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奇妙夜
我不care艺术,但我爱佛罗伦萨
在遍地是文化瑰宝的意大利,佛罗伦萨不是历史最悠久、最辉煌的,也不是家底最雄厚、最富庶的,但无疑是文艺气息最浓郁、最典雅的。来到意大利,佛罗伦萨一定是游客们打卡取景的必经之路,而对于醉心于艺术的人来说,这个自带文艺光环与复古滤镜的艺术之都更是有股圣地般的色彩,那读着十分别扭的译名“翡冷翠”,透过字眼也将红砖白瓦间的诗情画意展现无余。

来佛罗伦萨,文艺复兴总要了解吧?罗马帝国灭亡后漫长的一千余年后,从佛罗伦萨走出的一位位巨匠为在中世纪的泥潭中裹足不前的欧洲带来了觉醒与重生的曙光,这座孕育了“重新发现人类”的人文精神的城市再度发现了古典世界的伟大,成为走出蒙昧主义、回归文明世界的先驱者。
来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总要知道吧?从柯西莫到洛伦佐,从僭主到大公,美第奇家族对艺术群体的赞助与保护不仅为文艺复兴与近代西方艺术的蓬勃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更在民众间催生出了一种文化崇拜的氛围,让佛罗伦萨在百年间积累的社会精神财富得以让全民共享。


来佛罗伦萨,那些名垂青史的大腕们总要认识吧?从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到但丁、贝尼尼、波提切利、布鲁内莱斯基、乔托、马基雅维利,从文学、美术、雕塑到建筑、科学、政治,14至16世纪的佛罗伦萨可谓群星璀璨、一时瑜亮,云集于此的大咖们百花齐放,共同在阿诺河畔为人类的文化艺术宝库增添了耀眼的辉光。

来佛罗伦萨,总要对艺术有点审美情趣吧?乌菲齐美术馆的画廊、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大卫的健美肌肉、神曲的深邃恢弘,行走在这座大型露天艺术馆之中,若是没些欣赏品鉴能力,岂不是在暴殄天物?


来佛罗伦萨,对欧洲的宗教文化总要略知一二吧?在漫长的中世纪,欧洲几乎所有的文化活动都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漫步于佛罗伦萨的大街小巷中,那些恢弘的教堂与美术馆被无数的雕塑、绘画与小型艺术所装饰的富丽堂皇,围绕宗教题材进行的艺术、文学和哲学创作无一不凸显着基督教教会对世俗精神生活的主导地位。


不幸的是,我是个对所谓“艺术”感知能力很差的人,向来对绘画、雕塑、建筑这些领域不太感冒,因此望着一堆陌生的人名和他们震古烁今的杰作,不禁完全陷入了凌乱。没办法,临阵磨枪补补课吧:看了英法意合拍的电视剧《美第奇家族》,重新读了一遍盐野七生的“文艺复兴的故事”,囫囵吞枣了一堆科普资料,生吞活剥了一串人名地名作品名,还没来得及整明白文艺复兴三巨头的光辉事迹,春意盎然的托斯卡纳原野就已经浮现在了窗外。呃……布什么斯基来着?WTF!
事实证明,当我驻足在大名鼎鼎的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和拉斐尔的《金丝雀圣母》面前细细端详时,虽然我也想试着努力挤出一丝赞叹与陶醉的表情,但脑海中的困惑始终占了上风。当然,对于艺术的望而生畏并不会让这座城市在游客眼中极具韵味的古典之美有所减分,漫游了文艺复兴风格的大小复古街道,登顶圣母百花大教堂和乔托钟楼俯瞰了良辰美景,大快朵颐了肥美多汁的T骨牛排,在旅馆的塔楼顶眺望了托斯卡纳的落霞,在佛罗伦萨的两三日间,虽然充分领略了艺术之都魅力所在,但置身于这座世界顶级艺术宝库中,却碍于审美而无法窥得其中精妙之处,不免也觉得有些遗憾。



在佛罗伦萨的最后一个晚上,已经按计划走完全部行程的我在晚饭后有些百无聊赖,恰逢傍晚的天气十分凉爽舒畅,怀着一丝对未知邂逅的期待,便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城内散步。当沿着阿诺河畔游荡到某个路口时,突然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小提琴的声响,不由得一个激灵: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约莫如此。被悠扬的琴声牵引着循着前方一路找去,我来到了一处中间矗立着石柱的四方形广场,而此刻小提琴那饱满而柔和的音色也愈加响亮。站在路口四处张望了会,虽然琴声已经近在咫尺,但那神秘的演奏者却并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正在疑惑之际,我发现对面教堂门口的台阶处零散地坐着几个人,从那围观群众式的表情中领悟到真相后,我不禁加快脚步绕到了石柱的背面,映入眼帘的,是我此次意大利之行中最难忘的一幕:高大的石柱下,端坐着一位一袭黑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左肩上的小提琴正随着弓弦的共鸣流淌着美妙的旋律,头顶,夜晚的天空呈现出蓝宝石般的湛蓝光泽,一轮新月悬于天际,柔和的月光伴着悠悠琴声洒满托斯卡纳的大地,美的令人心旌摇荡。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我结结实实地有种被锤中胸口的一见倾心之感。来到广场时,女孩正演奏着《泰坦尼克号》的经典名曲《My heart will go on》,坐在台阶上加入围观者的行列后,我如痴如醉地听了一曲又一曲,从《He's a Pirate》、《卡农》再到叫不上名字的曲目,时间仿佛融化在了音符的律动中。是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我已经记不得在那个晚风拂面的小广场呆呆地坐了多久,而身旁石阶上的观众们似乎也被这琴声所彻底俘获,一个个都默然不语,只是陶醉在温爽怡人的夜色中坐听新月伴着琴鸣,久久不愿离去。

虽然在意大利的街头巷尾,我已经领略了不少艺术家们极具个性的街头表演,有的是音乐演奏,有的是舞台戏剧,还有千奇百怪的行为艺术,每每遇到这些民间高手,我都会停下来饶有兴致地围观喝彩一番,但只有在佛罗伦萨的这个夜晚,让我完全沉浸在这座艺术之都的无穷魅力中。当我恋恋不舍地从为悠悠琴声所倾倒的广场离去后,却发现这令人回味无穷的美丽邂逅竟然只是个引子:月色下的街道、广场与桥面,吹拉弹唱着小提琴、吉他、手风琴、手鼓等各式乐器的乐者们比比皆是,上帝似乎在阿诺河畔打翻了他的八音盒,白天熙熙攘攘的市井在入夜后摇身一变成了无数的露天音乐会,动人的旋律和欢快的氛围伴随着路人的掌声洋溢在这座爱乐之城的每一个角落。追寻着这些歌声与旋律,在这个美妙的夜晚中不停地穿梭于文艺复兴风情的街巷中,期待着下一个拐角会邂逅怎样的惊喜,恍惚间仿佛有种身处于魔法舞会的奇妙感。

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吗?这种让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不自觉地呼吸着愉悦气息的感觉,大概就是艺术的魅力吧?
我自认为是个对艺术一窍不通的人,对自己无法理解的表现形式往往持敬而远之的态度,而且在现代都市这种充斥着品位幻象的消费社会中,“艺术”一词不可避免地会被富人与伪文青们曲解为标榜自身阶级属性的社交性文化符号,这些人拿草间弥生和柴可夫斯基这些看似高山流水的字眼惺惺作态,并不能掩饰自身空洞贫瘠的精神世界。我向来对这种充满虚伪做派的所谓中产阶级小资情调极为厌恶,仿佛对艺术的接受和鉴赏能力只存在于上流社会的小圈子中,在这堵隔绝了精英与庶民的墙壁内外,艺术难道只能存在于高雅庄重的美术馆、艺术展和音乐厅中吗?当然不是。
“艺术”在中国社会登堂入室的高大上地位,大概也和自身的文化传统有关。中国古代的文人艺术家与民间艺术家历来以蔑视达官显贵为荣、以出入官邸豪门为耻,在艺术创作上大抵也秉承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态度,而与之相对的宫廷艺术家则大多是为帝王贵胄歌功颂德的附庸,这两个极端之间几乎没有中间地带,导致上层文化沉不下去,民间艺术也浮不上来。而欧洲的文化氛围则全然不同,文艺复兴下的艺术大师们落落大方地出入权门、接受赞助,但却又并未被金主们豢养,沦为炫耀财富与地位的工具,像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既尊重创作自由,自身又有良好的鉴赏能力,因此创作者们总体比较自由,上下的流动性很强,能在宫殿与街坊间走动自如,即便改换门庭、各抒己见也不必担心被穿小鞋。这就使得艺术并不局限于高墙内的阳春白雪,也能不断滋养着民间的草根能量,逐渐在全社会形成了崇尚文化的风气,游客们能够在今天的佛罗伦萨的街头巷尾强烈地感受到这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轻快愉悦的氛围,也正是文艺复兴这场思想文化运动的累累硕果。


余秋雨在《行者无疆》中提到佛罗伦萨时写道:中国古代的显贵、官僚、豪绅,一涉足艺术文化,因此常常奢侈在高墙内,毁弃在隔代间,难于积累成实实在在的社会精神财富,让全民共享。在这个佛罗伦萨的奇妙夜,在缭绕着弦歌雅乐街头,这种藏富于民的感觉尤为强烈:在美第奇这群土豪挥金如土地给自己“洗白”后,艺术不再是卢浮宫和金色大厅里的那些晦涩难懂的象牙塔符号,不再是供达官显贵们闭门赏玩的阳春白雪,每个人都享受着平等的快乐,每个人都可以感受到艺术带来的美好。这,才是艺术最真实的面貌吧。


在文艺复兴的辉煌鼎盛之后,佛罗伦萨这座艺术之都也经历了诸多坎坷。“豪华者”洛伦佐死后,美第奇家族也走上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老路,在狂热的多明我会修士萨伏那洛拉的执政领导下,佛罗伦萨开始了一场物极必反的文化破坏运动,众多的艺术作品被宗教极端主义的禁欲之火付之一炬,这颗文艺复兴的璀璨明珠瞬间在文化上陷入死寂,随后在长期的内乱和衰落中一蹶不振。所幸历经了数个世纪的动荡和劫难,在美第奇家族统治下孕育的这片文化艺术的沃土并没有凋零,如同盛世的奠基者柯西莫·德·美第奇所预言的那样——“我懂得这座城市的心情。我们美第奇用不了50年就会被赶走,但‘东西’会留下”——阿诺河畔的这座文艺复兴的发祥地为后人所醉心的远远不止是有形的艺术宝藏,更是那通体散发着的无形气质:从容,优雅,高冷而不失诙谐,雍容中带着俏皮,当她挽着琴弦晕开了月色,头顶的星辰都为之倾倒,怎么会有人拒绝这样的佛罗伦萨呢?

哦,让什么拉斐尔、乔托、大卫、神曲统统见鬼去吧,我不care艺术,但我爱佛罗伦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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