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洋之3.我是妈妈
在这月穷岁尽的阴郁湿冷寒冬,夜的黑色布幕早早便已高高地拉起,意图蒙蔽人们争名逐利的双眼,好让欲壑难填的年兽跑出来肆虐。“唯图利阿”港的灯光再璀璨,烟火再壮观,音乐再强劲,已经没法依靠声光电的惊人效果吓走亚洲金融风暴这头凶猛的野兽,也没法激起人们赚钱的冲劲,更没法聚拢香港涣散的人气。细雨带风的旺角街头,完全找不到往昔热烈庆祝除夕进行春节倒数过年的喜庆人潮,偶尔,只有几个裹紧大衣的行人匆匆地闪过。宛如遭遇风吹雨打的丧家之犬,他们低下曾经像打了鸡血似的头胪,缩紧疲惫的腰身几乎将身体蜷成一团,双手深深地埋藏在厚厚的温暖口袋中,目的无非是减少散热的表面积护住自己受伤的灵魂。在湿滑忧郁的街上,他们留下一个个像长长问号那样冰冷的、孤独的、索索发抖的身影。

但是,对我而言,今年的除夕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节日。这一顿美味可口的团圆饭,我投入无限的母爱细心料理。这一餐年夜饭,不可避免地,触发我多年以前新婚的焦虑恐惧和紧张好奇的心理,也触动长久以来那些已经离我远去的爱情和幸福的心情。今年的年夜饭,与我以前渡过的任何一个除夕夜的都不同,因为,餐桌上多了一双吃饭的筷子。也许,思维缜密的你会发现,为何我说“渡过”而不用“度过”?原因很简单,对于生在海边、长在海边的我而言,时间就是一条流入茫茫渺渺的混沌之海的忘川河,一去不返,我总觉得“渡”比“度”更熨帖。同时,我也总觉得每条鲜活的生命都像一条忘川河。有人渡过去,顺利幸运地登上彼岸滩头,活了;有人渡不过去,悲怆惨凄地沉入忘川河河底,殁了。敢于渡过去的人,人生自然就大不同了,而更多是像我这样的人,在此岸的长堤上安全地止住懦弱的脚步,不断回味着鸡肋般的美好过去,幻想并不存在的未来。
多年以前,李建国像一匹未被生活驯服的强健野马,突然闯进我宁静生活,令我的人生之河急剧改道。我还清楚记得当时初见的画面。
那时,我和父母家住香港新界的天水围,基围上种植着一棵棵防风固堤的大榕树,院子门前正对烟波浩淼的深圳湾,遥望对岸的宝安县,西边的内伶仃岛在辽阔的零丁洋中小成一个黑点。当东北信风横扫过海面时,海浪像千万年前那样在零丁洋里欢快地翻滚,一点也不孤苦零丁,一阵阵惊涛骇浪拍打着门前滩涂上的泥沼。强劲的北风从海岸长堤上的大树间掠过,将它们长长的根须吹得猎猎作响,被无情劲风卷起的枯枝败叶在空中乱舞。刀剑一般锋利的北风像一群饥饿的猛禽围着院子盘旋刺探,在房顶和门窗外呼啸,伺机寻找任何可以肆意钻入的缝隙。深夜,海湾的滩头一片漆黑,伸手几乎不见五指,天地间正演奏着一首天籁之声的大自然命运交响曲。
夜更深了,天水围出奇的平静。
突然,一股呛人的浓浓恶臭钻进屋内,在整座院子中恣肆地弥漫,就像一个被点天灯的恶鬼在空中疯狂挣扎,久久不能消散。透过房间的玻璃窗,我看到黑暗的基围上亮起红艳艳的篝火,海边回荡着喜悦的胜利歌声,断断续续地响起庆祝活着的声声激昂长啸。在我漫长的人生回忆中,所有那些关于李建国的点点印记,都是从“被点天灯的恶鬼”开始的,一点也不缱绻悱恻,一点也不缠绵浪漫,倒是有一股恶心的橡胶和涤纶的烧焦味。
那时,李建国饿寒交迫,他选择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的蹈海求生。你没猜错,他就是那种传说中果敢地泅渡深圳湾的“督卒”。他以没有回头路的过河卒的决绝,选择在的风高夜黑的寒冬腊月,凭借对岸浅海滩涂上盘根错节的茂盛红树林的掩护开始泅渡深圳湾。在死神的严厉注视下,李建国奋不顾身地振鳞横海击水三千,他舔尝着冰冷的死亡之海的苦涩味道,他赤身裸体地战胜残酷的死神,他渡过悲惨人生长河中最后的一个绝望的渡口。终于,李建国幸运地带着上帝的祝福渡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十字路口,从忘川河中逃脱出来。在凛冽北风中,李建国成功登上香港新界的天水围滩头,这时,他才发现冬天寒冷的海水比像冰剑一样锐利的强劲北风更温暖。
那年头,从新界的天水围成功上岸的幸运儿有很多,逃难者几乎成千上万,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地从我家屋前的滩头惶急地出现,匆忙地经过,仓促地消失,他们怀抱梦想,迫切地走向纸醉金迷的“唯图利阿”港,去打拼,去奋斗,去实现。当然,那些沉入湾底深处,不幸成零丁洋里的零丁客,就只能被接进南海龙王的宫殿,成了他老人家的座上嘉宾了。那时,溺亡的偷渡客就更多了,至于具体数字,也许只有叩问神秘莫测的南海龙王才能知晓。
然而,深夜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基围上的李建国却与众不同,他出人意料,他如此特别,他注定独树一帜。循着冲天的篝火、激昂的长啸和动人的歌声,我打着手电筒走出房间,推开院门出去查看,家里几条看家护院的大黑狗烦躁地向火光处狂吠,作为我的急先锋跑在前头,向海堤上的大榕树冲了过去。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之外,它们像泥牛入海,瞬间神奇地没了声息,它们温顺得像遇见一头猛虎只会摇尾乞怜。那时,堤围上李建国浑身上下散发着劫后余生的恬然淡定,身上丝毫看不出一丝“督卒”者的惊慌惶恐。与此相反,他更像一个纵情高歌的得意郊游者。我敢打赌,你肯定想象不到他当时的样子。李建国穿得时髦得体,西装熨得笔挺,脚上穿着一双糅制过牛皮皮鞋。甚至,白色衬衫的领口上还别着鲜红色的领结,宛如一位深入乡下体验生活的英伦绅士。在他这一个得体讲究的逃港者面前,裹着防风衣的我更像一个邋遢龌龊的逃港者。在一棵巨大的细叶榕背风处,李建国正燃着红彤彤的篝火,他怡然自得地歌唱,一边烤着几个半生不熟的番薯,一边呷着半瓶浓烈的米酒,火红的光线映照着他俊朗瘦削的脸庞。他醉眸微醺地浅笑着,抬头望望我。然后,他向我友好地点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继续学着周璇那样像一只快被吊死的慵懒猫儿,缠绵悱恻地唱着,“夜香港,夜香港,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乐声响,歌舞升平……”
“闭嘴,村里的鸡犬都被你搅得不安宁了。”看在上帝仁慈的份上,我才没凶狠地亮出握在右手中闪着阴森寒光的大砍刀。
“Yes,Sir。我闭嘴。”李建国不慌不忙,火光中笑意盈盈地说,“请坐,尝一尝我们省城的烤番薯和头曲米酒。”接着,他像个暴发户一样得意,示意我看看他身旁半袋可怜的被冰冷海水浸泡过的红番薯。
但是,自来熟的李建国并没有闭嘴。相反,他把从对岸的红树林如何冒危泅渡深圳湾的事讲得绘声绘色。显然,他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话唠者。然而,我并不否认,他洋洋自得地讲起自己的逃亡故事,就像讲述别人的哀伤故事一样诙谐幽默。他说话字正腔圆,声情并茂,随着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他脸上眉飞色舞的表情丰富多变极了。他肢体语言的影子被火光影在他背后巨大的细叶榕树身上,不断地变幻,宛如一出我儿时在九龙城寨观看过的皮影戏。接着,我在他对面坐下来,渐渐听得入神,不自觉地把大砍刀放在脚边,也不知不觉地吃了一只他递过来烤红薯。最后,我根本分不清他讲的是别人的故事,还是他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
毫无怀疑,李建国是一名偷渡者。因为,他完美的省城口音根本无法掩藏他的难民身份。只是,他的一身衣着打份和优雅的举止与他难民身份完全格格不入。世间竟有如些强健且儒雅的偷渡客?!他娓娓道来,从身上的一身行头讲起,感慨对岸的香水早已销声匿迹。然后,他解释几只黑狗为何不对他狂吠,只因狗眼看人低,它们只是以貌取人的畜生。甚至连孔子也曾感叹,“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那时,我被他一套一套的理论迷惑了,更何况,他身上泄露出一阵阵气吞山河的刚强雄壮气息。你猜对了,就在那时,我已无可救药地爱上李建国。
自从儿子李成华出生后,年夜饭的餐桌上只有减少筷子那令人绝望的悲伤。然而,今年的年夜饭的餐桌上终于添加了一双令人幸福喜乐的筷子。自从我的父亲和母亲残忍地从我身上拿掉女儿的角色,多年以来,我仅剩下妻子和母亲这两个身份了,成了家中一名雍容华贵的仆人。如今,我幸福地多了一个“家婆”的称呼,总算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并且,在很快的可预见的未来日子里,我又要增加另外一个甜蜜的称呼了。我悄悄地告诉你,几个月后的某一天,那时我将荣升为奶奶,实现我含饴弄孙的幸乐,我将怿悦地抱起我那可人的小孙子。
当我看着龙曼妍挽着李成华走进家门时,她像一位高贵的桀骜的大小姐那样嗲声嗲气,生疏地唤着“公公”和“婆婆”,尽管她像个客套的客人一样在客厅中显得客气,我还是感动得差点又要掉下幸福欢愉的眼泪。其实,当三个月前李成华在餐桌上突然宣布他要结婚的消息时,我是不大相信的,无论如何,他都不像一个能担起家庭重任的成熟先生,他稳重的外表并不能掩盖住他不谙世事的执拗。第一次见到未入门的儿媳妇龙曼研,我便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烦闷,她娇妍妩媚的外表透着逼人的冷傲。那时,在喝早茶的茶楼上我的心已经开始感到隐隐作痛,我怕儿子受委屈,我更怕儿子委屈了龙曼妍。但是,李建国的一句话令我瞬间释然,他说,“她嫁的是成华,不是嫁给成华的妈妈。父子终将活成兄弟,各过各的小日子。”
从元朗乡下搬到旺角,我始终带着天水围的朴素憨实,我一眼便发现,李成华并不是龙曼妍那个世界中的会员。至今,我一直没弄清楚,不知他是如何偷得通向她那个世界的通行证的。也许,在她的眼中,他帅气阳光的脸上展现的古怪执拗脾气,拯救了他的才华。就像几十年来我没弄懂丈夫李建国那样,我一直无法猜透我的心肝宝贝儿子心中所思所想。但是,我仍大胆地揣测,龙曼妍可能只是爱上自己投射在李成华身上的自我的影子,她爱的人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