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蚁婆媳

我觉得自己大概是一个恶媳。因为我没办法跟自己的婆婆虚构出一段母女情，我是个成年女人，她亦是个成年女人，有性欲，有追求，贪婪、自私、嫉妒、算计，这些成年人的感情和心理我们都有，我们就是如此相同又根本不同的两个陌生的成年女人，然而这个社会的规则却要求我们表现出只有年轻的母亲和幼儿之间才有的纯真母女情，这实在是强人所难。

两个女人既不是情侣，也不是共侍一夫的妻妾，年龄、生活习惯乃至思想观念又有着巨大的差异，她们却不得不在一个屋檐下亲密无间的生活，并模拟成人和幼儿建立起一种关系，在表面上模糊淡化一切冲突，这就是婆媳。这种关系细想似乎让人有些匪夷所思，然而在大自然中却早有先例。

我们人类总以为自己是进化的终点，其实这个世界上早就有生物创造了比人类社会更加稳定的社会体系，比方说白蚁。

在白蚁这个种群中只有蚁后拥有生育力，雌性工蚁卵巢退化，丧失生育能力，但会照料蚁后产下的幼虫，幼虫长大后继续生活在这个巢穴里，这就是白蚁的社会。生物学家把白蚁这种一部分个体放弃生育能力为种群服务的行为称为“真社会性”，这是演化过程中出现的一种高级利他行为，这种行为只出现在极少数的昆虫、某种鼹鼠以及人类的身上。在这些具有“真社会性”的生物中，人类凭借杰出的大脑脱颖而出，成了地球霸主。

同性恋、双性崇拜都带有“真社会性”的色彩，“真社会性”还反应在女性的绝经期上。女性五十岁左右开始步入绝经期，然后就会丧失生育能力，即便如今科技如此发达，我们仍然没办法延长女性的生育年限，生育力发生衰退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人类生育力衰退乃至消失的同时整体的健康并不会受到影响，之后还会享有相当长的寿命。

年轻女性仿佛蚁后诞下家族的血脉，绝经后的年老女性仿佛工蚁一样帮助照料这些孩子，即便在今天“老祖母”的形象在许多文化里仍旧占有一席之地。早期的母系社会就像蚂蚁社会一样以母亲的血统联系在一起，一个部落里的女人血脉相连，照料她们共同的孩子，这种“真社会性”保证人类的社会如蚂蚁的社会一样延绵不绝。但冲突的扩大撕裂了原始部落，父系社会取代了母系氏族，父系社会背景下的家庭中，女性之间的血缘联系被切割，陌生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女性因为男性联系在一起，这也是如今家庭存在的基础。在这样的家庭中，蚂蚁的逻辑依旧在发挥作用。

年老失去生育力的婆婆似乎应该扮演“工蚁”的角色，这也正是中国社会大多数老年妇女的命运，而年轻具有生育力的“媳妇”则像是“蚁后”。在男权社会以及封建社会秩序下，媳妇诞下的孩子是夫家的后代，婆婆的身份则发生了分裂。一方面她是社会秩序认为的“蚁后”，在家庭中的地位高于媳妇，另一方面她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工蚁”，要帮助媳妇抚养孩子。“蚁后”的身份赋予婆婆干涉、指责甚至是压榨媳妇的权力，而“工蚁”的身份则让婆婆像老妈子一样承担育儿、家务等工作。婆婆双重身份后起作用的依据就是男权。如果男性作为一个家庭里的权力核心，那么婆婆作为丈夫的母亲自然拥有不容置疑的地位，另一方面因为媳妇诞下或可能诞下夫家的后代，作为已经无法继续履行“蚁后”责任的婆婆，自然有义务照顾媳妇和她的孩子。

婆媳之间因为纯粹的女性感情而联系在一起，是相当少见的，因为婆媳之间存在着年龄、生活环境等种种差异，如果没有姻亲这层关系，正常情况下是很难发生交往的。想成为一个共同体生活下去，往往依赖的是利益和社会观念。一旦婆媳之间建立了蚂蚁式家庭，生活在这个蚂蚁社会里的男性往往会承担更少的责任。婆媳之间就“工蚁”和“蚁后”的身份展开角逐，男性则可以作壁上观，或者居中调停即可。但不管男性面对多大的家庭矛盾，他所承担的育儿或是家务责任都很小，因为那是“工蚁”的责任，在一个蚂蚁社会里，“工蚁”是怎么样都轮不到男性来承担的。

女性其实完全可以从这种蚂蚁的逻辑中跳脱出来，但现实中大部分在维护蚂蚁逻辑的却是女性。当一个女性无法在自己的家庭和人生中实现自己想要的生活，那么她就更倾向把手伸到儿子的家庭里去，即便去当一只“工蚁”也在所不惜。而一个年轻女性如果能依赖蚂蚁逻辑从婆婆处得到免费家务或是经济支持，即便精神上必须矮化成一只“工蚁”也是可以接受的。这是一种恶性循环，一个女性在自己的家庭中无法成为“蚁后”，就会幻想在儿子的家庭中成为“蚁后”，这种想法可以称之为“工蚁后遗症”，这也是为什么一些女人比男人更热衷于生儿子。儿子并不仅仅意味着血脉的传承，更意味着未来家庭地位的保证。

现代大部分所谓稳定的家庭里都有两只“工蚁”，媳妇在外面当“工蚁”赚钱养家，婆婆在家当“工蚁”育儿做家务，但在她们心中，自己都是“蚁后”，不过表面上她们都得假装承认对方是“蚁后”，最好的办法就是虚构出“母女情”来，用这种虚构出的感情掩饰利益和家庭地位的冲突。但当她们对于家庭地位和职责问题发生巨大的冲突，整个家庭产生动荡，男性就会出马，但任何一个有理智的男性都不会遣散任何一只“蚂蚁”，因为遣散一只“蚂蚁”就意味着一部分责任转移到了他的头上，除非冲突已经剧烈到“有我没她”的地步。所谓能平衡家庭的男人，无非是让媳妇和母亲同时错觉自己是“蚁后”。

其实不管站在婆婆还是媳妇的角度，让新家庭的丈夫独立都是最好的选择，但在中国很多家庭不愿做出这样的选择，一方面一些媳妇不愿意放弃将婆婆当“工蚁”使唤的权力，另一方面一些婆婆总梦想着可以在儿子家庭里实现自己“蚁后”的身份。在中国大部分婚礼上，女方父母都哭得一塌糊涂，而男方父母则往往喜气洋洋，因为在传统观念中，结婚并不意味着一个新家庭的诞生，而是意味着女方嫁入男方家，女方的父母丧失了自己的女儿，而男方的家庭则多了一个新人口，这种观念之下的婆婆更倾向于入侵儿子的家庭，媳妇也往往会主动在精神上臣服于公婆。一个对公婆不敬的媳妇所承担的骂名，要远高于一个对丈母娘不敬的女婿。

蚂蚁是不会让自己的任何一个后代离开巢穴的，除非巢穴解体。人类的生活模式其实和熊更像，成年的子女会离开父母去建立新的巢穴，但中国很多家庭的模式比起熊更像蚂蚁，男性走出原有巢穴的过程尤其艰难，很多中国人对于儿子的感情堪称变态，他们不愿在精神上割断与儿子之间的联系，他们永远是父母蚁巢的一部分。一个男性如果想摆脱原生家庭的控制拥有独立的家庭生活，在传统观念下将不得不背负“不孝”的骂名。但另一方面，一个男人想表现得“孝顺”也很容易，只要他能找到老婆并生下孩子——最好还是儿子。相当一部分男性在成年后并没有能力和父母建立起良性的关系，但他可以把老婆和孩子当成自己孝顺父母的工具，只要他的老婆孩子能和自己的父母建立起良好的关系，就等同于他本人和父母建立起了良好关系。但如果一个女人用丈夫和孩子代替自己去尽孝，简直不可想象。与此同时有相当一部分父母也不致力于和儿子展开沟通，而是以跟媳妇和孙辈展开沟通作为代替，最后这个家庭变成婆婆和媳妇以丈夫为媒介组成了共同体，料理家务照顾孩子，分担了本应该由丈夫承担的工作，达成了一种事实上的“婆媳婚姻”。

想让这样一个儿子离开巢穴，只能由媳妇这个新任“蚁后”对丈夫的整个原生家庭发出挑战。在蚂蚁的社会里也存在这样的现象，新出现的蚁后会蛰死原有的蚁后。在人类社会婆媳之间的战争可以用你死我活来形容其惨烈程度，对丈夫的争夺甚至会延续成对孙子的争夺。虽然大部分战争以婆婆的死亡宣告媳妇的胜利，但媳妇也搭上了自己的青春、家庭以及亲子关系。在封建社会，婆婆可以用传统道德永远地剥夺媳妇的胜利。然而一山不容二虎，一个蚁巢不可能有两个蚁后，女人在传统道德的遮掩和压迫下几千年来都在进行着暗流涌动的血腥游戏。这种血腥游戏的背后是变态的亲子关系，变态亲子关系的根源是对女性的压抑和剥夺。

这样看来是不是让丈母娘承当“工蚁”的角色是更理想的选择？现在很多家庭确实以丈母娘来代替婆婆充当“工蚁”，然而丈母娘的悲哀是，她甚至都不能幻想自己是这个家庭的“蚁后”，她的女儿才是绝对的蚁后。如果生了女儿就意味着晚年成为女儿家里一只绝对的“工蚁”，恐怕女婴出生率会进一步下降。

夫妻是一种极为亲昵和私密的关系，容不得任何插足。这种关系并非一成不变，夫妻感情会经历一次次的崩坏和愈合，在这个过程中历久弥坚，所谓“床头吵架床尾和”形容的就是夫妻感情的自然循环。但这种循环应该发生在一个私密且不被旁人窥视的空间里，如果一个家庭像蚂蚁的巢穴一样拥挤，夫妻生活一直被别人旁观，夫妻间这种自然的感情循环就会被破坏，夫妻感情得不到健康的发展，最终会走向死亡。传统大家庭里夫妻之间的感情处于上一代人的监视下，最后往往发展成名存实亡的僵尸婚姻，在这种僵尸婚姻中生活了一辈子的女性或嫉妒儿子亲昵的夫妻关系，或根本不了解健康的家庭是什么样的，往往有意无意就会摧毁儿子的家庭。还有一些年轻夫妻不愿意面对现实问题带来的压力，将经济或是生活压力转嫁到父母的头上，以道德绑架的方式强迫年老女性充当“工蚁”，这种逃避同样破坏了夫妻感情的健康成长，只会建立起一个以啃老为基础的巨婴家庭。

人类社会比蚂蚁的社会复杂的多，但有的时候却更加简单，因为我们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虽然我们是群居动物，但我们可以在复杂的社会中坚持个体的独立，对任何自己拒绝的事物说“不”，为了坚持这种权利，很多人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们的社会能发展到今天，正是因为这种敢于坚持自我大声说“不”的精神。人不是蚂蚁，不论男女。

女性对家庭有一种天然的热爱，不管是独居、二人世界还是三口之家，女性比男性更重视家庭的氛围乃至家里边边角角的摆设，更重视与家庭成员之间的亲昵程度，方寸之地也宛如小小王国。婆媳之间的斗争破坏了家庭的安静、祥和，毁掉了家庭生活的私密感，如果妻子真的需要一只忙碌的“工蚁”，那么丈夫——而不是婆婆——才是最佳人选，如果一个女人想成为一只“蚁后”，比起入侵儿子的家庭，不如成为自己的人生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