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刑:当日本摄影教父遇上日本海明威

以上这张照片是画册《蔷薇刑》中的其中一张,拍摄于1961年,涉及到两位日本文艺界的重量级人物:一位就是照片中叼着玫瑰花的那位——被人称为日本海明威的三岛由纪夫;而另一位则是这张照片的拍摄者——被日本人尊为摄影教父的细江英公。
提起三岛由纪夫,但凡有点文学素养的人脑子多少都会电光火石地闪一下,纷纷举手表示 “知道”。没错,三岛由纪夫就是那种,即使你没看过他任何一本书,都会知道的作家。
而摄影家细江英公知道的人恐怕就少一点,但在日本,你要是问起日本有哪些国宝级的艺术家,日本人民会掰着指头给你数三个人:暗黑舞踏宗师的大野一雄、波普教母草间弥生、摄影教父细江英公。
总之就是与这张照片相关的人,都是非常厉害的大咖就对了。
01 / 时代背景
不论是细江英公还是三岛由纪夫,说起他们的创作,就要从日本当时的社会环境开始说起。
1950年代后期,日本掀起了一股反美的浪潮,而这个浪潮到1960年因“日美地位协定”的通过而达到高峰。甚至在国内掀起了反日美安保条约和反内阁的政治运动。
这场运动同时也影响了文艺界。
当时日本文艺界开始抵制全盘西化的审美标准,舞蹈、文学、摄影、绘画等艺术门类都开始探寻属于本民族的现代美学道路。同时期的舞蹈家土方巽、大野一雄,文学家三岛由纪夫,摄影家细江英公,画家横尾忠则,音乐家戴敏郎都积极地参与了这场运动。
1959 年,细江英公、奈良原一高、东松照明等五名年轻摄影师还组建了一个叫VIVO的摄影家团队,尝试着在传统纪实摄影的基础上融合个人的情感。
02 / 细江英公:用摄影去探讨人生与人性

也就是在这样的社会和文化环境下,1960年春天,细江英公完成了他的第一个代表作《男人与女人》。通过作品表达了他对摄影,对政治事件的态度。
此后,27岁的细江英公因此获得了日本摄影批评家协会新人奖,在日本摄影界成功出道。
在当时来说,无论在摄影的表现方式上,还是摄影理论上,细江英公都有着划时代的创新性。这也是细江英公被尊为日本的摄影教父的原因。
所有的创新性都需要回归到当时的环境中考察。
要了解细江的摄影表现和摄影理论在当时日本的先锋性,就必须了解当时日本摄影界的现状。
这就不能不提到当时日本摄影界的泰斗人物土门拳大师了……
放两张图给大家感受一下土门拳大师的摄影风格。


嗯,就是这样的摄影风格。画面朴实,快速截取现实瞬间,非常棒的照片。
土门拳在当时是非常有影响力的摄影家,他一反日本画义派传统风格,后又帮助创建了日本的新现实主义摄影。因其拍摄了大量古代寺庙系列照片,所以被认为是日本古建筑和雕刻的系统性纪实摄影大师。
土门拳大师可以说引领和代表了当时日本摄影的主流。
而1960年,细江英公拍的《男人与女人》的照片是这样的:


可以看出,细江英公的作品颗粒粗糙,反差强烈,照片中的人体充满了力量感,画面具有很强的表现性和象征性。
摄影评论家顾铮是这样评论细江英公的《男人和女人》的:
《男人与女人》将潜藏在生命深处热血沸腾的活力与锐不可挡的青春感性,表现得奔放而又粗犷,打破了以往人体摄影含蓄优雅的老套,将男女这两个对立而又对等的性,予以戏剧性的视觉表现。
很明显,细江英公的摄影带有试验性和观念性,和土门拳大师客观纪实的摄影风格属于完全不同的走向。
所以细江英公的摄影风格在当时来说不可谓不前卫,他颠覆了日本摄影界中普遍认为的摄影就是对客观现实的忠实纪录的观念。
在当时,有人质疑他的摄影过于主观,不能算是摄影。
但细江英公却说:
重要的是用自己的方式来拍摄,
抛弃一切既成观念,
即使不是摄影也无所谓。
就一句话,穿自己的鞋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
不仅如此,他还提出了摄影球体二元论,他认为在摄影表现中,主观和客观既是一对矛盾,也是事物统一的两个方面。
摄影的表现性质可以用一个球体的两极来作比喻。这个球体的一极是“主观”,另一极是“客观”,而摄影家则穿行于主观和客观这两极之间……他可以停在任何一点,有时候他离“主观”这一极近一点,离“客观”远一点;而有些时候,他可能离“客观”近一点,离“主观”远一点。但是,无论他停留在哪里,都不可能是绝对的主观或者是客观,只能是两者兼有之。
《男人与女人》这组作品中的模特正是舞踏宗师土方巽、大野一雄以及友人远藤烨子三人。
而当时包括细江英公和三岛由纪夫等众多日本文艺界人士都对舞踏极为推崇,将其视之为战后日本文化上反抗全面西化的旗帜。
可见两人,在反全面西化的寻求日本文艺审美现代性的问题上具有相近的观念。这样,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当三岛由纪夫看了细江拍的《男人与女人》后,会特意指定要细江英公为他拍照了。
03 / 三岛由纪夫:血色中的末日美学

三岛由纪夫原名平冈公威,自小便与出生武士世家的祖母一同生活。祖母对他如温室中的花朵一般,悉心地保护与养育,然而这并没有让他的精神与身体变得茁壮,反而让他拥有了一具孱弱的身体和纤弱、敏感,自卑又自恋的灵魂。
尽管,三岛的文字少有阴柔哀伤之感,但却依然能让人感受到其中诡谲、颓废冲击力,即便在洋溢着青春与生命的律动时,仍时时渗透出死亡的气息。
不论是早期的《百花怒放的森林》,还是中期《潮骚》、《金阁寺》,抑或是自杀前的《丰饶之海》,都可以见死亡如影随形地贯穿他的创作生涯。
在他的作品中常常能看到生与死,美与丑,青春与衰老,希望与幻灭的挣扎与纠缠,而这一切又恰是三岛内心矛盾的体现。
而三岛这种矛盾对立的思想同时影响到了他对美的看法。
三岛认为美的极致是死亡之美,尤其欣赏至美的物体被破坏的瞬间美,这种观念也体现在他的作品中,从《假面的自白》到《金阁寺》再到《丰饶之海》。
甚至在1969年到1970年之间,还“自导自演”拍摄了一组名为《男之死》照片。
这组照片,虽然名为筱山纪信摄影,但实际上这本影集的布景、选材、创意均由三岛由纪夫一手安排,直至三岛由纪夫自杀前一周才拍完。整个拍摄过程,让筱山纪信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负责按快门的人。
所以可以说,这本影集的创作者实际仍是三岛由纪夫本人。

三岛的美学观由始至终地贯穿在他的创作中,文学也好摄影也罢,他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进行着自己终极审美的演练,而最终则是以自己精心安排却并未如人意的,行为艺术般的切腹自杀仪式,去实践了他信奉的极致美学观。
如果说在反西化审美的道路上,细江英公与土方巽、大野一雄发现了通往日本文化美学现代性的道路,那么三岛由纪夫则是在这条道路上走向了更为极端的极右倾向。
04 / 蔷薇刑:细江英公 x 三岛由纪夫
1961年,三岛由纪夫看了细江英公的《男人与女人》后非常喜欢,便通过出版社找到了细江英公,表示希望细江给他拍照。
细江去了三岛家后,还问三岛,为什么找他,而不是别人?
就像是傲娇恋人之间的矫情对白,以确定彼此就是唯一。
三岛回答,喜欢细江给土方巽拍的照片,希望细江也照那个样子拍他。并表示细江想怎么拍,他便怎么做。他是细江的被摄体。
从三岛的回答中,细江清楚地了解到,三岛由纪夫并不想要常规的肖像,他像成为作品中的舞者。
在艺术上,重复他人,是创意的枯竭,重复自我,则是艺术生命的终结。
牛人总是不愿遵循常规,而更愿意自我挑战,不断地展开新的冒险与尝试。细江英公也是如此,他当然不会把拍土方巽的那一套直接套在三岛由纪夫身上。
细江见三岛的那天,三岛由纪夫正在花园做日光浴……日光浴嘛,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情形,一定是穿得非常非常少的(不然包得严严实实还怎么做日光浴),而三岛的父亲,又正好在花园里用水管浇花。
于是细江英公就地取材,一会让三岛嘴里叼枝花,一会又用管子缠绕着他,一会让他咬着水管,一会又让他拿锤子作势砸自己的脑袋,一会让他躺在星座石盘上,一会又让他站着……总之就是变着法折腾。


可是这并没有惹怒三岛由纪夫。
我想这大概与细江英公擅长与人沟通,在摄影中培养亲近感有关。拥有高情商的人,在任何行业都能风生水起。
星座石盘原本是准备放尚未运送到的阿波罗像的,细江叫三岛站上去的时候,对他说:“这里的阿波罗要来了,你就是阿波罗!”
而当拍照结束后,三岛由纪夫问什么要这么拍,细江英公回答:“砸烂偶像!”
前面说过三岛自小便被祖母养出了一副多愁多病之身,气质阴柔,却又自卑自恋,他身体孱弱却又向往和沉迷男性健美的肉体,所以每当三岛揽镜自照,便很自然地对自己孱弱的身体诸多不满,为了不再因为这副身体而自卑,1955年时,30岁的三岛终于化身健身狂人,而直至细江英公为他拍照之时,他对自己这具改造过的身体已经非常满意了。
在一番努力获得健美身材之后,三岛由纪夫说:
终于将这个身体弄到手之后,就像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兴奋,想到处去卖弄,到处去炫耀,到处去操作给所有的人看。我的身体就像我的新车一样。
所以找细江英公拍照,意味着三岛由纪夫对自己的身体非常地自信,甚至认为他的身体足以与《男人与女人》系列中舞蹈家的健美身材相媲美。
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同样也是拥有健美身体的神,细江的言语,直接地肯定了他改造后的身体。
砸烂偶像意味着破坏了他过去留给公众的印象,重新建立起新的形象,细江的拍摄创意完美地契合了三岛由纪夫的心里需求。
拍照的过程中,估计细江英公自己是拍嗨了,完全停不下来,一口气拍了两卷胶卷。嗨完之后,回去的路上想想倒是后怕起来,忍不住问当时的助手森山大道:“我是不是做得有点太过分了?”
然而事实是,并没有!人家三岛由纪夫开心着呢!
后来三岛由纪夫对于细江英公镜头下的自己,自恋地赞叹道:
吾之肉体乃美之神殿。
可见对于自恋的人,你怎么折腾他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把他/她拍得美美哒!
这组照片原本是三岛由纪夫为了文学评论《美的袭击》一书而准备,后来在《美的袭击》出版后,细江英公又持续给三岛由纪夫拍照,从肖像到身体,按细江英公的话来说是:
试图通过他身体与肉欲去探讨生与死的主题。
最后这些照片在1963年集成画册《蔷薇刑》出版。
而“蔷薇刑”这个名字同样也体现了三岛的二律背反原则,对立又矛盾,渴求的美与无法接近的痛苦。
可是,与同样关注生死的三岛由纪夫不同的是,细江英公更侧重于“生”,因而追求“生”之美,关注肉体的生命之美。而三岛由纪夫在生死命题上,更关注于死的一面,注重绚烂而极致的毁灭之美。
05 / 终曲
1963年画册《蔷薇刑》出版时,并没有在当时的日本引起多大的关注。
直至时间来到1970年11月,就在大伙都忙着准备第二版《蔷薇刑》的当口,25日却传出三岛由纪夫切腹身亡的消息。
当时在香港的细江英公得知此事十分震惊,而随之而来的便是接连不断的报纸、杂志等媒体的电话,表示希望能使用《蔷薇刑》中的照片。
然而却被细江英公一一拒绝了,并且细江英公决定暂停《蔷薇刑》第二版的出版工作。理由是,他不想借这个机会炒作《蔷薇刑》,也不希望人们把这本影集理解为三岛由纪夫的自杀的预兆。
有底线的人,不会炒作他人的不幸与死亡。
而同一时期,筱山纪信的《男之死》也因为三岛的自杀而没有成功出版。从当时筱山纪信拍摄的照片上看,的确让人窥见了三岛赴死的决心,他甚至在照片中将自己视为塞巴斯蒂安,在影集中模拟了塞巴斯蒂安殉道,可见他的自杀是他原本就已经预设好的。
此后,直到一年后在三岛夫人的要求下,《蔷薇刑》才又重新出版。
同时正如评论家长谷川泉所说:
他的死是一种为追求逝去的传统
而故意制造的轰动效应。
这里我们不再去猎奇地探讨三岛由纪夫的自杀事件实际上有多狼狈,又与他所维护的传统,追求的死亡美学有多大的反差,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肉体终结在了他认为最完美的一刻。而细江英公所拍摄的《蔷薇刑》,用照片的形式留住了他引以为傲的肉体,同时也用图像的形式展现出他无数次在文学作品中所刻画的,那些源于他内心的矛盾与对立。
参考文献:
【1】顾铮/编译,《我将是你的镜子:当代摄影家的告白》,上海文艺出版社;
【2】林路,《林路:说说日本纪实摄影大师“土门拳”》,
http://image.fengniao.com/277/2775557_all.html#
【3】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我唯一的自豪:细江英公与筱山纪信镜头下的三岛由纪夫 | 日本人物
https://www.sohu.com/a/246626947_195499
【4】廖伟棠│土门拳:他拍下了佛的悲悯与修罗的痛苦
https://www.sohu.com/a/159176273_740243
【5】细江英公—咏叹生命的黑白基调
https://fotomen.cn/2011/10/10/yong-tan-sheng/
【6】巨匠与杰作 | 细江英公:对于自己的作品,我总是不抱疑问
http://www.sohu.com/a/201117756_501140
【7】https://baike.baidu.com/item/
%E4%B8%89%E5%B2%9B%E7%94%B1%E7%BA%AA%E5%A4%AB/63135?fr=aladdin
【8】深度|揭开舞蹈艺术里面的癫狂领域:“暗黑舞踏”
http://www.sohu.com/a/53849019_254988
另:
日本摄影史划时代作品——《蔷薇刑》中国首场主题特展
南京,2019年6月2日-6月30日
南方旅馆三楼 XSPACE艺术空间展出,
有兴趣的友邻可以去看看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