拉萨的天空,心里觉得空空的,但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诵经的声音此起彼伏,磕长头的女子匍匐起身,神态自若,尉莱和纪年都不是笃信佛教的人,却也被这样的场景深深地震撼和折服。太阳出来了,阳光下的布达拉宫雄伟而庄严。纪年提议去布宫看看,却被尉莱拒绝。他们在拉萨停留了两天就离开,没有去任何拉萨的著名景点,只是坐着拉萨市的公交车,从起点到终点,浮光掠影地领略这个天空之城。尉莱说,人生有缺憾才显得完美。而后,她和纪年,分别乘火车和飞机离开了拉萨。火车驶过昆仑山口的时候,尉莱收到纪年的短信,内容是:布达拉宫和大昭寺,只会和你一起去。
被忽然停靠在身边的黑色轿车强行从回忆中拉扯出来,尉莱来不及开口,就听到戴着鸭舌帽的年轻司机说,去赤峰吗?车上还有一个位置。
赤峰市,距离乌拉盖480公里,距离尉莱的家乡1300公里。地处蒙冀辽三省接壤处。国家园林城市。纪年的故乡,以及现在生活的地方。尉莱一直不想到达的东北,只是不敢再踏足的赤峰。很多年了,她从未提过这个地名,甚至在极少的情况下使用到时,都主动避开。此刻,年轻的东北男子一句轻飘飘的去赤峰吗,让她的戒备分崩离析瞬间瓦解。原来她的不敢,只是缺乏一个由头。在她的内心深处,不管对纪年和对那个地方,而今是何种心情,她其实都想故地重游,只是缺少那么一个人,缺少那么一句问,去吗?
在一刹那的犹豫后,尉莱跳上了那辆车。按照地图上的指示,经丹锡高速、303国道、白林公路,大约6个小时后,她就能到达赤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尉莱看到笔直的公路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延伸至天际,大片的云朵散落在公路尽头。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自由而孤独地向着赤峰走去。一如那年的纪年。
从拉萨回到兰州以后,尉莱久久不能从那段旅途中彻底走出来。她去兰州的书店里买了全套的《西藏人文地理》、《藏地白皮书》、《格萨尔王传》等各种关于西藏的书籍,并在网上观看各种纪录片。她对西藏从喜欢变成了热爱和痴迷。每次从资料中了解到她曾走过的地方的文化和渊源,她都欣喜地发给纪年分享。每次的交谈,从一个地名开始,以一段回忆或者一个约定结束。在越来越频繁和长久的交流中,他们五天的共同经历显得珍贵而贫瘠。
六月末,尉莱开始做离校前的最后准备。新工作已经找好,是郑州一家中型的培训机构。她需要适应并完成从校园到职场的角色转换。面对未来的路途,她有些恐惧,又有一丝兴奋。
离开兰州的前一天傍晚,原本有些燥热的天忽然下起雨来。在校门口吃完饭的尉莱没有带伞,她站在小饭馆的屋檐下,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它认定为兰州与她的告别。这场告别猛烈而持久,丝毫没有停止的势头。尉莱有些难过,她想跑起来,再淋一淋兰州的雨,最后一次拥抱这个城市的夜色。她在抬起脚的瞬间,收到了纪年的信息。纪年说,他托恰好来兰州的朋友带来了尉莱遗落在旅途中的东西。请她去校门外的奶茶店接收。奶茶店距离饭馆不远,尉莱没有回复就冲进了巨大的雨帘中。
十秒钟后,在奶茶店门口,她揉了揉自己被雨水打湿的眼睛,看到了撑着黑色雨伞,独自站着的纪年。她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却被纪年一把拉到伞下。好闻的金纺柔顺剂味道传来,黑色的雨伞下,纪年的眼睛闪闪发亮,他小声地嗔怪她,下这么大雨,都不知道带伞吗?傻丫头。
尉莱笑着望他,终于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反问他,你说托朋友带东西,朋友呢?东西呢?
这次纪年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下来,他伸出胳膊,犹豫了一会儿,却最终把尉莱揽到怀里,叹了口气说,你在旅途中遗落的是我,你不知道吗。
尉莱在兰州生活了四年,四年的记忆都抵不上兰州留给她的这最后一场雨。这场雨既是告别又是重逢。那个夜晚,拉萨一别后的思念被纪年倾盘托出。他在大雨中陪着尉莱最后一次重走了一遍学校里布满回忆的角落,认真听她讲述每个地点曾发生过的故事,幻想自己也存在于当时的场景中。最后,在宿舍楼前,他和尉莱拥抱着说了再见,转身走进雨里。他从西安乘坐八个小时的火车来到兰州,还要搭乘凌晨的火车回西安参加第二天下午的面试。
看着纪年在大雨中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尉莱想起自己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若想见者,千山可跋,万水可涉。
汽车从丹锡高速转至303国道,行程走了三分之一。车上的人逐渐熟络起来。司机是赤峰本地人。后座上是来自河北承德的新婚夫妇。在这段不算短暂的旅途中,聊天仿佛是最恰当的打发时间的方式。尉莱带着旧事和不明所以的对赤峰的畏惧感上路,不想被打扰。她充满歉意地对大家说,昨晚没有休息好,有点困。随即塞上了耳机,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手机里播放着李荣浩的《不将就》。你问我,为什么顽固而专一,天下太大,总有人比你更合适。其实我觉得这样不值,可没选择方式,你一出场别人都显得不过如此。
车窗外,阳光正好。不断变换的光线透过玻璃窗洒在尉莱的脸上,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的风拂乱了她的长发。在这慵懒的午后,她习惯性的眉头微锁进入睡眠,呼吸极轻,睡颜沉静。和纪年在一起的几年里,她也曾无数次,毫无设防地在他身边这样睡着。
纪年在西安工作稳定以后,他和尉莱经常在周末和假期见面一起旅行。在他离开西安之前的那大半年里,他们一起牵手走过了西安和郑州附近几乎所有著名非著名的景点。清晨去目的地的汽车上,傍晚的归途中,尉莱在他身边总是很轻易地就睡着。很多的时刻,纪年都贪婪而认真地凝望一会儿她闭着眼睛靠在座椅上的模样,看着她睡着的表情猜测着她在梦里的悲喜,然后小心翼翼地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对她一直有着无穷的贪恋和耐心,连亲吻和拥有她的时候都缓慢而庄重,像是品尝自己一生仅有的一颗糖,充满不舍,又像是把每次的触摸和占据都当成是今生最后一次,无限留恋。
那段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明媚无比的日子,在纪年决定回到家乡以后戛然而止。西安的工作做了不到一年,父母就通知他,已经替他安排好了粮食系统的工作,让他尽快回到赤峰赴职。纪年不甘愿,却也无能为力,父母告诉他这件事不是征得他的同意,只是通知他,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作为一个父母都略微强势的独生子,纪年好像一直都没有自己选择的资格和立场。从小到大习惯了在父母的羽翼下生活,而今即使他想要为了尉莱独自飞翔,却也在振翅的时候发觉自己早已丧失了起飞的能力。
像是那次去兰州一样,纪年在愚人节那天悄悄地去了郑州。在尉莱租的小公寓里,他细致地打扫干净了每个角落,做好了她最爱吃的菜,可乐鸡翅,清蒸鲈鱼,花好月圆,然后,静静地等待尉莱下班。
坐在靠近阳台的小沙发上,纪年思考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来把离别的话说出口。直到夜幕降临,小小的房间被黑暗填满,尉莱推开门,打开灯,看到屋内的他,惊喜地扑上来。他的欲望仿佛瞬间被离别的恐慌点燃。他把尉莱扣在墙壁上,暴烈而急促的亲吻攻城掠地地侵占她身体的每个部分。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占有她,并与她告别。最后,他从背后抱住尉莱,头埋在她的脖颈里,喃喃地说,尉莱,我爱你。然后,眼泪流了出来。
睡了好久的尉莱被司机叫醒下车休整。汽车停在一个小商店旁边,商店的招牌是富有内蒙特色的满汉双语。手机导航显示距离赤峰市还有不到100公里,尉莱觉得有些口渴。她走进商店买了一瓶矿泉水,打开瓶盖,一口气喝完。心里仍旧觉得空空如也。
这种感觉像极了纪年回到家乡以后她独自度过的那段时光。
纪年离开西安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尉莱都变得特别忙碌。好像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她并不觉得纪年身在西安和回到赤峰对她而言有什么差别。她的痛觉神经迟钝得可怕。
初秋的一个周五晚上,公司同事在东风路的海底捞聚会。吃完火锅,大家又一起约着去了KTV唱歌。尉莱不善在人前表现,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酒,在别人演唱结束后卖力地鼓掌。若是在以前,此刻她早就已经礼貌地跟大家说抱歉,然后飞奔回公寓,开始等待纪年敲门,然后告诉她,他们即将牵手去往哪里。可是现在,她不想回到那间充满着纪年的味道的屋子里。她害怕。
聚会在深夜结束。尉莱独自走在行人寥寥的东风路上,初秋的风有些凉。晚上的酒喝得有点过量,头晕晕的,于是,她在马路边坐了下来。偶尔有车带起夜色呼啸而过,她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望着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落叶,她鼻子一酸,拿出手机拨通了纪年的电话。
好听的声音从1000公里外的地方传来,带着尉莱触不到的温暖。纪年有些着急地问她,丫头,你在哪里?怎么了?
尉莱没有作声,她想拥抱纪年,告诉他自己快要被思念吞噬,却在这一刻悲哀地发觉,她如今能拥抱的,只剩下冰冷的手机里传过来的有些失真的声音。
尉莱埋着头坐在地上,凌乱的长发遮住了脸庞,远远望去,她的背影在这郑州初秋的夜里显得单薄而可怜。
宿醉的头痛一直延续到第二天傍晚。黄昏时分,清醒过来的尉莱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样独自回到公寓。推开卧室的窗户,微冷的空气立刻灌进屋内,穿着单薄睡衣的她打了个寒噤,又匆忙钻进白色的被子里。她感觉胃里空空,非常饿,但是又什么都不想吃。饥饿让她的情绪更为低落。她拿起床头的手机,想问问纪年在做什么,下次相见是否遥遥无期,还有,这千里的距离,和她日复一日的思念,到底哪个才会一败涂地。她拨通了手机,却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尉莱苦笑了一下,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她起身穿好衣服,准备去厨房煮一碗温热的粥来暖暖自己的心,在打开卧室房门的瞬间,却猛然看到在阳台边的小沙发上睡着的纪年。
他背对着窗外的夕阳坐着,整张脸都陷入阳光的阴影里。他穿着工整的白色衬衣,袖口挽起。厨房的炉子上发出咕嘟的声响,小米粥的清香弥漫开来。
尉莱的眼泪忽然就大颗大颗地落下,她轻轻地走到纪年身边,伸出手来抚摸他的下巴,短短的胡茬微微刺痛她的手,纪年睁开眼睛,用力地拥抱她,熟悉的味道和体温传递过来,她才确信这不是她的幻觉。
那天晚上过后,尉莱在纪年的建议下决定离开郑州。晚饭过后,纪年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白金戒指,单膝跪在尉莱面前。他神色有些紧张,眼睛却散发出炙热的光芒。他看着尉莱,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用最简洁有力的六字表达,我爱你,以及,嫁给我。如此简单,却充满着无限深情。
当初把尉莱一个人丢在郑州时,纪年就十分痛恨自己的妥协和懦弱。在接到尉莱的电话后,他选择了最快抵达郑州的方式和路线连夜从赤峰出发,临走时带上了早就准备好的求婚戒指。从兰州的那个雨夜开始,也许从布达拉宫那个清晨开始,又或者从波密的那个遇见开始,尉莱就已经成为他人生规划里举足轻重的一部分。他害怕尉莱被这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打败。他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她的身边,告诉她,他愿意倾尽自己一生给她温暖和爱。他要娶她回家,带她看草原的日出和晚霞,他要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与她生儿育女,爱至白头。他从未想过失去她,一丝一毫都没有。
没等尉莱回答,纪年就把戒指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他站起身,轻吻尉莱的额头,和眼泪。温暖的灯光下,他们相拥而立,在彼此的身上,感受到永恒。
尉莱乘坐的汽车于下午三点半抵达赤峰。整齐而宽广的街道,广阔而优美的绿化,规规矩矩看起来甚至毫无特色的建筑,这个城市从来都不带有强烈的地域特色,却正因为如此让人觉得舒服和被接纳。
司机把车停在玉龙大街,尉莱下了车和他们挥手告别。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感觉眩晕,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赤峰的情景。
辞去郑州的工作回到家乡后,尉莱和父母说起了纪年,并含蓄地表达出自己想结婚的念头。父母没有表明自己的看法,只是邀请纪年来家里做客。
那一年的九月末,纪年第一次出现在尉莱的家里。他从赤峰带了丰厚的内蒙特产,并给尉莱的弟弟妹妹特意准备了颇有创意的礼物,礼节周全,落落大方。家宴上,他坐在尉莱身旁,倒水夹菜,无微不至,眼睛中的爱意让在座的每个人都无法忽视、不禁动容。
尉莱的父母知道远嫁艰辛,但在见到纪年之后,却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随后默许了尉莱和纪年一起去赤峰拜访他的父母。
那是尉莱第一次去往赤峰。早晨从家乡出发,到达北京后转乘夜间开行的火车,第二天清晨到达。在凌晨的卧铺车厢里,听着火车撞击铁轨的声响,尉莱辗转难眠。她压低声音,轻轻地喊着,纪年,纪年。睡在她上铺的纪年就翻身跳下来,跟她挤到一张床上。纪年从身后抱着她,安慰着说,丫头,不用担心,我爸妈一定很喜欢你。他在尉莱耳边呼吸,轻轻的,浅浅的,很快尉莱就陷入深眠。
火车在早晨六点半到达赤峰站。十月的赤峰下起了细细绵绵的雨。刚出站口,尉莱就看到了在细雨中等待的纪年父母。纪年的母亲亲切地接过她手里的行李,微笑着招呼她上车回家。那笑容里没有一丁点的勉强和刻意。
尉莱在赤峰停留三天。她见到了纪年家几乎所有的亲戚。东北人热情豪爽,不拘小节。长辈们径自说起了婚礼订在什么时间最为适合。纪年低头兀自傻笑,在餐桌下偷偷拉起尉莱的手紧紧攥着。
每天晚饭过后,纪年开车带着尉莱在市区兜风。侧窗和天窗打开,清新微凉的风在车内流转,音乐播放着周杰伦的老歌,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那个时刻,尉莱和纪年都笃信,接下来,他们会如同大家所想的那样双方父母见面、订婚、挑选良辰吉日、举办婚礼,然后,不必再经受距离的考验,他们会一起在赤峰安一个家,过上想象中的幸福日子。
尉莱在七月的阳光下反复徘徊。玉龙大街附近就是纪年家的所在。可她连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与纪年结束的时候,她狠心决绝,更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五年里,她没有给过纪年任何她的消息。她一直无法原谅自己,可如果时光回转,命运把她放到那个岔口重新抉择,她依旧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红山区的下午安静无比,赤峰原本就不是人口密集的城市,此刻的路边更是连个行人都看不到。从乌拉盖到赤峰,从清晨到现在,尉莱只喝了一瓶矿泉水。她觉得很饿。胃疼袭来,她蹲下来坐在马路边。如同郑州东风路的那个夜晚,她拿出手机按出一串熟悉的号码。她不知道这个号码纪年是否还在用。她只是想试试。三段滴声过后,她听到了久违的声音,心底骤然一紧。她还没来得及道一声你好,就听到纪年问,是你吗?尉莱。
报出自己的位置,五分钟后,尉莱看到了阔别五年的纪年。他开一辆黑色的越野,停在路边,推开车门,走下车。卡其色的长裤,白色休闲衬衣,短而精神的头发,身姿挺拔。他在车旁顿了顿,深深地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走到尉莱身旁。淡淡的宝格丽海洋香水味道传来,纪年伸出手想拉尉莱起身,却被尉莱看到戴在中指上的戒指,依稀是和他当年向尉莱求婚时的那枚相同的款式。
察觉到尉莱的目光,纪年讪讪地缩回手,低着声音说,我已经结婚了。有一个不满两岁的儿子。
尉莱心里刺痛,却仍装作若无其事地对他笑说,我好饿,带我去吃饭好吗?
纪年点点头,把她扶到副驾驶座位上坐好,又细心地给他扣上安全带。他沉默不语,侧脸的轮廓依旧好看,他距离她那么近,仿佛随时都会有一个吻落下来。可是尉莱知道,他们之间早已隔了五年的光阴,就如同隔了一面深深的大海,再也没有泅渡的可能。
纪年发动车子。他开车时神态专注,转弯和减速都低声提醒一句。这种礼貌和周到让尉莱觉得陌生。她转过头来仔细观察他。他的眉眼清朗,眼角有几丝不易察觉的皱纹,眼睛依旧澄澈明亮,如同闪烁的星辰。岁月厚待他。娶妻生子后的男人大多发福,可他没有,一如既往的瘦,显得年轻。
车子在市郊一处僻静的饭店停下。纪年点了小米南瓜粥、清蒸鲈鱼、清炒西蓝花。他依旧记得尉莱的喜好,也知道尉莱从不擅长照顾自己,时常被突如其来的胃疼困扰。等菜的间隙,纪年有些局促地摩挲着手指,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尉莱,竟觉恍如隔世。当初她以父亲旧疾复发弟弟妹妹尚且年幼无法离家为理由和他说了分手。断了所有的联系。刀快心狠。连最后一面都不愿与纪年相见。而今日,她却主动出现在他在的城市。他有满腹的疑问等待她去给出答案,给出交代。但到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伯父的身体好些了吗?
尉莱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图。她点点头,说,父亲的身体已经痊愈了。当时他突然病倒,母亲倍受打击。弟弟妹妹都还未完成学业,整个家庭仿佛只有我才能支撑起来。如果我在那个时候结婚来到赤峰,怕是一生都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你拿十分真心待我,我不忍让你与我一同承受。分开,是当时最理智而正确的选择。
说完,尉莱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饭菜很快被端上来。纪年用手试了一下粥的温度后,把碗推到尉莱面前。他忽然什么都不想再问,什么也不想再知道。他沉默着拿起筷子,把鲈鱼拉到自己面前,仔细地给尉莱挑去鱼刺,同时也拔掉这些年来哽在他心里的刺。
他不是没有恨过尉莱。恨她像他的父母一样,做出一个决定,只是单方面地通知他结果是什么,从未考虑过他的感受。恨她和他在一起那么久,却在艰难的处境面前孤军奋战,连参与的机会都不给他。可纪年最擅长的就是情境换位。他想,如果他是五年前的尉莱,也会和她采取相同的做法。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西藏,离开布达拉宫时,尉莱说的那句,人生有缺憾才显得完美。如今竟一语成谶。他内心酸楚,冲着服务员挥手,要了一瓶酒。
打开瓶盖,倒了一杯,纪年端起酒,与尉莱的粥碗相碰,说了声,丫头,好久不见。而后一饮而尽。
尉莱订了晚上八点半的火车票从赤峰出发去往北京,然后回家。这次的长途旅行为时145天。
纪年打车把尉莱送往赤峰火车站。路途中,尉莱最后一次打量这个城市。街道空旷,行人寥寥。她一直向往在人少的地方生活,觉得清净并且安全。许多年前,她也曾把这里设为余生的落脚之处,而今,却要再次告别。
坐在旁边的纪年望着尉莱的侧脸,内心千言万语,却惟有沉默。他回忆起与尉莱的初见。帕隆藏布江上烟雨迷蒙。他从尉莱面前走过,回头,转身,看到如同格桑花般的笑颜。
纪年想最后一次拥抱身边这个此生最爱的姑娘。他抬起手,忽然迎上尉莱转过来的目光。借由微弱的灯光,他看到尉莱的眼神沉静而释然。他无力地放下双手,只最后说了一句,布达拉宫和大昭寺,永远不会再去了。
出租车在站前广场停下。尉莱下车与纪年挥手告别,转身离开。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纪年知道,此刻,即是永诀。过往的回忆忽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觉得生命里的一部分这次真的彻底离他而去。这种仿佛被撕裂的疼痛就像年少时面对奶奶的死亡。
他颓然地坐在出租车后座上,闭上眼睛。热心的司机轻声问他,先生,您不下车送送太太吗?
纪年睁开眼睛,看向窗外,尉莱的身影已经不见。
她不是我的妻子。她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恰好路过。
纪年说。
远处,夜幕笼罩的赤峰,华灯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