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速写②——正在施工,或为一座城市居民的奋斗而写

相信住在城市的各位都有过这种经历,某日下楼离开自己的居所时,外面曾经熟悉的风景突然变得不一样,一排蓝色的挡板入侵了你的日常生活,一切都在一夜中发生,此时你会想知道挡板后面的路面变成了什么样子——你已经适应了这种惊奇,这是去过魅的现代都市魔术,蓝色挡板就是魔术师手中的遮挡视线的丝巾。
正如武汉的城市标语“武汉,每天都不一样”所显示的,现代都市的节奏已经十分迅速,技术升级和居民的大量涌入使得每时每刻都有基础设施的升级换代和新老更替的发生,城市的增殖越来越快,街上的挡板也就越来越多。为了减轻这种突兀感,挡板上时常会贴有绿色人工草壁,有时阻隔墙壁上也会有精美的壁画。然而不管怎么努力,这种异质感都是无法消除的,因为日常风景已经被扰乱,并且时常会影响正常的交通和生活。
现代中国这种拆旧建新的快速城市化,19世纪的巴黎也经历过,经过成功的奥斯曼化改造,巴黎成功地被建设成了一座当时最能体现现代性的都市,被本雅明称为19世纪的首都。波德莱尔是第一个讴歌城市和现代性的诗人,他厌恶城市,又离不开城市,他拥抱城市生活的一切,包括那些最丑恶的部分,而正是这些阴暗面构成了现代性最重要的部分。正如资本主义下的富裕必然会产生贫穷一样,城市生活的光彩靓丽背后必然是污秽丑陋。本雅明在分析波德莱尔的现代性时说过:“世界籍由其幻象(fantasmagorie)统治,那就是现代性。”就像下水道被建在地面下一样,资本希望人们忘记作为其富裕的一部分的贫穷,就得创造出一个幻象——商业广告里的一切都好似那么理想,那么光鲜。
其实,城市本身就是由幻象堆积起来的,这种幻象并不是没有依托,其最具体的质料就是混凝土,柏油等——想想城市是怎么建立起来的吧,人们想方设法地把土地铺上,从前是砖头和石块,现在是更方便的混凝土和柏油。人行道延伸到哪里,城市就扩张到哪里。为了营造一种统一的幻象,自然得被遮蔽,并把必要的自然元素驱逐到了公园里,公园成了城市幻象的一部分。然而这种由物质构造起来的幻象需要维护,为此需要将路面挖开,露出底下的真实,然而这就造成了城市幻象链的断裂,挡板此时就作为一种缝合方式出现了,它试图弥补幻象的虚假完整性,维持城市生活的正常运转,并做出了一些可笑的努力(绿色人工草壁、壁画等),这和资本试图隐蔽贫穷是如出一辙的。同样,夜晚的城市需要灯光点缀,这是必需的耗费,当夜色中的大楼的灯光沉默时,人们会说城市真实的一面显现了出来,这真实令人们恐惧——其实我们都知道自己活在幻象中。
此时千万不要陷入类似表象的背后是本质的二分法,表象就是本质。我们不能说路面挖开后的地面是城市的本质或者贫穷是资本主义的本质,这两者本身就是同一的。如果没有路面被挖开,城市就无法正常运转,挖开的路面再城市不过了,是城市十分重要的部分,挡板想让我们忘记的就是这一点(尽管这并不是其直接目的),它强行隔开了二者,只为通过将丑陋的那一部分驱逐,塑造出一种同一的幻象,正是这种人为造出的距离感产生了那种表象本质的二分法,当我们相信这种二分法时,我们就掉入了幻象的逻辑。因此波德莱尔通过将丑恶入诗才成功描写了那种现代性,他笔下的老头老太太、卖艺者、乞丐等正是现代性绝佳的体现——挖开的路面可能比高楼大厦更能体现城市的特点。波德莱尔说艺术的一半是永恒,另一半是短暂、过渡和偶然,那么城市的一半是作为永恒凝固的部分建筑,另一半是永无止尽的拆除、整修和流变;更可能的是以后城市根本没有所谓的永恒了,一切都在飞快地化为废墟,同时又有更多的被建起。
奥斯曼男爵热爱直线和对称,他对巴黎进行的大刀阔斧的改造消灭了弯弯曲曲的街道,所有建筑都被拉成了一条直线,狭窄的巷子也消失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大道。然而这对于当时的异见分子来说是灾难性的,在他们看来,这种行为打着城市改造的幌子,消灭了革命的可能性。因为法国革命的象征就是街垒(barricade),每次革命都会有街垒出现,人们翘起铺路砖,用来建设街垒,而狭窄的巷子使得街垒能更容易地被建起来。这并不是无端的猜忌,作为资产阶级代表的奥斯曼本人也表明了对这一城市改造所带来的附加作用的满意。
五月风暴中,街垒再一次出现在巴黎街头,在众多标语中,有一则标语尤为引人注目:
Sous les pavés, la plage!
Under the paving-stones, the beach!
铺路砖下是沙滩!
这样一句纯粹描述性的话语,然而却比许多述行性语句更具鼓动力。它简洁、有气势,内含着革命者们的普遍经验,是掀开铺路砖时的惊异。它揭示了城市幻象的虚假同一性,发现了被隐蔽的异质的部分,这与革命的性质相同,革命就是要用暴力在连续体的历史上造成断裂,凸显自身的异质性,打碎历史同一性的幻想,使得社会的彻底变革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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