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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话题 >繁花:最性感的上海男子图鉴
风云上海滩,浪奔浪流,引无数文人竞折腰,真正凭一支笔,写透这座城的,满打满算,只有四个,分别是:韩邦庆,张爱玲,王安忆以及金宇澄。
金宇澄成名最晚,却是横空出世,一部《繁花》定乾坤,先是技压群雄夺了茅盾文学奖,然后又获得王家卫青睐,买下电影改编权。

《繁花》的诞生过程,颇具传奇性。
金宇澄当了大半辈子文学杂志编辑,平时看稿居多,鲜有创作。
2011年5月10日中午12点,金宇澄老夫聊发少年狂,在上海弄堂网,化名“独上阁楼”发帖子,用上海话写一些自己亲历目睹的人和事。
谁料,无心栽柳柳成荫,金宇澄的帖子,得到了网友的热烈反响。网友亲切地称他为老爷叔、老克拉,不停催他更新。
写到一万字时,金宇澄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一个长篇小说的框架,这才警惕起来,将纯粹的上海方言,改为让全国读者都能看得懂的“上海官话”。
说到底,沪上出生的王家卫喜欢《繁花》,其实是喜欢里面的上海味道。如《收获》执行主编程永新所说,《繁花》相当于建立了一座关于上海的人情世态的博物馆。
在《繁花》开头,金宇澄写道:
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骑马觅马,英雄暗老,电灯下面数钞票,数清一沓,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拿出一副扑克牌,捻开细看,再摸出一副。接下来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最后,关灯。否极泰来,这半分钟,是上海味道。
看懂《繁花》,有两个关键点,一个是上海味道;另一个是男女之间的情事。

小说结尾,引用黄安《新鸳鸯蝴蝶梦》的歌词,就是想表达,人生如梦,到最后什么也抓不住,唯一能带走的,就是一些“温柔同眠”的事情。
富有上海味道的男女情事,是通过人物刻画呈现出来的。
《繁花》中有三个贯穿始终的男主角:沪生、阿宝、小毛。这三个人来自不同家庭背景,故事从1960年代讲到1990年代,讲述了他们的情欲和梦想。
金宇澄在一次采访中提到,之所以给主角之一取名为沪生,是因为北京有个老电视剧《渴望》,里面有个王沪生,是被丑化的上海人。真正的上海生活是什么样子?真正的上海人是什么样子?知道的人并不多。
王家卫则说,不知是不是受了张爱玲的影响,上海的文学都非常女性。但是金老师的小说充满了男性的荷尔蒙,这种性感不是粗犷,也不是颓废,是一个上海男人的性格。
由此,《繁花》对三位男主情事的刻画,相当于一个“最性感的上海男子图鉴”。
沪生——腻先生
沪生是空军干部子弟,父母在“文革”中受到冲击。少年时的复杂经历,让沪生对一切都看得很淡,用现在的话说,他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佛系男纸”。
在小学班级里,少年沪生被同学们称作“腻先生”。所谓腻先生,是一句上海话,指斗败的蟋蟀。
有个宋老师,很喜欢沪生,想用激将法来开导他,让他变得积极一点。
宋老师说,随随便便给同学取绰号,太不应该。沪生说,不要紧。宋老师激将道,沪生同学,也就心甘情愿,做失败胆小的小虫了。沪生说,是的。宋老师说,不觉得难为情?沪生说,不觉得。
在沪生看来,蟋蟀再勇敢,牙齿再尖,斗到最后,还是输的,要死的,人也是一样。
这种带一点佛系,带一点达观,还带一点灰色的人生态度,伴随沪生成长。让他在某种程度上,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成为红尘俗世的一名“看客”。
小说开头,陶陶在自家螃蟹摊位,招呼沪生,进来嘛,进来看风景,就有一种“看客”的意味。
沪生的婚姻,也非常另类。
沪生的太太白萍,出国后,一开始常来信,让沪生买各种衣物,给她寄过去,沪生样样照做。
一天,沪生的丈母娘叫他上门,拉开抽屉,递给他一张两万多元的借据,说是白萍出国前借的,沪生如果有,帮白萍支付一下,以后让白萍还。沪生二话不说,拿出三千元,并表示余款一周后送到。
有一次,白萍寄来八张彩照,好友阿宝看后,判断白萍已经有了新欢。沪生仍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理解,人人会有故事,人人心里有想法。
沪生说,自从我父母出了问题,我就明白了,一切毫无意义,白萍想结婚,我同意,想出国,我也随便。
沪生最喜欢的女子,是少年时相识的姝华。姝华热爱文艺,有林妹妹的气质。然而,在那个野蛮的年代,这样一位书香鬓影的佳人,却在上山下乡运动中,被流放到东北吉林,嫁给了当地的一个朝鲜族大老粗,被折磨成精神病。
姝华在给沪生的信中,写道:
沪生,我写信来,是想表明,我们的见解并不相同,所谓陈言腐语,人已经相隔千里,燕衔不去,雁飞不到,愁满天涯。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大,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
曾经的政治遭遇,以及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让沪生看淡世情,对于名利,更是半点不热心,但同时,他又是一个极重情谊的人。
对于出身贫寒的朋友小毛,沪生可谓呵护备至。他邀请小毛到自己家玩,其实是“预谋已久”,准备了生日蛋糕和蜡烛,召集了一帮朋友,给他过生日。
小毛惊呆了,感动万分,傻里傻气地提出要义结金兰,点三炷香,跟大家换庚帖,结拜为异性兄弟姐妹。
后来,小毛因为银凤,跟沪生和阿宝翻脸,断绝来往,阿宝表示买账,沪生则异常伤心,认为当时如果真的跟小毛结拜,就不会这么容易就拗断。
沪生淡名利,重情义,这样的朋友,一辈子能有一两个,人生足矣。
阿宝——情痴老板
阿宝,出身商人世家,却是一位彻头彻尾的情痴。
他看女人的眼光非常准。沪生的老婆白萍从国外寄来照片,照片上,白萍神清气爽,凹凸有致,阿宝一眼便判断出,白萍身边,基本是有人了。
沪生问他,你咋知道?阿宝回答,这套照片,肯定是男人拍的,女人的照片,照相机端到男人手里,还是女人手里,选择的角度和拍出来的味道,是不一样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阿宝判断地一针见血。
虽然能甄别不同女性的燕瘦环肥,也有大把机会见识林林总总的百媚千红,但阿宝一生,却只痴情地爱过一个女孩,甚至为了这个女孩,一辈子都不结婚。
这个女孩叫蓓蒂,是阿宝的青梅竹马。
童年时,阿宝和蓓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眼里是半个卢湾区。当时,东南风正劲,蓓蒂拉紧阿宝,小身体靠紧,头发飞舞。这个场景,是阿宝永远的回忆。

蓓蒂和她的外婆的遭遇,小说里写的比较隐晦,借助了聊斋笔法。
两个人莫名失踪,在似真似幻的描写中,仿佛变成了两尾鱼,消失在黄浦江里。其实,联系小说发生的那个年代和背景(上世纪60年代),很容易判断出,蓓蒂和外婆是因饥饿,而投水自尽。
早夭的蓓蒂,是阿宝一生的爱与痛。
尽管在以后的人生里,阿宝作为身价不菲的大老板,有无数接触美女的机会,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没有人能够代替蓓蒂的位置。
正因如此,小说中阿宝跟李李的爱情,才成为令人唏嘘的悲剧。
阿宝见李李第一面时,便能看出,李李其秀在骨,算是颇解风情。
李李对阿宝,是动过托付终身的念头的。俩人春宵一度后,李李为阿宝讲了她黑暗的过去,并告诉阿宝,自己房间之所以摆着一尊开光的佛菩萨,就是为了辟邪和赎罪。
这个时候,阿宝却对她讲了一则非常残忍的寓言故事。
阿宝说,佛菩萨是听不到凡人祈祷的。据说,菩萨每天,只是看看天堂花园的荷花。天堂的水面上,阳光明媚,水深万丈,深到地狱里,冷到极点,暗到极点。
一根一根荷花根须,一直伸下去,伸到地狱,根须上,全部吊满了人,拼命往上爬,人人都想上来,爬到天堂看荷花,争先恐后,吵吵闹闹,好不容易爬上去一点,却因为人多,分量越来越重,荷花根就断了。人们重新跌到黑暗泥泞里,鬼哭狼嚎。
地狱一直就是这种状况,而天堂花园里的菩萨,是根本看不见的,只是笑眯眯,觉得天堂空气好,蜜蜂飞,蜻蜓飞,红花莲子,白花藕。
阿宝能讲出这样的故事,是因为他对人情冷暖看得太透,对世间的残酷看得太真,这跟他在运动中被抄家的经历,不无关系。
阿宝和李李,两个寒心人,注定无法互相取暖,更何况,阿宝也迈不过蓓蒂那道坎。
最后,万念俱灰的李李,选择了出家,常伴青灯古佛旁。出家前,在沪郊的一座庵堂里,她跟阿宝见了最后一面。
眼看李李就要落发,阿宝心中痛极,似有悔意,对她说,一切可以解决,有的是时间。李李漠然道,女人觉得,春光已老,男人却说,春光还早。
最后,李李双手合十,对他说,宝总,请多保重。
情痴的阿宝和佛系的沪生,两人之所以成为一生好友,是因为他们惺惺相惜,心有戚戚。
在小说临近末尾,沪生对阿宝说,我一直听人讲,阿宝比较怪,一辈子一声不响,也不结婚,皮笑肉不笑,要么讲戏话,阿宝的心里,究竟想啥呢?
阿宝笑笑说,我也常听人讲,沪生这个男人,一直不离婚,只是笑笑,要么讲“人们不禁要问”的文革腔,沪生心里到底在想啥?
说到此处,两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毛——侠义工人
小毛出身工人家庭,一生都在底层打滚,最后得了绝症,穷困潦倒而死。
姝华对小毛有句精准的评语:空有一身武功。
小说里的小毛,更像个古代人,重然诺,轻生死,喜欢抄古诗词,看话本小说,拜师学武艺,遇见合得来的朋友,就要斩鸡头烧黄纸,跟人义结金兰。
在这个利字当头的时代,小毛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沪生对小毛说起自己的父母在军队的状况时,小毛来了句,讲到军队,现在比不过宋朝。
沪生问,宋朝有轮船飞机吗?可以马上解放台湾吗?小毛说,可以呀,章回小说可以这么写,台湾城,高收吊桥,一声炮响,一队人马杀来,旗上一个“沪”字,鼓声再动,沪生爸爸拍马赶到,高喊一声,蒋家老贼,快快开门受死,免得本官动手,生灵涂炭。
令人啼笑皆非的“食古不化”,其实正是小毛可贵之处。
沪生、阿宝、小毛三人,各有各的痴,不同于常人,这是他们格外投契的原因。
小毛与春香结婚时,因为之前已跟沪生和阿宝断绝来往,所以没请他们出席,婚礼结束后,小毛独自发呆。
春香问他,老公想啥呢?小毛不说话。春香又说,我明白了,小毛是想朋友了,想沪生和阿宝了。小毛说,瞎讲八讲。春香说,今天来的,只是小毛的师父和同门师兄弟,我心里一直想,小毛自家贴心的好朋友在哪里?
听了春香的话,小毛黯然神伤。
后来,春香因难产死亡,死之前,对小毛说,我觉得,我走了以后,小毛要孤单了,太孤单了,我有自家的教友姐妹,小毛也要有自家的好朋友。小毛听了,眼泪落下来。春香继续说,小毛要答应我,不可以忘记自家的老朋友。小毛悲痛欲绝,眼泪一滴滴落下来。
春香临终的遗言,是小毛多年后和沪生、阿宝重归于好的契机。
虽然小毛在事业上没什么成就,但颇有女人缘,在他弥留之际,床前站满了女宾,都是跟他有过交集的人。
小毛对大家说,上帝一声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我恐怕,撑不牢了,各位不要哭,先回去吧。
小毛一生最爱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春香,另一个是让他告别童男的银凤。
小毛在死前,对沪生说,我做过的事情,会跟了我走吧?沪生刚要说话,小毛闭上眼睛,说出两个名字:银凤,春香。
小毛离开时的景象,正是《繁花》想要传达的,人生如梦,到最后什么也抓不住,唯一能带走的,就是一些“温柔同眠”的事情。
如歌里所唱:看似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可是谁又能摆脱人世间的悲哀,花花世界,鸳鸯蝴蝶,在人间已是颠,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