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不同,会让偏见变得愚蠢可笑
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中曾提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说法:关键性时刻。在茨威格的笔下这个时刻又可以称之为具有历史决定性的时刻。在这个时刻出现之前,人类的生活和历史必然会有漫长的岁月无谓地流逝而去,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迸发之际,那些平时慢慢悠悠顺序发生和并列发生的事,都压缩在这样一个决定一切的短暂时刻表现出来。这一时刻对后续的世世代代作出不可改变的决定。而这个具有决定性的瞬间出现的源头不过是一个人的一个念头、一个决定、一次判断、一次选择。然后,一切都似乎不可逆转随之改变。而这种改变需要放置在长时间、长距离的观察中才能被后辈所认识到。这一点就像一粒电子对原子的一次不确定、不经意的撞击,在那一瞬间之后,改变发生了,所有的东西都与之前完全不同了。
卡洛•罗韦利在《极简科学起源课》中所探讨的有关阿那克西曼德的问题,已经不是描述有关阿那克西曼德的生平往事,也不是着力于阿那克西曼德告诉了我们什么。关于这场追寻2600年前发生的一个人和其思想的故事,其根本与茨威格所讲述的”关键性时刻“同源同质。我们能从遗留的文字记载中得知的阿那克西曼德的思想不会很多,不过这些思想在过去了2600年之后,终于被我们认为是在文明处在荒原时期冒出的一个小火星。更为可贵的是,阿那克西曼德及其同时期的人,用他们质朴的思想开启了古希腊的思想。我们对于阿那克西曼德没有办法了解更多,但依然可以将这个人作为”具有历史决定性时刻”的一个主角。
我不知道茨威格是不是“关键性时刻”的创造者。但显然,“关键性时刻”并非只有茨威格一人意识到了。针对人类历史中出现的“关键性时刻”还有比茨威格认识更为长远的人,比如卡洛•罗韦利这样引用了弗兰切斯卡•维多托的一段话:
“我想谈论的科学并不是随着哥白尼革命或古希腊哲学而诞生的,而是在夏娃摘下苹果的那一刻就出现了,这是一种求知欲,是人类的天性”。
如果从追溯科学认识的角度来看,造成阿那克西曼德在今天被我们提起的原因或许就在于重新发现我们自己的求知欲。我想这一点可能是卡洛•罗韦利在《极简科学起源课》中呼之欲出的拳拳之心了。真的,别忘了,求知欲是我们的天性之一。而这种求知欲无疑是构成”关键性时刻“最具力量的因素之一。
而对于求知欲来讲,最大收获在于”遇见不同“。而遇见不同则会让我们的偏见变得愚蠢可笑。若是我们意识到我们的愚蠢因遇见不同而得到改变,那么我们对于遇见不同可能就会充满期待,而不是用自己的偏见覆盖不同,尝试将”不同“同化为”一样“。

我忍不住要全篇复制在《极简科学起源课》中提及的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在其著述《历史》中记载的一件事,这一段看似有些让人惭愧的内容,是”质疑“这个动作的初始记录。
当这位历史学家赫卡塔埃乌斯到达底比斯的时候,他吹嘘了一下自己的身世,声称自己第十六代祖先中的某一位是神的孩子,当时的埃及祭司对他所作的事情和对他们对我做的事情完全一样,尽管我之前并没有夸耀过我的身世。祭司们把我领到神庙内一座宽敞的圣殿里,向我展示了许多巨大的木质雕像。他们在我面前数了一下,雕像的数目正好与他们之前说过的数量相符。他们有一个习俗,每位大祭司都要在神庙内为自己立一座雕像。祭司们一边指着雕像的脸,一边告诉我雕像对应的姓名,他们向我表示,每一个雕像对应的大祭司都是上一座雕像对应的大祭司的儿子,这一组雕像就是按照这样的顺序排列的,从刚离世的大祭司一直回溯到最早的那位。因此,当赫卡塔埃乌斯说他家的十六代祖先中有神的时候,祭司们根据他们的方法回顾了他的家谱,他们不相信任何一个人能先于神出生。他们的每座雕像都代表了一位”君子“,也就是一个人,是另外一位”君子“的儿子。那里一共有345座雕像,但是他们和任何一位神或英雄都没有血缘上的关系。 ----- 希罗多德 《历史》
若是希罗多德、赫卡塔埃乌斯不曾到访过埃及的底比斯,那么他可能会一直坚信自己祖先的说法而不会动摇。但是经此遇见不同。赫卡塔埃乌斯则成为我们口中的历史学家、怀疑论者。”一个古希腊人站在埃及雕像前,这些雕像完全颠覆了他曾引以为豪的对世界的认识。可能就是从这个时刻起,他开始认为我们所确信的一切都可以受到质疑“。
卡洛•罗韦利之所以用这个记载将”质疑的发端“顺水推舟地送出来。其本意也在于阿那克西曼德的思想也是从”质疑“开始的。而”质疑精神“绝非只有他一人才有。在面对那些雕像得到教训的,不是埃及祭司,而是来自古希腊的到访者。那些到访者带着一样感受与教训回到了希腊,那就是:古希腊的批判思想。
卡洛•罗韦利如此着力的探究阿那克西曼德和其人所处的古希腊,不是沉迷历史,而是关照当下。我们现在知道自从进入21世纪之后,科学进步在本质上不过是延续来自20世纪的发现,相比爱因斯坦的发现,当下的我们并没有太大的进步。而且在当下的科学发展的历程中,21世纪或许正处在科学缠斗不休的阶段。19世纪建立的牛顿物理学世界在不到两百年的时间里就迅速崩坍了。在20世纪初由爱因斯坦创立的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还未能创建一个完整的物理学世界。而且难题还在于,我们一直以为物理学在牛顿时代都是稳定和确定的,但如今,物理学世界都处在不稳定和不确定的状态中。公式、定理、方程式再次变得跳跃起来。
探讨科学,我们所相信的科学到底是确定的,还是不确定的呢?可能后者胜出的可能性要更多一点。而这正是现代科学面临的困境之一。也是现代科学难以被理解的地方所在。而要面对这一情景,”质疑精神”和“批判性思想”可能是我们唯一能相信的科学方法。在面对不确定的世界时,只有“质疑”和“批判”是唯一可以确定的。那么现在我们回顾阿克那西曼德所处的古希腊时代,就是不断提醒我们此种确定性的来源及源远流长。如果那时没有阿克那西曼德及其那一群古希腊人的努力,那么我们是看不到当下世界的。

在被科学塑造出来的现代社会所呈现出来的模样:高效、高质、高能,并非只是现在才具备的特质,这些特质在每一个历史时代都具备,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蒸汽机时代的速度和宇宙飞船的速度代表着不同时代的速度。而推动这些速度产生、加速的原因就在于不断的“质疑”和“批判”。我们不会热衷于推翻前人的认识,而是善于找到前人认识中的错误部分,并为其提供新的内容。而且我们也会期待后人将我们的认识再一次推翻。这一点在理查德·德威特所著的《世界观》已被反复提及了,那就是我们现在所知道的一切,在500年后也一定会被人笑。“外在世界不再是一个以人为中心、以绝对的观念、以肯定的结论做为定论的认知对象。相反地,所有这些传统认知态度都在相对论、量子论以及演化论的成就中,面对了被全面翻转的命运。”从理查德·德威特所整理的观点来看,我们----也正在参与这一全面翻转的过程中。只要不要远离“质疑”和“批判”。
我很庆幸在《科学的历程》和《世界观》之后,才开始翻阅《极简科学起源课》。也正是基于前两册书籍的铺垫,才会让我对卡洛•罗韦利的种种担忧有“心有戚戚焉”之感。即便在科学大行其道的今天,我们也依然可以看到愚昧和黑暗也占据了可观的空间并还有着巨大的影响力。阿克那西曼德在二十六个世纪之前提出的思想和观点,是对世界的全新解读也是一次全新的冒险。这种冒险时至今日亦有不同的人在持续进行着,一方面对传统认识进行批判,一方面对固执的信仰进行着反抗。我们在认识到自己无知的同时,也同样还有着与阿那克西曼德一样的”求知欲“。正是这种天性让我们在冒险中有些畏惧但又吸引着我们自己。在这条漫长没有尽头的冒险中,随之而来的不确定性不会让我们变得荒诞,反而会让我们认为生活是无比的珍贵。
"在启程前往伊萨卡时,愿你的道路无比漫长,充满惊奇,充满发现........"同时,我们也带着足够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