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录】 九眼大刀
德智体美劳要全面发展，前进路的体育课是短板中的短板。低年级的体育老师是个老阿姨，叫徐老师，其实叫她徐阿姨也没什么问题，她跟幼儿园阿姨差距不大。
徐阿姨的口头禅主要有四句：“哎哟哎哟我的天”、“赶紧下来赶紧下来”、“慢点慢点吓死我了”、“好危险啊”这几句口头禅连起来造个句就是：“哎哟哎哟我的天，阿香，你赶紧从花坛上下来赶紧下来，慢点慢点你吓死我了，好危险啊！”
说出去有点丢人，从隔壁幼儿园升到小学的头两年，体育课跟隔壁幼儿园区别不大，老鹰捉小鸡和丢手绢的技术大大长进了。能不长进吗，徐老师安排课前做了热身运动的。那两年丢手绢，我们很专业，幼儿园的孩子隔着花墙都羡慕死了。闲下来徐老师还教我们围坐在操场上，用手绢做个小老鼠，徐老师那手艺，比幼儿园老师强多了。
连小雪这种老师眼里的乖孩子，装可爱的老手都忍不住了，她要抗争！“等着，体育课时你们配合我，惹徐老师生气，她一生气说不定就教新东西了，跳绳、拍篮球、踢毽子也行啊！”
在大家期待的眼神里，体育课上，三好学生小雪闪亮登场，她装出幼儿园的语气跟徐老师说：“老师老师，我想跳房子，跳房子可好玩儿了呢！”
小雪如愿以偿了，徐老师很热心的拿来粉笔，认真的画着房子，走线笔直颜色也好看。跳吧，小雪，你倒是跳啊！招仓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跳吧小雪，跳下去就能融化进蓝天里。
下课了，我们还得帮着拖地，一地的粉笔印可真难拖啊。小雪一边拖地一边骂：“叛徒！讲好的我说跳房子，你们起哄说我不嘛我不嘛，你们最后怎么没起哄惹徐老师生气啊？”
“也不能怪我，情况有变啊，我抬眼一看花墙外一堆幼儿园的娃娃看着呢，实在丢不起那个人撒娇啊，我都九岁了，坐公共汽车都要买票了！”
从那节课开始，徐老师正式增加了“跳房子”的科目，小雪是粉笔负责人，我是拖地负责人。小雪有苦说不出，时常看着围墙发呆，嘴里念叨着：“上什么小学啊，待在幼儿园多好。围墙两边区别不大，在那边丢手绢还有个手鼓，多好啊！阿香。”
祖国的花朵就要变成祖国的呆瓜了，音乐老师小林都看不下去了，她红着脸跟我们说：“唉，豁出去了，我给你们找个体育老师来吧。徐老师确实只适合带带低年级的娃娃。”
在1994年的时候，校长领来了我们新的体育老师：刘老师，一个高大帅气的叔叔，形象十分具体，大高个儿，宽肩膀，长长的腿，黑黑的脸，穿着回力鞋，一套深蓝白边条的棉毛运动衫穿在他身上，合适极了。
“他的样子像周润发！又高又大又帅气！”王小军跟小林老师描述着新来的体育老师，“不，他的样子像汪嘉伟，他原来是体育学校的老师，现在调过来了。你们跟他好好学，他对你们不好就来告诉我，我去说他。”小林老师一边纠正着王小军，一边跟大家介绍新老师。“他叫刘力强，你们看他个子高高的别害怕，他人挺好的。”
“小林老师跟刘老师有事儿！肯定有事儿！”王小军是林老师的跟屁虫，下课了到处发表他的看法。傻子才看不出来，这俩人肯定是一对儿，小林老师真舍得下本钱，真是豁出去了。
体育课被挽救了，祖国的花朵也被挽救了，徐老师安安静静的负责收发体育器材，这个工作更适合她，不闹心。刘老师脖子上挂着口哨和秒表，从此开始满操场跑，乒乓球、打篮球、练短跑、学跳远、跳绳、舞大刀，不，不准舞大刀，王校长从二楼窗口飞奔下来气喘吁吁的说：“小刘啊，这项目很好很好，好看又有活力，但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小学生就别学了，你自己舞着锻炼锻炼身体好了，没别的意思没别的意思啊，小刘。”那一瞬间我觉得王校长就像徐老师附体了，估计他俩是一对儿。多年以后这个猜测得到了证实，徐老师和王校长他们就是一家子。
九环大刀就这样跟我们告别了，早上没有体育课的时候能听见操场上铁环的撞击声，不用问，这是刘大个儿在操场上锻炼身体呢。后来声音没有了，我以为是他半途而废了，这人靠不住呀，没有恒心毅力。小林老师却说：“刘老师真有爱心，怕晨练打搅大家学习，主动把大刀上的环都拆了。”唉，有爱心就有爱心吧，林老师你脸红什么？
刘老师好像长在操场上一样，时刻都在操场上转悠，放学了都得等人走光了他才离开，他自己说：“怕你们在学校出危险啊，我得值班，我现在在考察期。”
学校里能有啥危险啊？我看这大刘也快变成徐老师了，危险都在学校外面，在小巷子里。那些小地痞来抢我们钱，那才危险，稍不注意就被堵墙角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你揣着两块钱高兴的走在小巷子里，突然就遇到地痞流氓拦路了，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赢，连咳嗽一声就能救命的神仙也退休了，那叫一个惨。最可气的是小地痞还找斜岔儿：你跑什么？打你小子！啪，一巴掌；第二回，你怎么不跑？打你小子，啪，再来一巴掌；第三回跑两步不跑了吧，啪，又来一巴掌，逗我们兄弟开心是吧？
丢钱事小，受辱事大。我爸下班专门跟了我两回，没遇上，第三回没跟我，嘿，遇上了。这几个家伙也是没个准点上班，跟我们捉迷藏呢。我爸没招了，给我出主意，“去派出所找李叔叔吧，就李玉洁他爸，得哭着说，记得要哭着说啊，说被拦路抢劫了，一定要说挨了打，记清楚啊，一定要说挨打了。”“能不能不说挨打这事儿啊？说出去多丢人多没面子啊？”我觉得跑去派出所哭诉挨打这事儿挺难为情的。“傻瓜，《少年与法》白看了啊，抢劫是重罪，量刑重啊！那条罪死得快就得往那条靠懂不懂？你是不懂这里面厉害，八三年那阵，我们那老街面上，小混混抢劫看电影的情侣，八块二毛钱，半包烟，一条皮带，判了十七年。关键就是扇了那男的一耳光。你得哭，要说挨了打，不然他几天就出来了，报复你怎么办？要让他判个十年八年，等他出来都二十一世纪了，你是大人了还怕他啥？”
这主意挺不错，就是要哭出来说难度很大，小雪说她帮我个忙跟我一起去，在派出所门口抽我两巴掌，哭了再进去呗。为了确保可行，她立刻彩排扇了我一巴掌，我扇蚊子也比她劲儿大啊！小雪怕不是逗我玩呢？
“要不请刘老师帮你吧，他那双手，一看就结实，扇一巴掌你准哭！”演得真像，跳房子那天她也是这表情。
“小雪啊，你要是恨我就直说，拐弯抹角的可不好，咱都是老战友了。”徐老师看不穿，我可看得穿，小雪真不地道！
“好吧好吧，启发你一下。关键是委屈，你得委屈，你得想着那两块钱，你想一下啊，一碗牛肉米线，还加肉呢，汤汤水水满满一大碗，桥头那家的，酸菜那个香啊，汤那个鲜啊，热腾腾的就快要端到桌上了。”
“嗯嗯嗯，对的对的，香啊真香啊，我都闻到味儿了！然后呢？”
“啪，碗太烫打翻了，掉地上摔个粉碎，吃不成又烫了脚面，最后还得多赔老板一块钱的碗。”
“手绢拿来，我现在就哭着去。”
民警老李被我镇住了：“阿香阿香，别光顾着哭，说清楚，抢了几回？那天抢的，几个人，长啥样子，我明天安排处理这事儿。”要不说李玉洁面子大呢，李叔还掏出了五块钱准备先给我。一看见钱突然就哭不出来了，话也说清楚了，是昨天被抢的……
“狗头香！你可真行，昨天被抢的你今天来还哭这么伤心？拿李叔叔寻开心吗？洁儿说她班上男生会折腾，名不虚传啊，玩到派出所来了？”这下五块钱没捞着，不过老李叔也答应，第二天去周围摸排一下情况。
然而派出所毕竟还有其他的事情忙啊，老李也不能天天守在小巷口吧，跟着我去摸排了两次路线，老李叔表示会继续跟进，假如下次我再遇上，别反抗，给他们钱，顺着他们说，别吃眼前亏。能记住他们长相是最好。
第五次跟小痞子的相遇很快就到了，习惯了就好了，这一次挺不错，没挨耳光，染黄毛的家伙看上去心情不错，还留了一块钱说给我买糖吃。哼，留一块钱买糖？好吧黄毛，我记住你脸了。等着吧，最后看谁哭。
四个人的特征记下了：一个嘴边有痦子，我管叫他黑豆；一个染了黄毛，黄毛吧；一个牛仔服梳着分头还挺帅，郭富城；一个瘦高个儿看着最大，电线杆。
李叔叔根据我的描述说是走访排查去了，几天了人还没落网。放学了又要踏上回家的路了，好难受，口袋里还有两块钱，这时看见刘老师也准备赶同学回家了，学校要关门了。
“阿香，赶紧回家，天要黑了，我都要回家了，别贪玩。”
“刘老师，我请你坐车吧，两块钱请你了，不然遇上小流氓被抢了也是白抢了。”
那一天，从我掏出两块钱的那一秒钟，亲切和蔼的大刘老师眼神变了，变得凌厉而冷峻：“阿香，这附近有小流氓抢你们钱吗？”
“有啊，抢了还扇耳光，前几天没打我，留了一块钱买糖，李玉洁他爸，就是民警李叔叔也在找他们，我爸跟着我找他们几次了，都没遇到。”
“等着，我拿着家伙，我陪你走一趟，遇见了教训他们一下送派出所，没遇见就送你回家吧。”刘老师转身走回体育器材室，等他回转来，手里提着个布袋子，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大刀，没有环的九环大刀，小林老师嘴里那把有爱心的。
“别害怕阿香，这是武术刀，没开刃口的，吓唬吓唬人用，咱叫花子打狗也得有根棍儿在手对吧？”
黄毛狗远远的就被我看见了，他的三个同伴也跟他在一起，朝我们走来。我悄悄跟刘老师说：“看吧，刘老师，就是前面这几个，咱们怎么办？”
“我怕他个鸡巴！几个小杂皮，给老子站住！”刘老师抽出九环，不对，抽出九眼大刀就冲上去了，几个小地痞看见小巷子里突然冲出来一个提着大刀的壮汉，什么也顾不上了，转身就跑。
我也跟着追，巷子里的人都靠边了，还有从巷口探出来就被吓得缩回去的脑袋，等我追出巷口，刘老师追着几个小地痞都冲过大马路去了，几个小痞子翻过一堵围墙跑了，刘老师站在围墙前喘着气，我才慢慢跑到他身边。
“起步距离有点远，没追上，几个小杂皮翻过墙头跑了，情况不明，算了，穷寇莫追，鬼知道翻过去是什么样啊。走吧，先送你回家。”刘老师看着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挺多，给大家解释：“没事没事，小混混抢学生娃娃的钱，我没追上，人跑了。”
一路上刘老师兴奋的情绪抑制不住，一直在给我讲什么水浒传了，九纹龙史进了，大刀关胜什么的，还特别解释了下，千万别跟小林老师提骂脏话这档子事儿，这俩字儿是咱男人间的秘密，千万千万别跟小林老师提，还有考察期什么的。
饭是一定要留老师吃的，刘老师也不拘束，啤酒对着瓶子吹吧，聊起天来也不顾及，什么苦闷了，调过来是为了爱情了，小林老师给的考察期有点长啊，其实多爱多爱之类的肉麻话，借着酒劲儿说呗。说到小混混翻过墙头跑了这事儿，他还挺遗憾，我爸问：“是出了巷子口马路对门的红砖墙吗？踩着花坛就能翻过去的那堵？”
“就是啊，我对这个方向不是很熟悉，不敢跟着翻过去啊，也不是我不敢，阿香还跟在后面呢！”刘老师赶紧解释。
“不不不，刘老师你误会了，你做得很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如果是翻的那一面墙，咱们省了好多事儿。我天天下班打那边路过，几个不知死活的去翻那堵墙，刘老师，这下太平了。”我爸地头可熟了。
“省事儿？老大哥，你得跟我说明白呀，省什么事儿？”刘老师喝得不迷糊，听得迷糊。
“刘老师再整一瓶，边喝边讲。翻过墙，是洗手池，正对着食堂，这时间点上，那水池子面前应该是一群人排着队在唱歌，那是消防中队的围墙，里面有整整一个连啊。翻过墙头进去，四个小混混肯定难受了，别担心了刘老师，我估计明天派出所会找到学校来的，喝酒喝酒。”
那天刘老师是喝到位了，激动又高兴。
第二天在派出所的人来之前，各种版本的故事就在校园内疯传，有说疯子提刀砍人砍了一路的，有说黑社会火拼的，有说消防队抓了一伙江洋大盗，用消防车送派出所的。派出所的李叔叔来了，四个人的特征跟我描述的一致，也交代了犯罪事实，还有一些居民区盗窃的案件和抢劫其他孩子的事情需要核实，反正一句话，这几个家伙肯定是要进去了，基本上得下个世纪见了！
用消防车来送他们？是不存在的，扭送派出所而已，我听李叔说起觉得不够刺激，李叔叔安慰我：“够刺激了，阿香，扭送是真的扭得跟麻花一样，再扭就散架了；捆得比粽子还紧，气都快喘不上来了。一百多个唱着歌饿得眼发绿的棒小伙子玩命挤上去，那么点地方，挤不进去都要从人缝里伸脚进去踹两下，那指导员开始还没到食堂，情况都失控了。估计这几个小子后半辈子看见消防队员都想哭，比你那天哭得惨多了。消防队昨晚上都在开展自我批评，那有这么胡闹的啊。整出人命怎么办？”
小刘老师也被数落了半天，提着大刀片子满大街追人，群众影响挺坏的。李叔叔认真检查了大刀，确认是体育器材，没开刃口，又正好是体育老师下班，“说得过去的，小刘，记死了，是下班顺路拿回家，这话要记住。我给你写上，有人问记得一定要这么说，都是为了孩子。”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李叔真不是外人。“转天我把情况跟上面说明下，再来给学校打招呼，这种事情要表扬的，小刘，方法不够妥当，但出发点非常好！我代表学生家长感谢你啊！”
等到学校念完表扬刘力强见义勇为的通知时，沐浴在掌声里的小林老师也觉得刘力强同志是一个经得起考验的好男人了，大大方方的取消了考察期。等我们又一次抬完木风琴的时候，小林老师笑着给每人抓了一大把奶糖，在班上也发了不少的糖，我估摸着刘老师应该不苦闷了，甜丝丝的呢。
刘老师还是很有爱心的每天很晚才离开学校，碰见我的时候会跟我聊天，记得约你爸有空来我家喝酒啊，记得遇到事情要勇敢沉着啊。我也跟刘老师讨论江湖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四一班狗头香，从桂花巷追坏蛋追了老远，最后抓了个提着大刀的，牛高马大的汉子被制得服服帖帖，还抓回家了！
“狗头香啊，只要你保守好男人间的秘密不被林老师知道，你就造谣说抓了只鸡仔回家去养我也不会戳穿你的！”
(作者：香港记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