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的组织——读张枣《镜中》

镜中·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侯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春秋来信》

读《镜中》先说几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的主语是她。她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从她进入宫殿以后，她本来的名字就不再重要，她有一个称号，可能是婕妤，可能是贵妃，她是千万个面目模糊的女人里的一个。她曾经和皇帝相爱过，年轻的时候有过爱，后来淡了，搬进冷宫，一个人百无聊赖，坐在镜中，看向窗外，梅花一片一片往下落，像念旧的思绪，她想起从前的许多事，她的青春岁月、两个人相爱的时候，也是一片一片，想着想着人开始恍惚，回过神来梅花落了一地，她觉得有种情绪在里面，又不知道去何处说。

第二个故事的主语是皇帝。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深宫大殿里，阴沉沉地一个人占着王位，没有人陪他，镜头给他的光线很少，他只有晦暗不明的形状，他的眼睛冲着宫门看着外面。他和她年轻的时候曾经相爱过，后来感情淡了，变了，他就经常一个人坐在深宫里发呆，他不懂怎么就这样了，过去的她去哪儿了，越不懂就越想从前。他的眼睛看着远方，想象着理想的她来到自己面前，但这件事永远不会发生。

第三个故事的主语是镜子。镜子本身是空虚的象征，如果没有人照，它就没有内容，甚至可以说，镜子不存在，因为人的照射它才有了价值。它最擅长的，就是在深宫中等待，等待一个人，来到镜中，坐在窗前，给它它要的一切。镜子的命运就是她和他，他们本来是同一种东西，都在寂寞中暗自等待照拂。她离不开回忆，如果不能想起从前，她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他虽然高高在上，却只是一片影子，没有她他什么也不算，只是一面冷到晦暗的空镜，《镜中》是一片偌大的空间，充斥着交错的视线。

“想起”，《镜中》从这个词开始，被什么一下子触动，像有根线把过去牵扯起来，一开始就无法停止，一波接一波地回来，看她远去，看她过来，看她走近自己，可现在的看和过去的殷切盼望一样吗？梅花是同样的梅花，看梅花的人未必有同样的心，回忆变得虚妄。《镜中》有一层别致的精妙，写人的后悔，不说人后悔什么，这是诗的朦胧美。

一个人没有期待，就像一面镜子的寂寞，回忆是徒劳的，她和她的回忆是两个不能成为一个；一个人心绪烦乱，想到太多，到了最后也说不清自己在后悔什么，《镜中》在写后悔，写她的后悔、皇帝的后悔，乃至写镜子的后悔，这个尺寸天地里的每一件物事都浸淫着悔恨，纠缠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梅花落满南山，人分不清哪一瓣是哪一瓣。他们彼此都是独立的，却又无法维持自身，咫尺相隔遥相对望，有欲望又落空，这就是镜中。它自己解释自己，却又什么也没讲。读者和它也是这样，只能看不能碰，正因为冷淡，镜子才能自甘寂寞。

2018-0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