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缇·迪欧普：她如何从演员走向戛纳新宠导演
在本届戛纳电影节上，塞内加尔女导演玛缇·迪欧普凭影片《大西洋》获得评审团大奖，她曾出演过克莱尔·德尼的电影《35杯朗姆酒》。《大西洋》是她的首部叙事长片，银幕场刊评论：“用巧妙独特的方式探讨了爱情、死亡以及从悲剧中诞生的反抗意识”。
今天我们为大家翻译了一篇介绍玛缇·迪欧普的文章，文中提到的《大西洋》为她之前拍摄的同名短片而非主竞赛长片。
玛缇·迪欧普的电影总是在召唤远方，不论是虚构的还是半记录式的，片中的角色们都向往着另一个“平行时空”，都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驱使着，不由自主地向着它们不懈追寻。不管故事发生在哪，总会有冥冥之中的某种暗示，告诉主人公“生活在别处”。这也就有了一连串的“远方之地”——《雪炮》（Snow Canon，2011）中，朋友的一条短信便让主人公踏上了前往热带尤卡坦州（墨西哥）的探险之旅；《在越南》（Big in Vietnam，2012）中对家乡的追忆；短片《大西洋》（Atlantiques，2009）中，不顾生命危险前往机会遍地的欧洲谋生的想法；到了《千阳》（Mille Soleils，2013）——人物无不在前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她的电影因此也经常同时跨越不同的地方。
真实生活的当下和苦苦追寻的梦想之地完美交织在一起，迪欧普的作品协调了电影诞生之初就存在的分流：观察式的纪录（如卢米埃尔兄弟的电影实践，包括他们带领摄影师在世界各地拍摄的短片）和虚构的创造（如乔治梅里埃魔法般的电影）。在一段如她的影片一样难以捉摸的言论中，迪欧普承认自己的风格是混合的，“没有明确的真假之分”。相反，她并不明示电影中哪个部分是虚构的，哪个部分是纯纪录的，而是选择在两者之间模糊地自洽。在她极具开创性的镜头下，人物总是束身一处又追寻他乡，找寻的过程又是那样迷醉，忧伤而生动。
这种身处一地，却幻想着另一个地方的影像的效果，正恰好触及到了电影本身。与此同时，不难在迪欧普的作品中发现一些和她自身经历密切相关的情节，比如出演克莱尔·德尼（Claire Denis ）和安东尼奥·坎波斯（Antonio Campos）的影片的经历显然对她影响颇深——《在越南》讲述的是拍电影的过程，是法越战争版的《危险关系》（Les Liaisons dangereuses）（拉克洛编剧）；而《千阳》则聚焦演员Magaye Niang在主演塞内加尔经典影片《土狼之旅》（Touki Bouki）40年后的生活，该片于1973年由迪欧普的叔叔迪吉布利尔·迪欧普·曼贝提（Djibril Diop Mambéty）导演。
《在越南》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因为“主演”在丛林中迷路，拍摄不得不拖延，“导演”Henriette Nhung也因此决定抛弃了片场，打算把手头上的工作交给她的犹豫不决的儿子。她独自在马赛的大街上闲逛，最终走进一家越南餐厅。无意地，她与一位神秘男子表演了出二重唱，而此时她突然找到了自己一直想在电影中营造的那种感官体验。她走近那个男子，两个人聊了一整晚，男子谈起了他的家乡。她问男子胳膊上的纹身是什么意思，男人解释说是“远方的生活”。到了《千阳》，可以说是迪欧普完成度最高的作品，整部影片则围绕着在达喀尔（塞内加尔首都）一个广场上重映《土狼之旅》这一事件，和原电影中一拨人聚在一起看摔跤比赛的桥段相似。主演Niang不仅迟到，还醉醺醺的，一副并不想参加的样子。在电影放映后见到观众时，有人问他，拍了那部电影后他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在放映机蓝色光圈的映照下，他沉默了，像他的角色一样，他没能登上离开塞内加尔的船。后来他的一个朋友痛骂他：“Touki的意思是旅行，你却把自己困在这里，你应该离开的！”
迪欧普的电影致力于创造镜头内外之间的连续性，驱使观众想象 “画面之外之画面”。不论是《在越南》中电影制作的外部空间，还是《千阳》中距离当年电影多年后的漫长时光，这种连续性让电影为观众提供了某种无法复制的深度体验。《雪炮》讲述年轻的女主人公与自己的美国保姆的一段艳遇，这段讲述青春成长的故事灵感来源于迪欧普自己的经历和司汤达（Stendhal）的短篇小说《瓦尼娜·瓦尼尼》（Vanina Vanini）。电影中，少年Vanina (Nilaya Bal饰) 患有间歇性暴躁症，迷恋上了比自己年长的妩媚的美国保姆(Nour Mobarak饰)，终于，在她家的农舍里，她们有了短暂的相处时间，百叶窗拉上了，屋里的世界私密，挑逗，映衬着窗外巍峨的阿尔卑斯山脉。同时在《千阳》中，当我们Tex Ritter轻声哼唱着弗雷德·金尼曼（Fred Zinnemann）1952 年拍摄的西部片（《正午》）中的主题歌“The Ballad of High Noon”，电影把Niang想象成一个西部片英雄。Niang穿着牛仔夹克与长靴，佩戴着星形勋章，在达喀尔（Dakar）的十字路口赶着一群羊。但Niang究竟不是在与自己的敌人一决死战后，潇洒离开的Will Kane（《正午》男主角），也许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犹豫了，没有选择和他的爱人Myriam一起踏上那段似乎命中注定的旅程，而是在那个想象中海外生活挥之不去的萦绕中，永远地留在了达喀尔。
Niang所面临的抉择，和《土狼之旅》中主人公的处境，势必会在塞内加尔和广大非洲地区所有过着贫穷生活，不堪政治动乱烦扰的人们中间引起强烈的共鸣。几十年过去了，相似的苦难也考验着短片《大西洋》中的年轻人。Serigne Seck在镜头前，坐在沙滩上昏暗的篝火前和两个朋友一起讨论着乘独木舟漂洋过海可能碰到的困难，这种小船并不能在深水区生存。但面对失业与挨饿，让Serigne意识到离开这里是唯一的选择——就算要冒着生命危险。“忘记欧洲吧，”一个朋友说，“非洲这里挺好的。”就像影片结尾旋转着的灯塔信号灯，三个人的谈话不断回到原点，谈家庭，谈付出的牺牲，谈人变鱼的奇闻轶事，有时声音小到消散在黑暗里。电影中间部分，墓地那个场景，我们便得知了Serigne的遭遇——他在海上遇难了，一个女人轻擦眼泪，镜头持续着，几乎静止，冷静地记录下这一切。随之而来的场景是在另一堆篝边，看起来和开头那个差不多，而低保真DV让Serigne的声音如今听起来像幽灵一般飘过。
《大西洋》的省略式结构既像梦实际上也夹杂着梦。影片伊始，我们从画外音得知男子在寻找他的母亲，之后从字幕中，又得知男子回归大海的强烈愿望。欧洲之于主人公来说是一个梦，对于Niang也是这样，就像越南之于Henriette（《在越南》），美国之于Vanina（《雪炮》）。对远方的想象是人物行为的动机，常常不得不听之，又充满不可预知的危险，本质上是一个自我认知的过程。迪欧普影片的视觉风格增强了这种效果：她经常使用闪烁的紫色与品红色光线（《千阳》和《雪炮》都有在迪斯科舞厅拍摄的场景），或用单一颜色凸显人物，把角色和周围环境隔开。《在越南》里的沙滩场景，晨雾与灰沙难以区分，我们只能看见Henriette 和他的朋友们沿着沙滩沉默地走着，看着已经远离了马赛，缓慢地向着远方的家前进。《千阳》中，人物站在放映机前，漫长的画面在屏幕上留下一道黑影，Niang和一群孩子解释着，他就是那个他们在电影中看到的男人，大家却抗议：“你不要做白日梦了，那不是你！”
对于迪欧普来说，真的是“一场电影一场梦”。《千阳》中对《土狼之旅》的回溯，最终促使着Niang试图去联系昔日的爱人Myriam。他离开后，她搬去了阿拉斯加，两人的通话非常短暂——Niang的电话费很快耗尽了。之后，迪欧普突然让角色穿越去了那个寒天冻地的地方，这种处理方法让人想起了《入侵者》（L’Intrus）中的那种断裂感，由此也可以看出来德尼对她的深刻影响。镜头直接切换到Niang，依旧穿着他的牛仔短袖和长靴，来到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找寻着她。在一个神秘莫测的转场后，瀑布下突然出现了一个裸体的女人，这种转场并没有说明缘由：是他来到了阿拉斯加找到了她？还是说只是一场梦境？不过都不重要了，影片关注的是两个人终究走到了一起，至少通过画外音，我们可以听到两个人的谈话，女人走下雪山，走出视线，两个人聊起了他们的家乡。引用着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的《乔凡尼的房间》（Giovanni’s Room），一个关于美国逃亡者在巴黎流浪的故事中的话，Niang诉说着关于流浪永恒的苦痛：“你直到离开，才能意识到家的归处，却不知离开后，你依旧再也无法归来。”
《千阳》早在2008年就已经构思完成，直到2013年才完成成片。在这期间，迪欧普拍摄了《雪炮》《大西洋》和《在越南》，从各个方面考量，《千阳》都是这一切前作的集大成者：既有《雪炮》中如梦似幻的抒情性，又有《大西洋》中对远方之地的神往，亦不失去《在越南》对“错过”的沉思。同时，《千阳》又是和迪欧普自己的家庭关联最为紧密的作品（除了她的叔叔之外，还有她的父亲，音乐家Wasis Diop在片中出镜），还映射出塞内加尔坎坷的历史和电影史。尽管鼓励Niang去追思那条他曾经抛弃的路，影片没有对其选择作出评价。面对过去，不论他有多么犹疑，遭际使他活在当下，所以影片结尾，明亮的阳光照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他看起来还是满足的——他似乎也已与自己的命运和解，就算从未真正到达过那片梦想之地，就算只是曾经梦见过，这一路对远方的追逐已不可避免地对当下的自己造成了深刻地影响，注定和自己的故土连接在一起。
译者白今明
校对 TWY
编辑 黄周颖
原文https://www.filmcomment.com/blog/the-films-of-mati-di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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