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掩面哭曹公\天行健
遥想当年曹公雪芹,“茅橡蓬牖,瓦灶绳床,其展夕风霜,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看书黄叶林”。以至于有识之士有云:红楼梦立足千古,曹雪芹普度众生。
“红学”本是“一个智力与情感、哲理与感悟、焦躁与安宁的交叉作用场。你有没有唱完没有唱起来的戏么? 你有还需要操练和发挥的智力精力与情感么? 你有需要卖弄或者奉献的才华与学识么? 你有还没有哭完的眼泪么? 请到《红楼梦》这方天地来! 来多少个这里 都容得下 !”这是王蒙的“ 红学”高论。
诚如王蒙所言:“《红楼梦》是一本最经得住读,经得住分析,经得住折腾的书。”但遗憾的是近些年来,“红学"研究著作,经得住读、经得住分析的似乎少了一点,而将《红楼梦》作为折腾对象的文字似乎多了一点。
对《红楼梦》折腾得最狠的似乎要数索隐派的先生们了。索隐派以“雍正夺嫡”为一切“神话传说"的源头。但经过一段时间的杜撰与猜想,本已无戏可演了索隐派的先生们,为了迎合人们那些匪夷所思的想象,故而把自己的那一套理论炒得玄乎其玄,以至沸沸扬扬。并且利用人们的“ 窥 秘”心 理与偏见,驰骋在“红学”领域,据说还创立了什么学、什么派。
众所周知,《红楼梦》虽然是“一部百科全书,是封建社会的人生经验、社会经验、感情经验、政治经验、艺术经验,无所不 备”。但它毕竟只是一部“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小说,而不是史书,更不是清朝康、雍、乾三朝实录别裁,其间人物固然有现实生活的影子,却又毕竟只是“水中月”、“镜中花”,难以对号人座。中国小说中勉强能对号人座的惟晚清若干谴责小说。而这些小说都有对史料消化不良之嫌,与《红楼梦》更不可同日而语。
《红楼梦》虽然留下了太多的玄想、奇想、遐想、谜语、神话,还有来不及好好梳理的众多头绪,但它毕竟是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的“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故事。
就索隐而言,其本应以考据为前提,有根有据才可索其隐。说起考据,不禁想起胡适先生所倡导“大胆的假设,小心的考证”的方法。在胡适先生那里,这十字真言是分三步走:其一,没有证据,只可悬而不断;其二,证据不够,只可假设,不可武断;其三,必须等到证实之后,方可奉为定论。
胡适先生称之为“科学方法”。实行这科学方法,还有两个前提,一为科学精神,一为科学态度。胡适先生说:“科学精神在于寻求实事,寻求真理;科学态度在于撇开成见,搁起感情,只认识事实,只跟着证据走。”
而就文学研究而言,无论考据,还是索隐,其归宿应当是有助于人们去把握文学作品的美学内核,从而担当起陶冶情操、塑造性格的审美使命。
诚如王蒙所云:《红楼梦》“使你觉得世界上本来还是有一些让人值得为之生为之死为之哭为之笑为之发痴的事情。它使你觉得,活一遭还是值得的。所以,死也是可以死得值得的。一百样消极的情绪也掩盖不下去人生的无穷滋昧!”
就我本人而言,并不反对考据,也不反对索隐,只是眼下索隐派的先生们只有大胆的假设,没有小心的求证;他们的求证不是跟着证据走,而是跟着感觉走。这让我想起不久前读过某君写的《曹雪芹毒杀雍正帝》一书,该君虽系索隐派,但其做法却与胡适先生所提倡的“大胆猜想,小心求证”格格不入,确切地说,他只做到了“大胆猜想”对于"小心求证”却未涉及丝毫。他们将本有一定生命力的治学手段——考证与索隐,蜕化为猜谜了。长篇累牍的文字,徒见猜谜这智力游玩的翻新。若只是自己在案前把玩一番,谁也不能去说三道四。但他们的成果一旦变成畅销的出版物,刺激、助长了人们窥秘、猎奇心理的畸形膨胀,而并不能将人们引上审美的坦途。面对这种文化现象,“文化评论”就应当挺身而出,发出自己的声音,给读者多一种判断选择的可能。
胡适当年以“朋友和真理既然都是我们心爱的东西,我们就不得不爱真理胜过爱朋友了”的较量,以此期望一切人,尤其期望他所最敬爱的蔡元培先生。
因他以坚实的考证结果,宣告他所最敬爱的蔡元培先生的《石头记索隐》是“猜笨谜”;并忠告诸位爱读《红楼梦》的人:“我们若想真正了解《红楼梦》,必须先打破这种种牵强附会的《红楼梦》谜学!”这是一个年轻教授对他多有提携的北大校长的学术的批判,这需要何等难得的学术良知。
蔡元培先生非但没有嫉恨这年轻教授,而是更加器重他,他们间的友谊没因此而淡薄,却因此而加深,这又是何等 高尚的学术涵养。因而蔡胡之争成为一段难得的佳话载入学术史册。
与蔡元培的“猜笨谜”相比,今天的索隐派多是建立在“猜巧说“或巧猜迷。”当年的蔡元培的索隐尚有一定的学术含量,至少他以“吊明之亡,揭清之失”的观点来呼应辛亥革命的反清浪潮,其立场与心志是值得同情与理解的;那么,今天的索隐派之种种言论,其间有多少学术含量或可以理喻的心态,就需要我们自己仔细琢磨推敲了。
面对铺天盖地的新索隐派的文字,我不仅再次想起《红楼梦》中帷一以作者身份写的“自题一绝”: 满纸荒唐言, 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 谁解其中味?
而每读此诗,心头就隐隐作痛。透过这首诗,我们仿佛见到曹公雪芹那充满泪花的老眼中,对他未来读者的矛盾心理:既有审美的期待,又有难以言说的无奈!
作为后来者,我们能否为曹公的“自问”提供稍稍满意的答案?
记于2018年7月25日 天行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