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东陆丰东海镇的一天
我一直对广东的沿海城镇好奇。
从香港离开后,我短暂停留了深圳,在点都德吃了顿中饭后,就坐地铁去了火车站,等候前往陆丰的动车。同很多小地方一样,高铁站基本上远离市区,一个朋友告诉我,“潮汕都是这样,交通不是很方便。我们出来都会开车。”
我有些喜欢现在的火箭头列车,车厢光线明亮,开着舒适的冷气,列车人员推车经过,“哈根达斯冰淇淋,有人需要吗?” 那一刻,玩着智能手机却面色疲倦的乘客们,这一刻也会忘记彼地或家乡的疲困。我透过车窗观察外面的景观,绿影波涛,一排树挨着一排树,生长的南方。同时,你能感受到人口稠密,一排排毫无风格的小区楼房,也长在一片乡野里。
海丰、陆丰、汕尾、汕头、潮州、揭阳,这些地方我都想去,通过一班又一班的客运中巴,在不同的快捷连锁酒店入睡,试着了解潮汕地区,宗族、黑帮、粿条、牛肉丸、海边、闽南语,还有词语背后的东西。
晚上八点多,我同李可在陆丰火车站碰头,搭五元钱公交去他的家陆丰东海。车程二十多分钟,它好像一直走着条直路,周围空旷无物,现在我都怀疑地面不是平整的马路,公交车就这样开到了陆丰的中心地带。
1.
李可是黑皮肤,可能是单眼皮,他不太高,但身材消瘦,留着长头发,也让他具有一个好看的体型。他对人友好和无差别,有种乐观的想法,脑子里总想尝试些很理想的计划。我觉得他也有失落的时刻,眼球凝聚片刻,安静了几秒,发出旁人无法听见的短暂叹息。
但我觉得李可很少会难过。(当然,如果一个人在训练自己更乐观,遇事更平静的话,实际上他要背负更多隐忍的痛苦)。陆丰有一条小河,螺河的分支,同样会汇入一大片半圆形海湾(比香港岛要大),最终汇入南中国海。李可的家在河的另一头,沿河的街上都是卖食物的小摊,我不太爱小吃也有些心动。
“要不要试试六果汤?”
“我在泉州吃过了。”
他指了另一个摊,上面写着“蛤春”,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写。我摆头,“在当地,我们管青蛙叫蛤。这个饮品里有像青蛙卵一样的东西。” 挺有意思,因为我发现冷饮其实是西米露,我喜欢任何牛奶,买了一杯。香精般的甜,冰爽,适合已经不太热的夏天。我们又买了一个“汉堡”,里面有火腿、猪肉、虾、鸡蛋,只需要四块钱。当时,刚下火车太饿了,连吃了两个,味道确实不错。
这看起来不太像当地特产,制作汉堡的模具,更像是90年代工厂制作的夜市、街头加盟食物。因为我记得我小时候也吃过,后来一度消失。老板说,这个机器是从香港传来的,调料是后来自己研制的。其实,好喝的“蛤春”也一样,台湾士林夜市也有类似的“青蛙下蛋”饮品。资本主义像台风一样过境,不管是“此地”还是“他乡”,人会体验一些共同的东西,但巨大差异要靠时间弥合。
陆丰还是给人一种九十年代沿海小城市的感觉。城市没有高楼,摩托车穿梭在大街上,夜晚很迟才会安静。我很好奇,为什么快夜晚十二点,街上摆起了卖豆浆和蛋糕的摊子,还有一家只在晚上开门的馒头店。许多人打包购买,准备早餐也未免太早,还是第二天想睡的更迟?
我们往人民路走,这里开着当地最早也仅此一家的麦当劳。这条路很生动,一路上都是买食物的店,牛肉汤、乳鸽、醉海虾(我没有尝试)、广式茶点,在支路的社戏表演舞台下,还有卖鲜榨果汁的摊,水果按你的心情搭配。社戏对面,是一个庙,趁黑我看了它的外观,只能模糊看到几处神像。
那个晚上,我对陆丰东海的印象是混杂的,它是南方的夜晚。广场上玩滑板的少年和跳广场舞的阿姨,便宜好吃的食物,摩托车上看起来没什么事做的人,正对着社戏舞台的寺庙,一条悠长通往李可家的小巷。
2.
第二天起床,我迫不及待想去更远的地方。来前,我提出可以开摩托车去海边,尽可能远的海边。这时,一个人跑到李可房间,他看起来热情,右脚因为玩滑板扭伤,喜欢听海朋森,他给了李可一些植物,要顺路送我们去李可另一个朋友家。这个人住在当地一所学校里,刚刚出深圳辞职。他长得高瘦,白净,喜欢听嘻哈音乐,除了李可和极少数人以外,他几乎没什么朋友,他把摩托车借给了李可。
这几天,海朋森、嘻哈朋友都带着我们市里转来转去。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没必要一小段路也送我们,屁股都要坐麻了。三个人在一台摩托车上,我坐在最后,是不是观察来往的其他摩托车,偶尔看前面的后视镜,街道像只是一个布景。这些时刻让我觉得奇妙,我坐在摩托车后座,像是成了小镇里的一员,短暂地被我没有拥有的生活经历接纳了。就像李可在小镇上,有一个又一个的朋友,他们轻轻碰拳打招呼,从我童年结束以后,我就退出了“团体生活”,我和其他人只保持“点对点”交流,常常我会觉得自己没什么朋友。
有次,我很好奇问李可,海朋森上午总会特意来,为了送我们去个其实也不太远的地方,他不嫌麻烦吗?李可解释,陆丰当地人就会这样,朋友们互相帮忙。我想了几秒,我从小就生活在大城市里,至少可以给我的自私和懒惰提供些土壤。
两点多,我们开着嘻哈朋友的摩托就出发了,刚离开主人的视野,我就跟李可说,“换我开吧”。我已经通过地图知悉了路线,人民路一直开到头,进入广汕公路左转,在第一个路口,再度左转,就进入了东海大道。从这条路一直往前开,就可以进入乌坎。
很快,眼前开始变得荒芜,虽然没有自然景观。在开到达乌坎时,一条向西的土路吸引我的注意,往里面开会是什么呢,无缘故的好奇总牵引我。路坑坑洼洼,下过了暴雨后的泥泞,经过了一个小型垃圾堆埋场,加速,路边长着成排的荒草。快到尽头时,左侧是一片水塘,还专门修往里修了一个亭子。一大片白色的鸭子在塘里游,人靠近,它们就走远,但总又不免好奇试图朝你走进。在远处,有一片片山,水塘的对面是一栋在草堆里废弃的房子。
“这样的景观,对我来说很少有。” 我说。顺着这条小路,我们继续回到东海大道,换李可开,闯进了一片宽阔的石板道,两旁是漂亮的别墅。几个游客从海边走过来,摩托车继续向前,眼前的一片小海湾是乌坎码头,停播了形态类似的小船只。没来及多看,我们已经到了乌坎村。
3.
村子很大,规模像一个小镇。我们只要离开摩托车几分钟,李可就会锁上龙头,另外上道锁。我不解,李可说陆丰治安不算太好,总会摩托车被盗,过去还一度有飞车抢劫发生。我还是不太理解,但我还是觉得自己的想法与经验,也无法适用一些我不了解的地方。在上海,我很少给电动车锁上龙头。
从寺庙出来,在对面超市买了个冰饮,我没有发现很特别的地方。所在的路口,就是当年发生暴动的地方,李可向我指了指,我还是无法想象。我们开着摩托在村子其他地方转悠,路面上,有刚建好的社戏舞台,“连着三个舞台,好少见。” 李可的朋友们很少开车来过乌坎,很久时候,村乡一带很有地盘意识,其他乡的人来到一个村里偶尔会发生冲突。我告诉李可,过去在泉州城有镜铺制,每个地方供的神可能不一样。在一些仪式里,有些神像越境去了别处,不同宗族之间常发生械斗。
摩托车驶出了乌坎,我们沿着海边的338省道开。进入了一片海滩,地方零星散着,海边上几栋像是刚盖好但一直无人入住的房子,视野可及地方有剁孤零零的山头。海不太蓝,沙滩上仅有的一大家人准备离开。“我们停一会,感受一会儿。” 李可跟我下车,告诉我这片风景不足为奇,好看的海边在后面。
后面是一片阴云,我们确实时间不多,我们要和局部暴雨赛跑,按照李可的建议,至少要在天黑前返程,因为路上有危险的大货车。但我很喜欢这个有塑料垃圾的海滩,它是自然的,不供人游玩,给人一种生猛的感觉。事后,我告诉李可,作为一个外来者,他会觉得最有意思的是“最先看到的”。我讲了从成都坐大巴经过二郎山经历。实际上,在一段旅途里,人往往只能记住几个间隙里的事,也许生命也是这样。
但你看一会儿就好了,摩托车启动,这一台车可能有些老旧,发动它时没有响脆地轰一声的声音,它很努力,最多时速五十多千米,这也够了。路途上,偶尔能透过房屋看到海,有时能一簇茂密的绿植,我们也会因为没见过的野花停留一会。
我们在观音岭停下,车往一段下坡路开。很多人(但可能不到一半人,相较于无游客的海岸线而言)来这里游泳,海水清澈碧绿,有一家小卖部,卖饮料、游泳衣、泡面,隔壁是个收费的冲凉和更衣间。看到这些人很开心,在夏天你总想去一个像乐园的地方。它像是一个荒芜之地的乐园,你去一个没什么人的海岛玩,开着摩托走进一个有冷气的商店里,也会有这种感受。
在这样的地方,李可打算分享海朋森带来的植物,我们选择人更少,风景更好的地方。(去年,我们在上海选择了夜色中的静安公园和华山绿地)。我们决定往前面的山上走,穿过那个小山,那头的海边没有一个人。我们站在高处的石头堆里,分享植物,对了,李可的房间里还有一本波德莱尔的《人造天堂》。但我了解,没有什么是天堂,至少大麻不可能带我们去天堂。
4.
我描述能力有限,这些石头堆其实是海洋景观之一,内部有若干个洞口。它隔绝了一些人类进入,石头下面是很小一片海滩,周围长满了巨石。如果你去一些闭塞的小岛,在它的一些角落也能找到这样的海岸,深邃,又像是邀请囚禁你。“我们从这里试着下去吧,到底下的海边。”
我走进了大石头的内部,手扶着地,扶着石身,一点点往下走,最后我看到了一个低矮的出口。只要人卧倒,就能一点点爬出去。又见到海浪的感觉很好。我喊了声李可,没有得到回声,不知道他在洞口哪一处。过了几分钟后,他也从低矮出口到了海边。
“你可以泡在水里,享受水的乐趣。” 李可虽然是陆丰人,但现在都不会游泳。我感受他首先要感受水的乐趣。他也下了水,我告诉他在一定范围内比较安全。其实也没有绝对的安全,一个很大的海浪袭来,反推力可能会把你带到离岸更远的海边。李可学习和海浪相处,练习游泳,我觉得他挺适合学冲浪。
快成为夕阳的日照,打在海面上映出一片涟漪式的光泽。我们离开后,才发现眼镜不在身上。回到海滩,已经轻车熟路。我发现海水早已涨到了最开始放包的地方,再过不了多久,这片海滩会暂时性消失。我已经习惯了遗失近视眼镜,这对我太正常了。
我们又回到了停放摩托车的商店,李可说去冲个凉吧,等下能有更好的状态往前开。(我迟疑了一会,称反正太阳也会把我们晒干)在浴室,李可用他的蓝牙音乐放外国音乐,水帘头的声音,吉他鼓点的响声,在这个海边的一间简陋建筑里。
出门,我问坐着男人要多少钱,他说,“里面的是你朋友吧,他付过了。” 我坐在屋外的椅子上休息,手里拿着花衬衣,很快它会被吹干。蓝牙音乐还在放着歌,我忘记了是哪一首音乐,只觉得这样有些违和,有多少有些愉快。
2018-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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