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因无果 — 李翊云的新小说 Where Reasons End
年初在欧洲时,得知李翊云出了新小说Where Reasons End。作为李翊云的读者,她的每一本书我都期待着阅读。三月中旬回到家,便去图书馆借了一本,一口气看完,五味杂陈,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几个月过去了,常常想这本书,想着我自己一生的经历过的几次重大死亡,想着不论人们貌似过得多么轻松,人生一点不轻松。四月间朋友的弟弟去世,我向她推荐这本书,她看完后邮件我:现在不能谈,等过一段时间我们谈这本书吧。几个月过去了,她依然不能谈,我却想说说了。

两年前我写过一篇挺长的读书笔记,记录我读李翊云的回忆录《亲爱的朋友,我从我的生命里写进你的生命》的感受,https://book.douban.com/review/8771718/ 。那本回忆录是李翊云的书里最打动我的一本,我和朋友一起读,我俩在后来的谈话里时常提及书的观点和其中引用的句子。在那本回忆录李翊云主要讲了她多年来因患抑郁症所经历的挣扎,裸露坦率,提到她几度产生自杀的念头。但她并没有渲染自己的绝望,而是讲了陪伴她一路走过来的那些作家和他们的书,因此读起来如同听她和作家们的深度谈话。我在文章的最后说到,“万一,如果,哪天真的传来李翊云自杀的消息,我不会过分震惊,也不会问什么,她要说的都在书里讲清楚了。”
读这本新自传体小说,Where Reasons End, 我震惊了,因为的确有人自杀了,但不是她,而是她16岁的儿子。
从何说起?
李翊云有两个儿子,他们一家四口在加州住了很多年。两年前,2017年8月,在我写上面提到的那篇读书笔记时,她被聘为普林斯顿教授,教创意写作,他们一家四口当时大概已经或正在搬到东部。但这些在Wikipedia中没有更新(至今仍然没有更新),我是读这本小说时才知道的。她的大儿子文森特就是这一年,在他们搬到东部不久自杀的。当然这个事件我也不知道,读这本小说之前我没有看任何评论和访谈,这是我读书和看电影的习惯,我不希望被别人的观点影响,总是带着一张白纸去阅读,读的时候我不断想:这真像是在说她自己啊 — 一个用英文写作的华裔美籍母亲,有两个儿子,等等。但我根本不去想她的儿子会自杀,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妈妈多年来有自杀念头,但真的自杀的却是少年的儿子。读了几章,突然,我想到书的题词:
For Dapeng and James
and in memory of Vincent Kean Li (2001-2017)
献给大鹏(音译)和詹姆斯
为了文森特.基恩.李的纪念 (2001-2017)
有的时候我非常非常迟钝,我一打开书就注意到这个题词,但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没去猜,我想读到最后答案自然会有的,慢慢读来就是了。现在再看,我万分震惊,大鹏大概是她丈夫,詹姆斯一定是她的小儿子,那么文森特就是书中自杀的大儿子。No, no, 我还在拒绝,不可能,哪能这么悲剧啊,不会的。但我已经坐不住,开始上网搜她的采访,果然,是她的大儿子。我两手捂着脸盯着频幕不敢相信,眼泪渗出来。
Where Reasons End, 我不知道该怎么翻译这个书名,暂且叫它《无因无果》吧。它是从毕晓普的一首诗里得来,整首诗附在首页,这样的编排李翊云当然有她的道理和用心。毕晓普的诗叫《争论》Arguement,其中有这样一段 (原谅我不专业的翻译):
Distance: Remember all that land
beneath the plane
that coastline
of dim beaches deep in sand
stretching indistinguishably
all the way,
all they way to where my reasons end
距离:还记得那片土地
在飞机的下面;
那条海岸线
在沙滩深处的昏暗海滩
无法辨别地伸展
一直到,
一直到因果终结之点?
我惊叹李翊云选择这个首诗的奇妙。李翊云这本小说是一个母亲和她已经死去的儿子的对话,他们的对话常常比讨论要激烈,更像这首诗的标题《争论》。很多家庭里,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对话不常常是争论吗?这一小节是毕晓普对距离的描述,Distance。书里母亲和儿子之间隔着阳和阴,生和死,这是无法逾越的距离。Reason在英文里有多重意思:原因,理由,道理,缘故,缘由。李翊云选择这首诗的这一段里的这一句作为她的书的标题,无疑是神赐。生与死哪里有原因和道理可以解释?或者更禅意一点,无因亦无果。所谓:无因亦无果,无生既不灭,此名大涅磐,闻者破诸结。可不可以理解彼时这是唯一能够支撑李翊云的精神支柱,不要把儿子的死看作死,死亦是一种生,来于尘土归于尘土,原本不是我的,也就不存在失去。我无法知道我的猜测是否正确,但我知道要走到这个境界几乎是不可能的艰难。
《无因无果》是一本臆想的对话小说,儿子的名字是尼克莱,一个非常聪明,任性,有时甚至傲慢的少年,他不断取笑妈妈的英文,挖苦她词汇不丰富,说话带口音,母亲笑着说:哎,那我这几十年也靠着这个英文写作谋生了。儿子的形容词汇丰富,常常一句话里三四个形容词。而作为作家的母亲尽量避免用形容词,而是多用名词,她希望读者自己去用他们认为合适的词汇去形容去判断。整书的内容多是谈论他们对写作的认识,对诗歌的理解,和对人生的态度。其中不可避免地穿插了一些母亲对儿子成长时期的回忆。
知道这就是李翊云自己的故事后,我无法避免地把尼克莱和文森特混为一体,从书里的尼克莱推理现实中的文森特悲剧发生的时间顺序。美国大学一般在八月底九月初开学。2017年李翊云被普林斯顿大学聘为教授,那么就是说她五月底完成了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教职,夏季的某个时候全家搬到了东部,但秋季还没开学,文森特就结束的生命。因为李翊云在书里提到他们一家四口在东部的新泽西州安顿下来,大家一起去看房子,尼克莱甚至对厨房,花园和他的卧室都有了计划,但还没有搬进去,尼克莱就走了。“我们买了你看中的那幢大房子…你要在就好了…没有你房子空荡荡的。” 因为尼克莱喜欢画画,编织,烘焙,他如果在的话会用掉不少空间。
尼克莱16岁生日不久(两周后?)就走了,他正在考虑考驾照。尼克莱没有自杀的迹象,他和母亲在讨论秋季选什么课,那么就是说文森特是在即将开学之际走的,而李翊云即将开始,或刚刚开始在普林斯顿的工作。书里讲到他们已经过了感恩节,目前正在准备过圣诞节,“我们买了一棵树…是一个圣诞树。” 儿子批评她,“就为了个节日,你们砍死一棵树?” “没有砍死,过完节我们可以把它种在院子里。” 母亲温和地解释。
那么李翊云是什么时候开始写这本书?书里的母亲说:这是你走后第七个星期…佛教中有“中阴期”一说,即死去人的魂灵会萦绕49天,之后会投胎。就是说李翊云在49天还没结束开始写这本书,是因为她相信这个佛教理念吗?我怀疑,我想这是她释放悲痛的唯一有效方式,书里尼克莱嘲笑母亲:什么都不能是你停止写作啊,即使是糟糕的写作。母亲回答:因为我不想难过。
唯有和儿子对话,她才能平静下来去应付生活和工作。我想象者李翊云的艰难,她不能扔下教职请假两个月去哀痛,不能不过节去哀痛,不能不做饭不吃饭去哀痛,因为她还有老公和一个儿子,如果她希望他们好好活,她自己就得活出个样子。她唯一能任性的,就是坐在电脑前,或者拿过一个本子,写这本书,和儿子对话。
李翊云并不是第一个用写作来哀悼逝去的亲人的作家。琼迪迪翁在她丈夫突然去世后写了《奇想之年》,在她女儿去世后写了《蓝色之夜》,这两本书我都读过,当时对我并没有太大触动和帮助。那时我刚失去了一个亲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现在想来,要非常坚强自制的人才能在这样的时期坐下来写书,一般人很难做到吧。
然而李翊云的这本书完全不是催泪弹,相反其中有一些幽默的对话,比如母亲告诉儿子她在整理儿子的东西时发现了他五岁时的日记本,日记本的标题是“六十岁的尼克莱”。尼克莱说:“天,我记得那本日子。小时候我以为一本书必须以一个年月的数字为标题,都是你那本《千年敬祈》搞得。” 看到这,我噗嗤笑了出来。
《千年敬祈》A Thousand Years of Good Prayers是李翊云出版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小说得了一些奖,还被拍成了电影。很多真事出现在这本小说里,那么为什么这仍然是自传体小说而不是回忆录?我想很简单,生死之间的对话是臆想,那么只能是小说了。这些对话,有些大概发生过,有些可能是李翊云想说没有说过的话,现在她在小说里说出来。有一个采访者问了李翊云:我很难不去想书里的母亲和儿子尼克莱就是你和你儿子文森特,你写作时不怕等同两者的身份吗?李说,实际上正是她和书中母亲的不同使得这本书的写作能够继续。
《无因无果》和她上一本《亲爱的朋友…》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严谨,精确,用最简单的词汇描述复杂深度的情感。这样的书有很多要反复阅读的句子,而且每一次读都会给人深一层的感受。这本书看似是两个完美主义者咬文嚼字的对峙,其实是在这个帷幔之下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不停止的探寻:我们不是给了他幸福的童年吗?是我们做错了吗?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尽管李翊云没有直接这么提问,但字里行间充满这些问号。因此这是一本与众不同的伤痛小说,作者十分收敛,尽量不去渲染自己的感情,但她允许儿子放纵,想说什么说什么,有时到了刻薄的程度。这就是一个母亲给予无法生还的儿子最后的溺爱吧。
我在阅读时没流一滴泪,但读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悲伤丝丝缕缕环绕不去,有几次走在路上突然想起某句话,眼泪突然涌出:
儿子:我非常爱你,希望我没有伤你的心。
母亲:哦,别那么说,令人伤心的是生活。
儿子:你是个好母亲。
母亲:没有好到能使你留下来。
李翊云在书里有很多提问:
一个自杀的人是因为他不想活,还是他不知道怎么活?
为什么我的孩子不想活?
我怎么样才能教我自己想活下去?
我感觉这些提问都是她在对儿子说:我也有你的困惑,我不怪你,因为我懂你。
他们讲到“伤感”这个词,sentimental, 尼克莱说,这个词里有一个“时间”,time。她是不是在暗示,时间促成伤感,也能治疗伤感?
母子俩都同意,To love is to trespass. 爱就是非法侵入。李翊云不确定是不是她不经同意“进入”儿子的内心太多,太亲近;或者正相反,是儿子对她的内心洞悉的太多太详细?这个想法对李翊云是个安慰,毕竟他们彼此理解。儿子也认为,如果有人能理解他这个决定,只能是他母亲。
书中皆是这样的对话思考,深刻,哲理,严谨,通透。尼克莱的聪明与成熟使他很早就可以这样和母亲对话,他四岁就开始写诗,十二岁已经通读了三遍《悲惨世界》。随着他慢慢长大,他意识到自己是个完美主义者,他父母也都注意到这一点。他非常挑剔,有一次他对母亲的编辑说:你们不应该就那么出那本书,你们应该逼她,让她写的更好一点。母亲也说,儿子是她最严厉的批评家。而读过李翊云的人都知道,她自己也可以算个完美主义者,极其严谨,有人评论她“是个对自己不放过”的作家。在这本书里,我再一次看到她的理智,逻辑性,克制和精确。
读这本书时,我经常想到她的《亲爱的朋友…》那本书,奇怪的是,我觉得那本书是讲为什么要死,她的抑郁,自杀念头;而这本似乎是说为什么应该活,也许儿子的死让她看到了以前看不见的理由,也许儿子的结束就是where死的理由end,那么,这个悲剧之后,有一个凤凰涅槃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