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的自证
对于别人说我“脾气好”、“好说话”这一件事情,我始终报以怀疑的态度。虽然有着“不乱花钱”,“高中三年没吃过学校门口的小龙虾”,“从来不知道高中附近哪里好玩”的真实状态,但我一直以为我是叛逆的,或者说,想象中的我是不羁而潇洒的。为了印证这一点,我只好偷窃一点“乖”以外的事件来作为证据,好像博得对方“真的吗,看不出来”,就是一场自我吹嘘的胜利,当然,作为原则之一,不能撒谎,只不过隐去了内在的一点小心思,那么至少,在整个外现的流程看起来,我成功被撕掉了“乖”的标签。 话题一般是从打架开始的,天天打架,从不例外。下课铃奏响战场的号角,追杀喊打在四楼到六楼的楼梯过道里,一跑一追,重复上演,乐此不疲,出现障碍,就会大吼一句“闪开”,碰上不识趣的,脚步一顿,脖子往后一仰,再往边上一伸,伸手往前一抓,扯皮一捞,扒着前面一个人的衣服,一个转身继续追,完美,也不管被抓的人姓甚名谁,班主任不知是没看见还是当没看见,不干涉不参与不制作,完全中立、客观且公正。我想急刹车和敏捷的转身动作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练出来的,前面的人往往不同,后面的人往往是我,至于追逐的原因,倒是不甚明晰了,只记得一个转学生来的第一天,两人面对的数学老师那张表情奇怪的脸,气势至少是不可以输的,所以两个人都强忍不哭, 说起来也是奇怪,不挥拳头倒是比挥拳头还委屈,君子动口不动手,怕是被骂不过给气哭,毕竟我一直以为,骂不过动手的都是流氓,反叛和流氓到底是不一样的。那么多年过去,也不过学会了一些词语“傻逼”、“智障”、“蠢货”,大概还有一个“靠”,这可能是就是学识涵养的问题了。 等到这个时候,一般对方就会问一个问题,那怎么不打了。不是不打,只不过换了一个方式,家里多了一个萝卜头,得树立一个优秀的榜样,至少明面上要显得技术流一些,赤膊上阵过瘾是过瘾,看起来却不够酷炫,这个方式叫丢铅笔盒。老师拿粉笔一般是用于从事非常神圣的教书事业,但偶尔也会用于测试准头,眼睛一瞪,右手往后蓄势,哗一下往前一丢,在还没察觉空气是否划开一道弧线的时候,先闻被击中者之声“啊”,这个镜头很有意思,被击中的人将剩下的话都浓缩在了那句“啊”里,瞬间腾空了肚子里将出未出的话,自然噤声。当时武侠剧盛行一时,点穴实为潮流,管纪律恰好是我,锻炼的机会来了。 其一,铅笔盒的手感很重要,袋子要软,不能是金属,硬壳的手感不好,不能掂量,角度也难转换,一般以布袋为最佳装置物,其二要注意重量的平衡,不可将重量全部集中在一段,不然铅笔盒另一端会垂落,影响划行的正常轨迹,其三,做好耳听八方的准备,何处有声何处投,一抓一准,无需回头。但这方法有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要如何从对方手里拿回铅笔盒,答案就是,气势汹汹地走、拿、回来。当时的我并不清楚脑震不震荡,青少年的脑袋能不能敲,只记得铅笔盒在手里把玩的那种感觉,即使不站在讲台也能体会得面面俱到的。身份互换隐喻中的真实操纵感。掂一掂重量的那一刹那,就仿佛狙击手瞄准猎物的瞬间,一种预感即将成为现实的兴奋和颤栗。 多方论证,打架自然不足以证明一些什么。 高中三年中了头彩,高一广场改造,我们在旁边,到了高二,校长要建一个马桶形状、极丑极丑的喷泉,我们在旁边。到了高三,校长要设立一个收费据说很贵的初中部,没错,教室还是在旁边。暖烘烘的午间太阳照在阳台排满一排的多肉上,伴随着哐当哐当、轰隆轰隆、呲呲嚓嚓的电钻声、碎裂声,有一种诡异的和谐感。通常身穿蓝精灵校服的我们,会在小店里掏一盒维他奶,探出半个身子,慢悠悠地朝着楼下偶尔路过的生物老师大声打招呼,小红极具动感的挥手加上大声的“诶”扎了噪声一下,刺进我们的耳朵里,倒还真切可闻。 家长似乎是比我们要急的,也不知道校门都进不来的人是怎么了解教室周围的噪声的,大概哪位朋友恰逢成绩下降,耳朵变得敏感,才不留神泄露了消息。虽然班主任出了车祸还坚持来给我们上课,但对于噪声污染这一件事情,她说的马上解决照样飞在天上,不肯落地,这种坚持和非坚持的平衡也是蛮奇怪的。 到了三月,天气热起来,偶尔猫和狗也会发个情在教室外咿咿呀呀地追啊跑啊,在偶尔噪声静寂的时刻里突然响起,刺激一下有点木木的高三麻人,好事者偷偷摸摸从门后溜出去,趴在阳台上,也不知道对面的教务主任有没有站在窗边视察。少年们躁动的心也一点一点热起来,大概是题不够多,步骤不够难,思路太通畅,以至于本应全神贯注的注意力突然就泄了一丝出来。 具体时间倒是记不太清楚了,大概在某次模考前夕,突然对噪音的感知放大了一百倍,题是做不进去了,腹稿倒是打得越来越顺溜,一股强烈而冉冉升起的热量哐当一下升上来,用成语来形容就是“油然而生”,动力一来,题海挡都挡不住。一股自诩的社会责任感和担当感舒畅地躺在随手撕下来的草稿纸上打滚,也不知道作文只拿及格分的手怎么就开了窍,怕是太久不打架,文字仗也成了难遇的奢侈。洋洋洒洒四大页后,发现字迹有点缭乱,好家伙,抄起一把尺子,特地选一张印着高中名字的白纸,用铅笔划好线,再誊抄一遍,至少确保字不丑。人的潜能真的是无限的,从头到尾,以理服人,以情感人,为学校的毕业质量考虑,为学校的未来招生考虑,情真意切,着实感人肺腑。到底是年龄绷紧了伪装,愣是没好意思在纸上签一个大名。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问后桌借好固体胶,气势汹汹地等待下课铃,箭在弦上,马上出发。 高三的学生有一个特点,住校的会在下课铃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冲向食堂,因为高一高二的崽子总要和我们抢饭,排队还老长,不跑不抢不行,毕竟还要回来复习。不住校的往往会钉子坐坐在椅子上一会儿,名曰复习回顾题海一日游。因此在下课铃响起后的二十分钟后,走廊和过道人是比较少的,也不知道那股子油然而生去哪里方便了一下,就是不肯在人最多的时候出现。 在一楼的楼梯逗留了许久,确认熟人的脸都走了过去,油然而生回来了,驱使手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信纸网墙上一贴,嘣一下叩开固体胶的盖子,然后特别认真、仔细地给角角落落都上了胶,这样就比较难撕,撕下来还会有一缕一缕一缕的白条宣告存亡的证据。而后非常迅速地浏览一遍教学楼正对的公告栏,平时贴些高三标语,重点学校信息,乃至学校发展规划的大公告栏。非常得意、非常自豪、非常具有仪式感地,那四张纸留在了发展规划上。 干完这桩大事,往后退三米,大概确认了位置显著,极具吸引力后,我遁走了,直接回了家,题海的理智终于回炉,不会再被躁动不安的腹稿给打扰了,但终究还是被一种隐秘的兴奋感所包围了,于沉寂已久的反叛者而言,无疑是苏醒的觉召。 第二天兴冲冲赶到学校,果然公告栏异常干净、透明、宽敞,少了四张纸。班级里游荡着一种被隐隐压抑,又有点浪荡的味道。同桌作为见证者恰到好处满足了我的好奇心,原来宣告书十分钟就壮烈牺牲了,好巧不巧,是自带东北口音的数学老师兼任年级主任的老赵揭的榜。 然而我班少年自然不会罢休的,据说昨夜皓月当空,树影婆娑的时刻老板出手画了一张漫画,左手校长,右手初中部的学费,当着非常多人的面,浩浩荡荡地贴了上去,还是老位置。好巧不巧,不是老赵揭的榜。 校方领导自然要查是谁,然而整个年级不约而同通了气,谁也不认识谁,谁也没看到,但在 QQ 空间里,那张消失的漫画被疯狂转发,那四张无人的信纸也被议论纷纷。回到学校,又是一片寂静,倒是嘈杂的噪声依旧如是。 直到班主任找上了门,恰好教室就剩下了我老板。老板被叫了出去,回来有点闷,甚至有点无所谓。问他就说被查了水表,教务处主任亲自谈话,不过就是退学威胁。而我不知为何,就是没被查到,怕是怂的油然而生,在某处设了一道隔板。 班主任终于还是找上了门,单独叫了我,对答词都想好了,一句话甩她脸上“退学就退学”,像是一种壮烈牺牲的英雄主义情结终将得到满足的兴奋感。她问是不是我,我说是,斩钉截铁,非常痛快。问我有没有想过后果,一甩“不就是退学”,甩完话,态度狠厉。然后她就提到老板,起头者是我,被查水表的是他。明知道她的逻辑并不正确,个体的行为由个人意志决定,但逻辑并不代表情感如是。很快崩盘溃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哭的稀里哗啦,真心丢壮士的脸。老赵认识我的字迹,没说老板知道是我,也没说。班里四十多个人知道是我,也不说。起头的人莫名其妙就被掩埋了起来,在一群鸦雀无声里。她的逻辑极差,甚至经不起推敲,然而瞎扯的能力硬是很真,大家都在备考,本应心力沉着,一挑拨,心思浮躁了,一个人的退学负得起责?虽然我很想说一句关我屁事,但到底没说出口,到底崩盘地彻彻底底,毫无颜面。所谓为了集体的英雄主义感,在班主任在全班的对谈里偃旗息鼓。反叛者的苗头被摁了回去,似乎还在回忆着没被发现的某一天燥热的中午,牛气冲天的一句“大不了我陪你去,要退学一起退”的终无落实。 四月初,教室靠近噪声源的窗户换成了双层玻璃,据说家长的抗议也有了些许效果老板后来也没退学,照样慢慢悠悠翻看着霍比特人的英文原版,顺便复个习。班里也不再提及这件事情,一直到六月的终结。老板上了复旦,还上了学校当年复旦录取生的特别合照,于是一群人调侃着,退学退个复旦学校也太亏了,招生筹码,多一个是一个。 我以为事件应当到此结束了,直到毕业后的一年,看到了一下届人在空间里转发的公告栏帖,清楚例证:16 届宣告书和漫画。然而这一次,我竟是油然而生劝告的想法了。
成文于201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