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大妈妈
母亲一直说父亲已经死了,“死得远远的,和狐狸精一起死的。”母亲的脸印象中已经模糊,她未留下照片,大妈妈说母亲好看,长得像电影明星,要不父亲也看不上。 母亲死了,死于自杀,她得了忧郁症,其实最后两年她几乎已经不管他,他在邻居家混饭吃。他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人们怕吓着孩子,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早已面目全非。 来了个中年男人,戴着黑框眼镜,表情严肃,说是他父亲。父亲明明已经死了?他很疑惑。 他跟着父亲走,走到乡下,停在一个两间房的农舍前,两只狗窜出,围着他们狂吠。接着跑出一妇人,呵斥狗。她面色灰黄,头发蓬乱,待见到他们,简直手足无措,慌里慌忙的,一会儿去拢头发,一会儿掸衣服上的碎屑。 “这是你大妈妈。”父亲说。 那个夜晚,大妈妈整了满满一桌菜,她吃得很少,只是看着父亲吃,她望那个男人,眼神仿佛绵羊般温软,但父亲眼皮子都不抬。 父亲走了,留下他。大妈妈有个儿子,比他大整整十岁,平素在县城读书,起初并不待见他。大妈妈骂:“这是你亲弟弟,你那些书读了到哪里去了?” “谁说他是我弟弟,他是那个女人生的。” “他和你一样,都是见不到爹的可怜娃。”大妈妈说。 大哥不吭声了。 乡下的冬天太冷太冷,风自四面八方来,穿透门窗,呜呜咽咽。他半夜被冻醒,脚下的汤婆子早就凉掉了,他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整个仿佛冰棍似的。他悄悄摸摸地哭,抽泣着。“娃娃,咋哭了?”大妈妈问。 “我冷。” “快上我被窝来。” 他钻进了大妈妈被窝,窝进大妈妈怀里。大妈妈的身体暖融融的,带着灶火的香气。这个香气萦绕了他一生。 “怪惹人疼的娃。”大妈妈轻轻拍着他的背,她的手掌大而粗糙,手背有很多红疙瘩,有些还破口流着汁水,是冻疮。大妈妈不好看,还没文化,她自知配不起上了学堂,越来越有身份的父亲,安心守在乡下,帮他的父母养老送终,把孩子抚育成人。 “你的妈妈呦,春英,我见过两次,长得像花似的,怎么也守不住你爹呢?”大妈妈像是在问不明所以的他,又仿佛是自问。 他父亲,自诩名士风流,在女人问题上不清不楚,终于出了事,被发配回家乡小城。或许忽然良心发现,记起这个儿子,打算接他到自己身边。 大妈妈去镇上扯了很多布料,她忙个不停,缝纫机成天咔嚓咔嚓响。春夏秋冬,每个季节都做了新衣。“这几件我特地做大一点,你个儿窜得快,你爹一个男人家家,管不了那么多。” 那日,他离开,大妈妈送到大马路,眼睛红红的,嘴里一直叨叨。他心底里兴奋着,为着去城里的好日子高兴着,回想起来,他原来真的是父亲的儿子,自私、凉薄,竟然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大妈妈做的衣服没有穿上,“乡里乡气的。”父亲说。他没有再见过大妈妈,孩子并不长情,倒是成年后,经历了一番人生,方才念及,然而大妈妈早已不在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