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秽鉴福——铜镜与中国古代的医疗
翻开历史文献,“镜”字最早见于《墨子·非攻》,其云:“古者有语曰:‘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铜镜是古人日常生活中观容鉴貌的用具。考古发现表明,我国使用铜镜的历史悠久,上起新时器时代晚期的齐家文化,下至明清,约有近四千年发展演变的进程,几乎与中华民族的古代文明史相始终,可谓源远流长。

古人将铜镜的发明权归于黄帝。《轩辕黄帝传》中云:“帝因铸镜以像之,为十五面,神镜宝镜也。”铜镜因“照用”的功能而生,原本不是放置起来供人们观赏其形制纹饰的摆设,它是为用而发展的器物。铜镜的实际意义体现在各类文化对它的取用中,而其本身的发展变化往往都是接受反馈的结果。镜的使用非常广泛,几乎涵概了古人生活中诸如出生、婚礼、医病、丧葬、祭祀、居住、交际、战争等等关键领域。
疾病是人类生命历程中不可避免的一大障碍,克服疾病是人类自古以来的强烈愿望。在先进医疗技术日益普遍的今天,透过人体肉身照彻五脏六腑已是司空见惯之事。但是在面对各种疑难疾病之时,人们大多不知病源所在。铜镜能映照天地万物,于是古人很自然地便将铜镜的功能加以发挥,认为隐形于世、致人疾病的鬼魅经铜镜一照,就会露出原形,从而失去魔力,自行逃遁。在朴素的思想信仰与认识水平下,铜镜成为了古人探求到的治病方法之一。而这种具有神奇功能的透镜,也就不断出现在古人的各种记叙当中。
透视之镜
战国末期,发生了荆轲刺秦王一事。侥幸躲过一劫的秦始皇对身边任何人都不放心,于是修筑磁门以防携带兵器者近身,并且铸造一块两面皆亮的大镜置于宫中,用以考察近旁侍卫、妃嫔等众是否忠贞。西汉刘歆编著的《西京杂记》卷三记载,秦末刘邦接受子婴的投降进入咸阳后,在入宫查库时发现宫中“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遗。人有疾病在内,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
秦始皇特制的这面镜子竟能透穿表皮照见内里,听起来好似天方夜谭一般。有人揣测,秦始皇是利用人们对铜镜的敬畏心理,造出一面具有哈哈镜效果的铜镜,并妄称此镜能照内脏知病变,还能显出不忠之人的胆张心动。心神不定之人在铜镜面前看见自己的影像变形扭曲,难免神色慌张,便很可能被视为包藏祸心而惨遭杀身之祸。秦始皇这面神秘铜镜的奇特功能在西汉已广为人知,并以“照胆镜”之名广为流传。北周文人庾信在《镜赋》中写道:“镜乃照胆照心,难逢难值。”唐代杜牧有“照胆常悬镜,窥天自戴盆”之句。明朝开国元勋刘基《古镜词》亦有“百鍊青铜曾照胆,千年土蚀萍花黶。”隋唐铜镜中也常见此类铭文,比如:“阿房照胆,仁寿悬宫。菱藏影内,月挂壶中。看形必写,塑里如空。聊书玉篆,永镂青铜。”

自刘向始,类似的故事便层出不穷。
南唐刘崇远《金华子杂编》卷下记:“咸通中,金陵秦淮中有小民,棹扁舟业以淘河者,偶获一古镜,可径七八寸,方拂拭则清明莹彻,皎洁鉴人,心腑洞然,见者大惊悸。遂连棹出江口,以镜投于大江中,既投而后悔之。方诉于人,闻者皆知是轩辕所铸之一矣。”
唐李浚《摭异记》亦记:“卫公(李德裕)长庆中在浙右,曾有渔人于秦淮垂机网下深处,忽觉力重,异于常时。乃敛就水次,卒不获一鳞,但得古铜镜,可尺余,光浮于波际。渔人惊起照之,历历尽见五脏六腑,血萦脉动,竦骇神魄,因腕战而坠。渔人偶话于舍旁,遂乃闻之于公,公尽周岁,万计穷索于水底,终不复得。”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十云:“舞溪古岸石窟,有方镜,径丈余,照人五脏。秦皇世号为‘照骨宝’,在无劳县境山。”
又唐苏鹗《杜阳杂编》卷上载:“大历中,日林国献灵光豆……国西南有怪石,方数百里,光明澄澈,可鉴人五藏六腑,亦谓之仙人镜。其国人有疾,辄照其形,遂知起于某藏腑,即自采神草饵之,无不愈焉。”
上述几处都是写镜子照彻肺腑的神奇功能。此种异效其实并非全然得自想象,而是确有性能相近的实物。西汉的能工巧匠发明了一类“透光镜”,既可映照人面,又能在阳光照射下将镜背上的图文完整地映到墙上,仿佛光线从镜背穿透镜体再映射到墙上。北宋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对此器物作过描述:“世有透光鉴,鉴背有铭文,凡二十字,字极古,莫能读。以鉴承日光,则背文及二十字,皆透在屋壁上,了了分明。人有原其理,以谓铸时薄处先冷,唯背文上差厚,后冷而铜缩多,文虽在背,而鉴面隐然有迹,所以于光中现。余观之,理诚如是。然余家有三鉴,又见他家所藏,皆是一样,文画铭字无纤异者,形制甚古。唯此一样光透,其他鉴虽至薄者皆莫能透。意古人别自有术。”

既然利用“透光镜”可以让目光之所不及的图纹得以显现,而肉身比之金石柔弱不知几何,推此即彼理应也能够照透躯体内部的状况。在古人心中,照彻肺腑的最终目的是治病,因此作品中更多的书写镜子治病救人的功用,只是很多时候两相结合混同记述。
比如《太平广记》卷二百三十一“渔人”条引《原化记》云:
苏州太湖,入松江口。唐贞元中,有渔人载小网数船,共十余人,下网取鱼,一无所获。网中得物,乃是镜而不甚大。渔者忿其无鱼,弃镜于水。移船下网,又得此镜。渔人异之,遂取其镜视之,才七八寸。照形悉见其筋骨脏腑,溃然可恶,其人闷绝而倒。众人大惊,其取镜鉴形者,实时皆倒,呕吐狠藉。其余一人不敢取照,即以镜投之水中,良久,扶持倒吐者,既醒,遂相与归家,以为妖怪。明日,方理网苦,则所得鱼多于常时数倍。其人先有疾者,自此皆愈。询于故老:“此镜在江湖,每数百年一出,人亦常见”但不知何精灵之所恃也。
以上所言均为铜镜治病救人的记载,其实除铜镜外,也有铁镜、石镜,照见脏腑、医治疾病的描写。如蜀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一“照病镜”条即云:“叶法善有一铁镜,鉴物如水。人每有疾病,以镜照之,尽见脏腑中所滞之物,后以药疗之,竟至痊瘥。”
又梁任昉《述异记》卷下:“日林国有神药数千种。其西南有石镜,方数百里光明莹彻,可鉴五脏六腑,亦名仙人镜。国中人若有疾,辄照其形,遂知病起何脏腑,即采神药饵之,无不愈。其国人寿三千岁,亦有长生者。”

此处记载,既体现了人们对治愈疾病的强烈愿望,更表现了人们对长寿的殷切渴求。对长寿的祈求,也是中国铜镜中从未间断过的一个主题。“大乐富贵,千秋万岁,宜酒食”之语,就是我国镜史上出现最早的铭文之一。又如上海博物馆藏永康元年群神禽兽镜,其铭曰:“永康元年,正月午日,幽炼黄白,旦作明镜。买者大富,延寿命长,上如王父,西王母兮,君宜高位,立(位)至公侯,长生大吉,太师命长。”在短短的一圈镜铭中,反复四次提到长寿的问题,从此镜铭中不难见出古人对生命永恒的渴望是多么强烈。
入药之镜
在古人的医药视界里,一些药物具有殊能异性,涵义隐微,甚至有时其中隐秘的观念超越了话语所能叙述的范围。基于对隐秘世界的关注和尊重,人们将一种形而上的力量寄托于这些药物之上,赋予它治病的“灵力”。在较为正规的医书中,也明文记载镜与医疗关系。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第八卷《金石一》中专列“古镜”一条,对铜镜入药做出总结:“镜乃金水之精,内明外暗,古镜若古剑,若有神明,故能避邪魅忤恶。凡人家宜悬大镜,可辟邪魅。”
他引述了陈藏器《本草拾遗》,表明铜镜的药理在于辟邪魅,“惊痛邪气,小儿诸恶,煮汁和诸药煮服,文字弥古者佳。”还引《大明会典》云:“辟一切邪魅,女人鬼交,飞尸蛊毒,催生,及治暴心痛,并火烧淬服。百虫入耳鼻中,将镜就敲之,即出。”李时珍自己则言简意赅地说到:“小儿病气肿硬,煮汁服。”又引《圣惠方》中载附方:“小儿夜啼,明鉴挂床脚上”。
医者认为不仅铜镜整器可以充当药物,其各个部分还有特定的用法以及疗效。比如镜锈,“即镜上绿也,俗名杨妃垢。主治腋炙,又疗下疳疮,同五倍子末等分,米泔洗后傅之”。

还有就是锡铜镜鼻,陶弘景《名医别录》中言:“镜鼻,主女子血闭症瘕,伏肠绝孕。生山谷。”“产后余疹刺痛,三十六候,取七枚投醋中,熬,呷之。亦可入当归、芍药煎服”。而且除了针对妇女,还可以医治儿童,比如《圣惠方》载“小儿客忤,面青惊痛。铜照子鼻烧赤,少酒淬过,与儿饮。”在其后的《新修本草》、《千金翼方》、乃至宋代《大观》、《政和》、《证类》中,都是以镜鼻煮汁来治病。究其原因,李时珍引陶弘景云“此物与胡粉异类而共条者,古无纯铜作镜,皆用锡杂之,即今破古铜镜鼻尔。用之当烧赤纳酒中。若醯中出入百遍,乃可捣也。”古所谓锡铜,其实就是青铜,区别于明清流行的黄铜。古代青铜均是铜锡铅三元配方,年代越久远的,锡所占比例越高。古镜鼻如铜金石类药物一样,通过烧热淬水的方法服用时,借助了金属的力量。但与单纯的金类药物相比,古镜质地优良、历经岁月,具有更强的神秘色彩。
从医书对铜镜的综合记载中,我们不难看出在古人心目中,镜的治疗功用是非常巨大的,正规的医书史书都对之深信不疑。作为唐传奇开山之作的王度《古镜记》,更是将镜子的治病救人功能说得神乎其神。正如《异闻集》所言:“隋御史王度,有宝镜。大业中,胡僧至其家曰,宅上常有碧光连日绛气属月,此宝镜气也。岁大疫,度令仆持镜诣里,有疾者照之即愈。皆云龙驹持一月光彩被体,清凉而愈。”
不仅如此,还有更不可思议的,如《医心方》卷十四引《范汪方》有“治魇死符法——魇死不久故可治活方”:“书此符,烧令黑,以少水和之,置死人口;悬镜死者耳前,击镜呼死人。不过半日即生。”镜能够使人起死回生,其威力之大可想而知。
铜镜充当了医疗救治的道具,与之关系密切的磨镜药也发挥着不小的作用。有时磨镜人也充当起了医者的角色。《搜神记》卷二之《负局先生》载:“负局先生,语似燕代间人,因磨镜,辄问主人:得无有疾苦者否?若有,辄出紫丸赤药与之,莫不愈。时大疫,每到户与药,愈者万计,不取一钱。后上吴山绝崖,世世悬药与人……乡人乃立祠祀之。”
磨镜与治病在古代也已形成一个模式。沈起凤《谐铎》卷八中有一则《镜里人心》,说的是扬州兴教寺,寓一摇虎撑者,自名磨镜叟,“腰间悬一古镜,似千百年物。洁其所用,曰:凡人心有七窍。少智慧者,必填塞其孔。吾以古镜照之,知其受病之处,投以妙药,通其窍而益其智。”这或许更多的是一种心理治疗,然而将此发扬广大的还是巫术实践。
巫医之镜
《广雅》载:“医,巫也。”《论语·子路》有“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山海经·海内西经》中说:“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郭璞注“皆神医也。”可见人的健康在远古是由曾由巫师通过与神灵沟通来操纵。这些文献中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巫医并提。医与巫现文化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医学系脱胎于巫术,而最早的医者就是巫。

萨满以镜治病,是古老巫风的延续,如今在一些少数民族聚居的边远地区,仍能见到这种遗存。清代桐城的方式济在其《龙沙纪略》中生动地记述了萨满在鸟神附体之后,借助眩目的铜镜驱祟、治病的过程。“降神之巫曰萨满,帽如兜黎,缘檐垂五色增条,长蔽面,增外悬二小镜,如两目状,著绛布裙。鼓声闻然,应节而舞。其法之最异者,能舞鸟于室,飞镜驱祟。又能以镜治疾,遍体摩之,遇病则陷肉不可拔,一振荡之,骨节皆鸣,而病去矣”。
铜镜,作为被信奉的神灵在祭祷词中大量出现,是萨满重要的法器之一。萨满仪式进行过程中,萨满巫师模拟神灵和神灵动物的剧烈动作载歌载舞,他们身上所佩各神器,以铜镜为主,伴随萨满舞蹈叮当作响,透出神秘氛围。巫师身上所挂的道具很多,各民族萨满铜镜的佩戴部位、数量、大小规格各有不同,但其象征意义和作用大致相同。首先用来护卫萨满,打击妖魔,攘除病灾。如佩戴在胸前的护胸镜、用在法冠上的护头镜、背后的护背镜等。铜镜能反射光线,因而可防止恶灵邪魔的侵害。其次,还常用于占卜,即神谕可以通过镜这一特殊器物来传达。当然,铜镜也常用来治病。清代何秋涛《朔方备乘》记:“降神之巫日萨麻(萨满),帽如兜,……外悬三小镜,如两目状,……飞镜驱祟,又能以镜治病。”

关于铜镜在治病中的使用,徐坷在《清稗类钞》之《巫以镜治疾》中说:“索伦之巫,能以镜治疾,遍体磨之,则陷肉不可拔,一振荡之,骨节皆鸣,而病去矣。然此于近世之按摩术颇相似,未可以其假托神权而鄙之也。”徐坷前面的描述与方式济相同,但他进一步对萨满这种神奇的治病方法寻找了顺应时代的解释。在他看来,萨满就是假借神灵之力而增强其疗效,镜起到按摩器的作用。明陈仁锡《潜确类书》就记载:“昔黄帝氏液金以作神物,于是为鉴,凡十有五,采阴阳之精,以取乾坤五五之数,故能与日月合其明,与鬼神通其意,以防魑魅,以整疾病。”将铜镜说成是凝结阴阳之精、聚合五五之数的神物,是对铜镜辟邪之力的神话般的诠释。

除了充当法器,铜镜也作为整骨按摩器械治疗骨折等外伤。由于铜镜性冷,同时导热性能好,人在受伤之初,损伤处出现肿胀、发热、疼痛等症状,用冷器械按摩,迫使毛细血管收缩,能起到凉血消淤、清热止痛等作用。轻重缓急的按压也能带来程度不等的“气”,而这种“气”有助于血液的循环,活筋舒脉,消肿止痛。而且人们把铜镜看作是最好的“神器”,从而对之怀有虔敬之心。这种虔敬感和神秘感有利于消除患者的紧张情绪,使肌肉放松,这无疑有益于治疗和愈合。
非独萨满教,在西南的苯教中,法师也用镜来为医疗服务。可以说其治病之术离开镜子将寸步难行。藏医和一些民间巫士在诊治前为了找出病灶所在,先用一面小铜镜在患者身上来回移动。镜的神异与无所不照,正能给人们寻找病源带来帮助。
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镜本身的材质、形制、纹饰、铭文更加丰富,铜镜生产的数量增多、质量提高,其经营、传播的渠道也更加多样。同时,镜又与其它文化领域,如民俗、宗教、文学等,发生多方面的联系,产生强烈的渗透与互动,并从中获得了发展壮大的动力。由此,形成了一个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相结合的更为庞大的镜文化系统。铜镜与中国古代医疗的关系仅是其中非常细微的一支。

铜镜的魅力也正如一段非常著名的镜铭一样:“与天无极,与地相长,欢乐未央,长毋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