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喫盞桂花茶【伍】禪性無生
懷讓禪師:「夫求法者,應無所求。心外無別佛,佛外無別心。不取善,不捨惡,淨穢兩邊俱不依怙,達罪性空,念念不可得,無自性故。故三界唯心,森羅萬象一法之所印,凡所見色,皆是見心,心不自心,因色故有。」

澤庵宗彭《茶禪同一味》曰︰「茶意即禪意,舍禪意即無茶意。」
倘若這句話符合禪宗義理,那就只能是因為,我們可以借由喫茶或與茶相關的過程去修習禪定,達到「外離相而內不亂」,返本還原到菩提自性上。除此之外談禪意,均屬「口念心不行」,落於虛妄。六祖在《壇經》裡多次強調,他傳的頓教法門需要人躬行實踐、「自悟自修」,假如僅僅是記住他的言辭,是沒有益處的。
既然如此,何止茶、禪同一味?我們在日常生活、執勞作務裡,也該有無盡的禪意。六祖踏碓、百丈務農、黃蘗開田、溈山摘茶,禪宗發揚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時時處處無非禪修。所謂「平常心是道」,既想要修行得道,自然就是從每天晨起至晚間,言行舉止皆符合中道,不做邪僻的事。若想離開日用,別覓一個道來,究竟是找不著的。譬如每日種田挑糞,換作一般人往往不勝繁劇,或是生出諸多厭惡、煩惱,或是累極了,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只在身心上印着無數個「累」的念頭——橫豎是思量計較,真是百千萬境一時來生——我們若被境界所轉,到這裡就著住了,而參禪人卻能將煩惱轉成菩提,把分別的識心變化過來,得到「農禪一味」,「照見五蘊皆空」。
寺院裡以茶廣饗一般大眾的活動,名為「普茶」。某年除夕普茶,虛雲老和尚與眾人道:
古人說:「但盡凡情,別無聖解。」你現在吃花生,如不知吃花生的香味,就同木石;若知花生的香味,就是凡夫。如休去此有無二途處,就是衲僧本分事。縱然超脫了這些見解,猶在鬼窟裡作活計。
反覆細味,個中真有以寥寥數語明示參禪關竅的氣象。
「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我們自己本有的妙性是小而無內、大而無外、量同虛空,既無顏色亦無氣味。但世上一切因緣所生之法,包括山河大地、房廊屋舍、森羅萬象,乃至我們的身體和分別的識心,卻都是從真如妙性中現出來的。
所有眾生的內外心境根塵,可以用十八界來概括。十八界,即內界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外界六塵(色、聲、香、味、觸、法)、中界六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根以生長為意,塵以染污為意,而六根對著六塵,在心中生出分別,就是六識。其中色、聲、香、味、觸這五塵,在色、受、想、行、識五蘊裏都屬於色蘊,所以,當六根與六塵相對而生六識,也就同時生出一種色蘊。但六識是由因緣和合而生,本身並沒有不變不改的自性,當體就是空的,那麼色蘊當然也是空的。
回到「吃花生」這件事上。你吃得有滋味,那就是著住到了色蘊上,那舌識從舌根門頭出去了,陷進了味塵裡,由於不能截斷妄想並照見「色即是空」,那就還是跟凡夫一樣用識心來分別著;如吃著不知道滋味,那舌識從舌根門頭出去了,對着六塵不是來去自由的,而是去執著着,再別求一個「空」法,令自己什麼都不想,變成跟無情物似的沒有知覺性了。但即使不落到這兩種邊見上,就是真的明白了嗎?就好像《楞嚴經》中,佛陀以指月喻告訴阿難尊者,他以攀緣心來聽領佛的教法,那就是將佛陀說的實法在他那裡變成了生滅的法,終究得不到法的本體。六祖說法,開宗明義即道「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依《維摩經》所說「直心是道場,直心是淨土」,把凡情、物欲了了,就能成佛。可若行人偏不會意,要去「未盡凡情,別求聖解」,豈非一種頭上安頭、滯礙暗昧的邪見行徑嗎?
感覺就像是老和尚隔著時空,教我們看清楚攥着「茶禪一味」的人事,看清楚在人事生滅中載沉載浮的自己。
我們放不下「茶禪一味」,滿心以為去做泡茶、喫茶、論茶等事,便等於領受了禪意,全無自覺實為鬼窟裡浪遊着。這個陷阱和世間困住我們的無數煩惱境界是一樣的,只不過它建立起一個「好境界」的偽裝,令我們覺得這樣做就和禪宗修行掛上了關係,可實際上卻與禪宗心法背道而馳。《臨濟錄》云:「開單鹿鉢,屙屎送尿,搬柴運水,喫茶喫飯,皆是衲僧家本分之三昧王三昧。」歷代禪師,性情樸素,向來慷慨,道理說得實在淺近易明:不管喫茶喫飯還是吃花生,不管搬柴運水還是上廁所,但在你舉手投足間認識自己的本來面目,方可體會參禪的大好處。
然而「禪性無生」,連「坐禪能生出禪定」這類想法亦純屬妄念雜想,試問又哪裡真有些個可細味的好處能叫人稱道來着?
三昧王三昧:《大智度論》七釋:「云何名三昧王三昧?此三昧於諸三昧中最為第一。(中略)一切諸三昧,皆入其中,故名三昧王三昧。譬如閻浮提眾川萬流皆入大海,亦如一切民人皆屬國王。」同廿八曰:「一切禪定,亦名定,亦名三昧。」
開單鹿鉢:禪林用語,也有道「開單展鉢」。開單,指開創僧堂。展鉢,禪林用齋前的行事之一,鉢是修行人用來裝食物用餐的餐具,平日以複帕包裹,將食時,展開複帕取出,稱為展鉢。
參考引用: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非臺頌解》,宣化上人
《六祖法寶壇經淺釋》,宣化上人
《虛雲和尚法彙——法語》
《本草綱目·茗》,李時珍
《蘇軾詠茶詞之探析》梁姿茵、高世州,《高苑學報》第十八卷第一期,2012年
《蘇軾文集》卷十三〈葉嘉傳〉頁四三一,中華書局,1986年
《孫真人備急千金要方》卷七十九
《魏書》卷三十三
《龍川略志》,蘇轍
《醫學源流論》,徐大椿
《天臺宗與茶禪的關係》,吳靜宜
《略論中國禪院茶禮與佛教制度中國化之關係》,浙江大學人文學院哲學系副教授 張家成
《唐代僧人飲茶詩研究》,蕭麗華,臺大文史哲學報第七十一期,200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