捣衣声里的悲伤

文/常小仙
某天深夜睡不着,翻开床头的《唐诗三百首》助眠。
读到再熟悉不过的李白的《子夜吴歌·秋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看今人在“捣衣”一词的注释里写道:洗衣时将衣服放在砧石上用棒棰打。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疑问:在这秋月皎洁之夜,千家万户为何要在同一时刻一起洗衣服呢?“捣衣”一词让人联想到“捣练”,捣练是什么,和捣衣有没有关系?
我开始在网络上搜索答案。一番求索之后,我突然发现,因为对“捣衣”一词似是而非的理解,我对《子夜吴歌·秋歌》的想象完全是一厢情愿的。
在我原来的想象中,这首诗是一首非常清新、浪漫、轻盈的诗歌,有“风”有“月”,风月无边。即便诗尾有“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也不过是“曲终奏雅”,为了诗意有所升华。
然而,当我弄懂了“捣衣”一词的含义后,我才发现,这首诗的基调其实是悲怆和伤感的,并且有着深沉的现实主义情怀。
首先,必须澄清一点,“捣衣”并不是“洗衣”,甚至和“洗衣”一点关系都没有。在古代,“洗衣”一般称作“浣衣”,并不是“捣衣”,而“捣衣”和“捣练”倒是关系密切。
何谓“捣练”呢?捣练其实是制作丝织品的一个工艺流程。
蚕丝的主要成分是丝素和丝胶,丝素是近乎透明的纤维,不溶于水,是蚕丝的主体,而丝胶则是包裹在丝素外面的一层黏性物质,易溶于水。因为丝胶和杂质的存在,生丝以及生丝织成的坯绸会显得粗糙、僵硬,色泽也不够白净、透亮,需要有一个脱胶的过程,将生丝练成熟丝。
常用的脱胶方法,有物理方法和化学方法两种。物理方法主要是用滚水煮,利用丝胶易溶于热水的特性将其去除。化学方法则是通过加入草木灰浸泡、猪胰沸煮,利用草木灰中的碱性物质和猪胰中的生物酶,进一步去除丝胶,同时保护丝素。
捣练是物理方法和化学方法的结合,先将生丝用草木灰浸泡,然后放在石砧上,通过木棒的捶打,增加生丝和碱性灰水的接触反应面积,从而达到脱胶效果。
唐代张萱有一幅著名的《捣练图》,画的就是唐代女子制丝的场面,画面最右端,四个女子围着的一个长方形砧石就是“捣衣砧”,砧石里放着的白色物质就是生丝,她们就用中间细两头粗的“捣衣杵”对生丝捶打脱胶,最后生成洁白、柔滑的熟丝。
李白这首诗里的“捣衣”也是一个制作纺织物的工艺过程,然而,与“捣练”不同的是,这里人们所“捣”的,并不是丝绸这么高级的衣料,而是更为普通常见的麻、葛织品。
棉花是宋代才从印度和阿拉伯传入中国的,在此之前,人们的衣料主要是丝绸和麻、葛。上层社会,穿丝绸的比较多,而普通老百姓穿不起这么昂贵的衣料,只能穿麻、葛。麻、葛的纤维比较粗硬,做成的衣服很耐磨,但穿在身上很不熨帖,为了让它们柔软一点,穿上舒服一点,就得把衣料放在砧石上用木棒反复捶打,让纤维变得蓬松、软和,这就是“捣衣”。
“捣衣”的季节常常在秋天,因为秋天正是赶制寒衣的时候。“捣衣”的时间常常在晚上,因为老百姓白天要下地劳动,只有夜里才有功夫做衣服。“捣衣”的人物往往是女性,因为古代的劳动分工是男耕女织。月明之夜是“捣衣”最好的时间,因为普通人家很难消费得起灯油,月下捣衣,是对光明最好的利用。
了解到这一点,我突然觉得《子夜吴歌·秋歌》是非常悲伤的一首诗。“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那一声一声的捶打,敲击的不是浪漫,而是千万个真实的生死别离。这捣衣声里有不舍,有相思,有恐惧,还有悲怆的爱意与柔情。
对于远赴战场的男儿来说,玉关即是鬼门关;对于为丈夫、为儿子做寒衣的女子来说,玉关很有可能意味着永远的悲伤和寂寞。所以,“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并不是空泛的抒情,而是对残酷战争真实的抗拒,是对和平生活深切的企盼与向往。
在了解“捣衣”真实的含义之前,我对这个意象并无太多感受,而了解它的含义之后,我突然读懂了很多诗里的悲伤。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里的“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杜甫《秋兴八首》里的“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李煜《捣练子》里的“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
秋风的萧瑟,人生的困窘,命运的离合,多少坎坷挫折寄兴在“捣衣”与“寒砧”里,随着那一声声敲打,倾吐着无言的寂寞。
而这捣衣声就像失意时的情歌,彷徨、悲切,冷瑟、幽咽,呜呜啼啼,不知唱于谁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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