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不起一个出租车司机
一、看不起外地人
王师傅早上出门时憋了一肚子气,四十多岁的年纪,他对单位里的事儿已经没那么多气生,如今给他气受的多半是家里人。现在是四月份的早上六点刚过,天蒙蒙亮,他拧开北京交通广播电台的收音机,把出租车沿着南四环辅路慢慢开,看能不能拉到一个至少进二环的活儿——去首都机场的好事儿就别想了,这样的大活儿原本就不多,有些还被网络约车给抢走了。
正想着,路边一个刚从早点摊上站起来的中年男子匆忙向他挥手。王师傅靠路边停了,微微侧着脸朝向这个男人,但一言不发,与乘客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这个男人见车停了下来,连忙朝早点摊招手。
王师傅这才注意到,不是一个男人,是一家四口,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孩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中学生模样。
一家四口带着一身酸辣粉的味道上了车,那男人坐在副驾驶位置,外地口音,连忙道:“我们不远,我们不远!就到前面北京南站,北京南站。”就好像他们去这个近在咫尺的地方,会让司机感到万分轻松一样。
王师傅轻轻嗅了嗅空气里的酸辣粉的味道,皱了皱眉,他开始想念油条豆浆那正派、主流的香味,而不是这异端的酸辣味。他猛地发动起车子,说,“哟!您这一家四口打一辆车,划算!”
显然,两个孩子也都听出了这话里的讥讽,各自把着后座的车窗户,一言不发的往外看。
王师傅心里嘲笑着,嘴上却倍儿热情的说,“咱走哪条路?”就好像乘客比他还要熟悉路途一样。
那男子赶忙说,“都行,都行!您说了算,您说了算!”
这么短的路程,王师傅厚道,并没有甩脸子给乘客看,只是出租车却像发脾气一般瞬间飙到了80多迈。十分钟的路程,王师傅一直在想早上他那上了高中的宝贝儿子对他讲的那些“笑话”。没错,是笑话,可他一点也笑不出来。儿子说,这叫反鸡汤、负能量,特好笑,班上特流行,比如这一则,“当你觉得自己又丑又穷、一无是处的时候,别绝望,毕竟你至少判断还是对的。”还有这一则,“你以为有钱人很快乐吗,你错了,他们的快乐你根本想象不到。”还有……
“行了行了!快吃饭!哪那么多废话!”王师傅差点把筷子戳到儿子脸上。
王师傅现在觉得对儿子有些过分了,可那几个字眼儿,“穷”、“有钱人”、“快乐”都像针扎在自己身上一样。这些话,若是从面前这交广电台的DJ嘴里里说出来,他会哈哈大笑;若是让他的哥们老刘讲出来,他也会嘿嘿直笑。可从儿子嘴里报出来,他就觉得难以忍受,就像他此时此刻难以忍受洋桥十字路口这二十秒的红灯。
他从车前镜看了一眼后座上的两个孩子,说:“您几位是来北京玩的吧?”
“对,对。第一次,第一次。”男子说道。
“哟,那都去哪儿逛啦?”王师傅很热情,蓄势待发,就好像要给这一家四口接下来给出的任何答案进行详细、丰满、有声有色的讲解。
两个孩子还是各自把着窗户往外看,沉默着,今年北京几乎没有雾霾。
“时间有限,时间有限”,那男子殷勤地说,“几个景点,几个景点,主要带孩子看看。”
王师傅显出大度和蔼的样子,撇开这男人,回头故意问那沉默的孩子,“去天安门看升旗了吗?”
孩子母亲堆着笑,说:“去了。”
“好看吧!想不想一直呆在北京啊?”王师傅说。
孩子们终归还没有学会如何应对这种热情的恶意,仍然只是一言不发。孩子母亲说,“想呆啊,就是北京的房子太贵了,我还特意看了看链家地产的广告,那一平方米的价格,都能在我们家开个小门店了。”
王师傅得意的大笑。
绿灯亮了。
孩子母亲恭维道,“您肯定早买房子了吧。”
王师傅说:“多新鲜啊!我爷爷那辈儿就来北京了,我们家原来住二环里,就王府井儿那儿,王府井去了吧。”
没等人回答,也似乎没听到啧啧赞叹声,王师傅已经风驰电掣开到了北京南站进站口处,车像骏马一样狠狠勒住,一车的乘客都向前猛的倾了一下身子,副驾位的男子连忙说,“谢您,谢您,多少钱?多少钱?”
“18。”
男乘客翻钱包。
“不要票儿?”
男乘客一边交钱,一边说,“要,要。”
二、被外地人看不起
出租车这行当有时候也讲究开门红,有的师傅每天都在乎开门红,如果一天的第一笔生意做的不顺心,这就意味着一天都不爽利。王师傅就是如此,他放下这一家子短途乘客,就像泄了气的轮胎,慢慢悠悠歪歪扭扭的开到南站地下车库。他还想着早上儿子的话,又想着刚才挣的这18块钱刨去份子钱和油钱属于自己的大概只有2块钱,不禁想起了自己年轻时,老房子被拆迁的往事。
“那时候的人多单纯啊”,王师傅想:上头让拆,家里马上积极响应,那是二环附近的平房,拆的时候上头让二选一,是要三环外补偿的两套期房还是要15万现金。90年代的15万是巨款,而三环当时刚刚修好,附近跟荒郊野岭差不多,全家人都主张要现金。王师傅当时二十多岁,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眼睛伸进钱里拔不出来,王师傅觉得不局气,一家人里如果兄弟姐妹眼里都只有钱,多让父母看不起,多让街坊邻居们看不起。
他最小,但他偏要做表率。最后他只要了2万块钱,开起了出租车。
一晃二十多年了,王师傅想起这事儿来就后悔。他不后悔当时拿的钱少,而是后悔当时没有要房子。一个北京爷们,本来住在二环的,正经皇城根下,头等公民!竟然沦落到要不是结婚时媳妇儿家有套房,他在北京都没房子住。现在,知道他的人甚至不能在他面前提拆迁这档子事儿,一提他准会变脸。有一年,大兴还是哪儿的一家拆迁户被灭门,那家的后生把自己一家老小都捅死了,这个新闻令那些有过拆迁补偿经历的土著都很触动,王师傅亦然,却觉察出内心深处有一丝丝幸灾乐祸。在北京,多少人满嘴跑仗义局气,可事实上有钱才是大爷,没钱就是大爷的,他又想起儿子早上的话来了。
在停车场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王师傅拉了一单活儿,又是个短途,他索性不去想这些事情,随它去!今天索性就认命了!他想起小时候,大概也和他儿子那么大的时候,有一篇语文课本是从《骆驼祥子》里节选的,好像是叫《在烈日和暴雨中》,讲的是祥子在烈日底下和暴风雨中拉人力车的事儿。王师傅并不去想开出租车和拉人力车有什么相似性,这篇课文除了题目他只记得两个字:挣命。
命运这回事,王师傅以前觉得只要顺着它,就能过得不那么拧巴,但这些年他慢慢体会到了,即便是这种拧巴的命运,也得辛辛苦苦去挣才行。
在三环内转了一上午,没一个提气的活儿。在金融街,有个身穿正装但没打领带的男子上了车,他拎着公文包,神情冷漠而客气的说了一句,“建国门瑞吉酒店,谢谢。”
王师傅觉得他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可他从来没住过瑞吉酒店。有一年,美国总统特朗普访华就住在建国门的瑞吉酒店,当时王师傅、老刘几个人扎堆聊天时,争相说自己送过尊贵的客人到过那家酒店,然后又争相说“那酒店就那么回事儿,一点也不气派”、“我看比金融街的酒店差远了”云云。
这位乘客稳稳靠在后座上,始终是那副冷漠而客气的神情,既不看窗外的风景,也不玩手机,也不闭目养神,王师傅好奇,问了一句,“咱走长安街?”
“好。”声音低沉而确定。
王师傅不再言语,他拉过这类客人,他们会把出租车司机看作是另一个阶层、另一个世界的人,甚至不是人,只是一个服务提供者、一个身份和标签,除了必要的服务上的沟通,他们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讲。倘若司机不知趣,主动攀谈询问,对方会毫不犹豫回应以绝对的沉默,丝毫不顾司机是不是自讨没趣丢了面子。王师傅深知,只有自己一言不发,对方才会认为自己是举止得体的,但恰恰是这种沉默的得体,这种基于自己身份的本分,再次触动起王师傅的不悦。
“他妈的谁看不起谁啊”,他心里愤愤地说。
“肯定是外地人,外地狗!北京人的好日子都被这些外地逼给搅坏了。”他在心里大着胆子骂了起来。
“有钱了不起啊,住瑞吉有什么了不起啊,买得起房子嘛你,看你也不过是个打工的。老子在奥运会的时候被首都汽车公司借调,专门给外国贵宾开车,人家那么大的领导,可没你这派头。”他几乎要用最小的声音说出来了。
长安街只要交通不管制不赶上早晚高峰,多数时候是很通畅的。不一会儿,王师傅已经开到了建国门桥下,绕了两个弯就到了瑞吉酒店大堂的门厅外。
王师傅心里想,“我服务态度可没那么好,我就是不说‘到了’这俩字儿。”
然而那名乘客似乎也不需要王师傅提醒,已经准备下车,问他多少钱。
“车费27。”王师傅说,心里又想,“他要是胆敢多给钱,说是小费什么的,我就把多给的钱扔他脸上。谁看不起谁啊。”
“我微信支付。谢谢。”
27元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到了王师傅手机里,王师傅闷闷的离开酒店。
三、看不起自己
他小心的避开瑞吉酒店附近的“儿研所”,这所专门的儿童医院门口永远都在堵车,然后王师傅向东直门附近开去。他那拆掉的家其实并不在王府井,而是在东直门外,虽然风景殊异,可空气里的味道还在,小巷子里大槐树下的日影斑驳还在,抬头望天时,那蔚蓝的天空还在。如果你步行走过那一片儿,就算遇不上任何一个熟面孔,但本地人的那种局气,那种讲究还在。
王师傅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下了车,摸出一棵烟。
是正午时分,四月正午的太阳有些热了,热到似乎可以点燃他手里的烟;可又不那么燥,他不必担心衣服会贴到后背上。
也不知道这棵烟燃了多久,时间漫长到恒河沙数,烟却只抽了两口。他怔怔地听着这里的市声扰攘,却感到无与伦比的宁静与妥帖。不时有人从他的车旁经过,有不识趣的凑上来问“师傅走不走您?”王师傅就会像帝王一样瞥他们一眼,抖一抖烟灰,眼神又会飘向无止境的地方和无止境的时间。
手机突然响起,是他哥们老刘。
“兄弟搁哪儿呢?刚我听一消息,嘿!是西站那边趴活的哥们亲眼看到的,说是公安在逮黑车,一司机正好撞枪口上,当时就给开了三万块的罚单,还扣了车。”
“我日,这么高!”王师傅猛然从梦幻中清醒,并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包。
“听说那司机还下跪了。”
“出息!”王师傅吐了俩字儿。
“人警察不吃这一套,眼瞅内司机就打开后备箱,拿出一瓶什么药,拧开盖咕咚咕咚就喝了。”
“我擦!真假的?!”
“这还有假?口吐白沫,人当时就不行了!”
王师傅忽然感到了一丝恍惚,心想:人居然死了,居然自杀了。这个兄弟性子烈。
却分明听到老刘接着说:“你说丫是不是活该?”
王师傅一愣,以为老刘是为那司机不值。
“叫这些黑车净抢咱们生意!不正规!”
“可不!”王师傅想起了上午惨淡的生意和儿子的话。
“都是些外地人开的,丫挂着外地牌就敢在四城里头转悠。”
“没错!”王师傅仿佛把别人对他的看不起给瞪回去了。
“罚,就得狠狠的罚!可千万别因为人死了,就说罚错了,丫活该!”
“活该!”王师傅也不知道怎么了,脱口而出。
但他说完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是真觉得那司机活该,还是因为只是顺着老刘的话说的,老刘和他一向是一个逗哏一个捧哏,他拼命觉得这次只是后者:自己向来是个讲究人儿,再苦再难,也不能为了钱就盼着人家不好。谁没有爹妈?谁没老婆孩子?谁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死为大,盼着人家遭殃,这会让别人看不起的,而且自己也看不起自己。他的确恨黑车司机赚走了他的钱,可开出租挣不着钱的根源是黑车么?难道不是上头抽的份子钱太高?王师傅忽然想喝酒,喝白酒,他觉得他现在能喝下一整瓶红星二锅头,只因为他确确实实红口白牙说了“活该”那俩字儿。
那俩字儿就像咒语,念出来就把做人的魂儿丢了。
魂儿丢了,就得找回来啊。
得好好开车,把魂儿找回来呢。
四、看得起自己
“师……师傅,您……您这车走……走吗?”
这一口结巴的本地口音让王师傅猛然惊醒,“走!您去哪儿呀?”他把烟头往路边的垃圾箱里一扔,招呼这个小伙子上了车。
“我……我去,我去,那个那个,十八……里里里店儿。”
这声音虽然结结巴巴,但一口京片子还是令王师傅感到亲切。他去过十八里店,那是东南三环外一处完全不像三环的地界,好几个回迁小区,都是给钱多的那几年盖的,有些人前几天还穷的不得了,拆完就戴着大金链子在路边遛狗了。所以,那一片儿地上狗粪特别多。
王师傅平时坚决不去那儿,就好像那些回迁房都是分给他的却被别人抢走的似的。
但这次不一样,王师傅春风满面,笑着说,“咱走哪条路过去啊?”他当然知道走哪条路,可是他觉得得问乘客的意见,这是干出租的礼貌。
“我……我要是知……知道路……怎么走,还还还……还打什么吃吃吃呃车啊!”
王师傅怔了两秒钟,这两秒钟,他脑海里涌出的话,如果不包括其他不宜写下的脏话,那么就只剩下:“丫个结巴什么德性啊?!操他大爷的!”但两秒钟转瞬即逝,王师傅觉得这事儿不怪人家,怪自己多嘴。
好容易上了三环,结果又堵上了。乘客那叫一个不耐烦,一会儿自言自语,“操,这他他他……妈的怎么……怎么回事啊”;一会儿对王师傅说,“麻麻麻烦您……您您快点!”
王师傅这次连脑海里的“啊呸!”都没有出现,他沉默着努力着开往目的地。终于,车子下了分钟寺桥,路通畅起来了,他问清楚了乘客要去的是吕家营餐饮街的一个地沟油饭馆子,精准的把他送到了餐厅门口。
敬业、高尚、素质……王师傅在车掉头离开的时候想到了这几个字眼,他觉得自己还是局气的,不因为人家是结巴就看不起人家。他感到他的魂儿飞回来了,他闻到了魂儿的气息,听到了魂儿正在他的头顶或者说车顶上盘旋,仿佛还在犹豫要不要附回他身上。
到下午五点,王师傅已经卖力的干了好多单生意。不计较短途长途,不计较本地外地,不计较客户是一拉开车门先说“师傅您好”的良善之辈还是跟他说话像跟自家看门狗一样的VIP客户,总之,这个下午,王师傅没有看不起任何人,他感到他丢掉的魂儿真的快回来了。
唯独钱,挣得确实还是太少。下午的这些生意,每一块钱他都记得,出租车的计价系统是四舍五入,有两单乘客已经到了地方,他故意溜着多走了一毛钱的路,就是为了能四舍五入多收一块钱。
因为,他挥之不去的还是儿子早上的那些话。
尽管他心里明白,真正不厚道、不讲究的不是他,甚至也不是老刘,更不是黑车司机,而是出租车公司里垄断出租经营权的那波人,那波自己啥也不干只拿份子的强盗,这些王八孙子们只看钱。可他有什么法子?除了开车,自己啥都干不了,更何况公司里还扣着他的押金。钱钱钱,可自己不能只看钱,不能钻到钱眼儿里去,只看钱,就会被人看不起,被头顶上还迟迟不肯下来的魂儿看不起。
人啊人,为什么要发明钱这个东西?
既然发明了钱,为什么还要发明尊严?发明良心?发明责任?
王师傅摇下窗户,看着太阳已经飘到了西边,暖风灌满了整个车厢,红灯下人行道上传来女人清脆的笑声,树按捺不住的绿,就像为着迎接夏天繁华的舞会,旁边绿灯的路口车流滚滚,他开了二十年的出租车,第一次明白了“车水马龙”这个词的意思,不是别的,就是繁华,就是热烈的气息、热闹的城市、热腾腾光灿灿的盛世,它们都闪烁着金钱的光芒,用力吹一下,还会传来持续不断的坚忍不拔的金属声,声音富有质感,持续而久久不能停息……
“滴……”原来是后车在不耐烦的滴王师傅,已经绿灯了,王师傅赶忙起步,带着白日梦初醒的惊魂未定和巨大落寞,看到了旁边有一个人在打车。
那人上车的时候王师傅才注意到他架着拐杖。上车后,那人一边告诉他去301医院,一边很是费劲的将拐杖放到一边,把右腿伸直,王师傅瞥见金属假肢,才恍然大悟这位乘客是残疾人。
他有些后悔刚才没有像那些网约车司机那样,主动为乘客开门,于是赶紧说,“哟,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谢谢。”
王师傅意识到乘客似乎并不愿意和他多谈这些,也觉得无论说任何话都不太礼貌。他从镜子里观察这位乘客,他衣着廉价而简陋,拿着一个买菜用的布袋子,并从袋子里拿出一大摞医院里的各种白色和黄色的单子整理。
一路上,王师傅看着不断跳动的计价器数字,当数字跳跃到50元的时候,他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个想法刚从脑海里出来的时候,令他倒吸了一口气。
毕竟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去想。
他以前时不时见到这样的事儿,有些还是他同事做的,那时他会毫无疑问的认为他们是傻逼。
他想免费送这个乘客。
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啊,这几乎是他今天唯一的一个大活,现在已经快60块钱了,根据王师傅的经验,到医院小一百是没问题的。
当一个人觉得自己要损失一笔小钱的时候,比如10块钱,他往往会很肉疼;但当这笔钱很大的时候,比如100,就会变成了一个数字,他反而不会感到肉疼了。这是出租车司机王师傅,对中国的另一个“小目标先挣一个亿”的王师傅来说,数字不同,但道理或许是一样的。
决心已下,王师傅忽然感到自己高尚起来了,不,不是高尚,这个词太沉重,“厚道”就够了,他感到出租车里充满了正能量,前车的尾灯在他眼里似乎变成了“咔咔咔”闪烁的媒体镜头。就不说这二十年,至少在这平淡而普通的一天里,他第一次感觉到站在了人类道德舞台的中心,侧光、逆光、侧逆光,感动中国、感动北京、感动百灵鸟出租车公司,主持人老刘在说些什么,他的儿子在舞台下向他鼓掌,有一家四口在为他跳舞,那个住瑞吉酒店的外地人热情洋溢的对他大声呼喊,他真正、彻底的不再把钱看的那么重,不再为钱所累,他终于真正看得起自己了。
那么,他的魂儿也应该看得起自己了。
不就是钱嘛,钱可以再挣。
在301医院附近路边,那下车的乘客坚持要付钱,王师傅无论如何也不收,有位乘客在车外站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拉开车门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
“我知道师傅您厚道,可这钱您得收,不然就是看不起我!”
王师傅一边示意刚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新乘客坐好,一边推辞,最后说道:“我就是一开出租的,我能有多少钱呢?所以啊,我肯定没有看不起谁或是显摆什么,我就是觉得,我毕竟比您多挣那么一点点,咱大伙都不容易,这次您就听我的,北京城说大也不大,下次如果咱们有缘再见,我一准儿听您的!”
一番话是又热情又妥帖,那后座的乘客眼睛里噙着泪水,不再坚持,说了一句再真诚不过的“谢谢”后,下车蹒跚而去。
五、如何看不起一个出租车司机
王师傅的魂儿终于回来了。
他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上了北京交通广播,于是再度打开,贪婪的听这些那些他已经烂熟于胸的广告,他感到无比的妥帖、局气、讲究。
大中电器要打折了;
汽车保险要打折了;
物美超市要打折了;
南门涮肉要打折了……
“打折——”,打折意味着省钱,但王师傅坐怀不乱。
和魂儿比起来,钱,算什么?
副驾驶座上的男子看上去同样兴奋:“师傅您可真仗义!我能把您这事儿发微博上吗?根据我的经验,您肯定能上热搜!”
王师傅义正言辞,“别,千万别!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王师傅恍惚觉得他在和春晚的主持人在全国的观众朋友面前交谈,“刚才不是老刘在主持吗?”他想,“老刘?老刘算什么!只知道看钱。”
“您刚才那一番话我正好听见了,说的真棒啊!”那男子说。
王师傅微微一笑,完美到一句话都不必说。
很快到了副驾驶上乘客的目的地。
“多少钱?”
“47。”
那男子拿出一张百元大钞,“谢谢师傅!您不用找了!”
王师傅一愣,忽然像胸口中了一刀一样,“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呢?!”
那男子一脸的真诚,眼睛里透出干净透亮的光芒,“师傅,您刚才做好事儿的一幕我都看见了,我来北京其实没多久,真不愧是首都,太令我感动了,这钱您拿着,真不用找了。”
那张粉红色的纸片仿佛在王师傅眼前划出了一个粉红色的美丽新世界,王师傅却分明感到他的魂儿又在努力的从他身体里往外挣脱,而且他似乎再次听到儿子早上的那番话,他并不希望自己怒气冲冲,着急间嗓音都变了:“这不行,这不行!两码事儿,两码事儿!”
王师傅忽然发现自己说的话像极了早上第一单生意里那个唯唯诺诺的孩子父亲。这令他更加紧张,一边用手去档乘客一定要递来的钱,一边说,“您这是看不起我还是怎么着啊?我差您这点钱吗?”
那乘客果然停下了动作,停顿了三秒钟。
这三秒钟里,王师傅、王师傅的魂儿、王师傅的尊严,王师傅的命,都停了下来,看着那位乘客。
“师傅,您误会了。我就是一做互联网的,我能有多少钱呢?我连北京户口都没有呢。所以啊,我肯定没有看不起您,我就是觉得,我毕竟工资比您多那么一点点,就像刚才您说的,咱大伙都不容易,这次您就听我的,下次如果有缘我再打上您的车,我一准儿听您的!”
王师傅愣在那里,脑海里无论怎么计算都算不出该怎么办,唯有潜意识令他伸出手来,拿下那百元钞票。潜意识在高呼:这可是一百块钱啊!人家说的理由没毛病啊!你就是缺钱啊!你忘了早上儿子给你讲的笑话啦?
那乘客见王师傅拿了钱,脸上带着一种道德升华的巨大满足感,迅速开门离去。
王师傅浑身冰凉,恍惚间看见他的舞台,感动中国、感动北京、感动春晚,顷刻间灰飞烟灭,主持人老刘变成了司机老刘,儿子骑在他头上咯咯咯地笑着,什么跳舞的一家四口,什么欢呼的瑞吉酒店商人,统统都消失不见。
局气、仗义、厚道、讲究……等等这些词在他眼前抟啊抟啊抟成了一个“钱”字。
这个“钱”字还是张纸币。
粉红色的。
上面有一双似乎看不起他的眼睛在看着他,他不禁想起了那首歌:
“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
教我坚毅望着前路!
叮嘱我!
跌倒不应放弃!”
(完)
写于2018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