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之人

他醒了。彻底地醒了,感觉到有人在晃他的手臂,突然被拽起,就猛然地睁开了眼睛。这是醒来的前兆,其实之前还是其他的表征,但人在睡梦中无法感知。这样的醒来方式,在他漫长的一声,大多是孤独和无助,就连自杀也会接近于无声的余生中。他醒来的方式都是这样,就像是一种预演,也是一种预谋。普通的人,只有在中学趴在桌上午睡,坐了噩梦时才有些类似的体会。
原来空调停了,夏天闷热无比,背脊上有汗水流过,白色的衣服马上会看到盐巴。他睡眼惺忪,但还是坐在了床上。很安静,几乎让他不适,只能听到挂在客厅里的钟,哒哒哒哒哒,发出水龙头没关紧时那般烦人的声音,他只好吹起口哨,想着今天会是哪一天呢。他走出门,打开冰箱的下层,深绿色的表层露出了几处铁锈,一阵白色雾状的凉气铺面在男孩的脸上,他抽出了一根绿豆冰棍。坐在了桌子上,大口吃掉了一块,黑色的绿豆裸露在绿色的冰块里,他陷入短暂回忆,在不久之前,双腿还能悬在空中,可现在只能落在地板上,童年过得太快了。转眼间,就到了小学二年级,自己竟然七岁了,那么说离十岁也就不远了,他清楚地记得邻居一个戴眼镜的哥哥,在(虚岁)满十的时候,全家为他在酒店办了个盛大的生日宴,请了相熟的领奖,包括他家里,昔日还是玩伴的领奖,看上去竟然变得如此成熟。
他还是喜欢夏天,父母要在工厂上班,他们不会向一些人一样,留点吃的,大门反锁。这些假期,在几乎长的像是一个暑假般的下午,可以去那个乡下来这租房的玩伴那,他的父母在家里煤气店,很多时候要出去给人换煤气坛,只能回家片刻,用着乡下话数落小孩成天在玩,但又碍于同伴的在场,也不好打搅过大。这样他可以和这个乡下人在只有吊扇但有小霸王学习机的房间里,度过如同竹蜻蜓飞上空又马上落下般短的下午时光。在轮到换卡玩超级马里奥的时候,他并不放松,时不时走出房间,看着时钟,四周都是空空的浅蓝色煤气罐,然后赶快回到手柄。他要称母亲下厂后,赶快赶回家,在饭桌上摊开厚厚的练习本,这些天知道老师收上去会不会检查的东西。
在地上扔了三个冰棒棍后,他摸了摸肚子,拿出了痰盂,但劳而无功。他打算再去煤气坛家里,尽管自己不喜欢那个乡下小孩,牙齿黄,讲的乡下话也难听,还说自己来自鱼米之乡,可笑,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而感到向往。他常去玩,只是为了玩魂斗罗、疯狂松鼠、马里奥,哪怕玩玩马戏团、坦克大战也好呀。他从来都不爱看电视,对动画片也无兴趣,电视机不就是为了插学习机的吗?
他决定去煤气坛家,走了出门,拿好了钥匙。外面太阳看起来很晒,这是找铁骨牛最好的时候,门前有一颗巨大的树,两条交叉小路,他家的平房就在路口。要往西走到臭水沟,那有一条死路,很窄,两边都是少见的两层楼的房子。煤气坛就在倒数第二间靠左的位置。
刚跨过房门,他就感觉不太对劲,视野所看的位置,一个人也没有。在白天,几乎所有的大人都在工厂,但也应该有其他的人。也许,他们都躲在房子里吹空调,男孩这么想着,往西走去,太阳让他不得不眯起眼。一会儿,鼻子能闻到水的味道,很臭,有人竟在这里钓到了小龙虾。他不喜欢去那条死路,有大人拿刀在这和人打打杀杀过,还有一家有个大专生哥哥,他更小时,总记得她母亲拿烟头当着外人的面直接摁在他的手臂,少年很瘦,脸上充满怒气但不敢发泄,但还是肚子狠狠地被黑色皮靴踹进。他那时候很小,几乎只记得哥哥的表情,还有当时的声音。“算了,他知道的。” “你们别管。” “老子一个人养你容易吗?快考试了都不学好,你再瞪一眼试下?”
很奇怪,煤气灶大门紧闭。他拍了很久的门,都无人应答。他走了很久,但找不到任何人,包括新建的马路,尽管平时也少有车开过,他站了好一会儿,一个行人也没有。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他才七岁大,也设想过世界上突然他一个人。
他觉得很新鲜,四处乱转,决定向长江边走去。
他很喜欢长江,在开始记事的时候,就对这条河流有了印象。父母从没有带他去过,哪怕离那不过两公里。每次都是偷偷地,与其他人一起吃,平房的其他男孩不情愿带他,觉得碍手碍脚。很不巧,这种偷偷的行动,也会被刚下班的母亲发现。
“龙世昌,你是不是又去了?” ,在漆黑的房间,外面是盛夏的光景,她母亲盘问道。难道是气味吗?一股来自江边的沙土气味,带回到了这间平房,被很敏感又充满了妒忌心的母亲嗅到了。她擅长嗅各种味道,“你好久没衬衣,哼哼,怎么有香水味。总去舞厅,外面有情况了?要不在再帮你去买点啫喱水,我看是快要用完了。”
男孩逃不了一顿毒打,只好趴在地上,仍由被踢来踢去,她的表情带有一丝泄气,嘴里大声呵斥。事后,他才发现这更像是一种表演,看起来很有力,但高跟鞋只是轻轻地落在身体来。这个景象总要引来旁边的邻居来劝,好一阵才算停止。她坐在板凳上,不在言语,陷入好几天的冷战。妈妈又到底在发泄什么呢。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一条河吸引,这种诱惑远远大于煤气坛家的游戏机。大人会告诫小孩,江边无比危险,每年都会有人淹死。但实际上,他们不知道孩子们去干嘛。他们,有几个拿着桶,彼此追逐打闹,毫不理会眼后不爱讲话的邻居。
有时候,江水会如同大海一般,起浪,黄色的水溅在大小不一的岩石上。他们费力地搬开石头,用铲子挖土,没一会就能看到好几只螃蟹吐着泡泡。它们几乎是埋在了土里,用手就能轻易逮住它们。龙世昌试过一次,但被钳子夹住了手,留了许多血,他放弃了参与抓螃蟹。其实只需要按住腹部,黑乎乎的螃蟹就不敢动了。
这是最好抓螃蟹的时候,母蟹躲在土里孵软,后脐里满是黄色的籽,特别的好吃。稍早些的时候,逮螃蟹只能费力搬动石头,逮住缝中的蟹,它们跑的很快。有时候,不慎惊动了歇息的水蛇,龙世昌总躲的远远的,这也是同行的人不喜欢他的原因。
现在,他独自前往长江。
这不到两公里的路也算是一种旅行,每次来来回回,一个下午就过去了。走了几百米,渐渐地没有了房子,眼前是一大片空地,长满了茂密的幽绿野草,有的地方很深,几乎到了鼻子的位置。有时候,能循理到西瓜藤,往往在没有长到足够大时,就被人摘走。
在还没上小学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跑过来玩。抓草丛中的蚱蜢,它们会流出绿色的血。有一个与他同龄的女孩,也在空地上,穿着花色的短裙,她也抓蚱蜢。正午的时候,太阳会突然刺眼起来,但马上空地落入了阴影,像是在变陌生。他们呆呆地看着天空,随即,太阳又出现了,光照变得暴躁起来。龙世昌觉得难过,在那几分钟之内,年少的他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
几乎一整个夏天,他都和小女孩见面,展示手中抓住的蚱蜢、小蜻蜓,看过后便放掉,几乎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想着这些,他走出了空地,已经有好一阵没见过她,也许搬家到了有独立厕所的单元房。
他要穿过一片私房,这些楼大约有三层高,外地人都在这租房子。厂里小孩都不认识他们,因此每次穿过这里时很少停留,也不光顾卖玻璃瓶饮料的烟杂店。这里不过是去长江的必经之路罢了。龙世昌却常想在这里多呆一些,这些孤零零成排的毛坯房,让他充满了幻想,假如他住在这里,目前的人生又是哪一条道路呢。捕蟹队最年长的扛旗人,读小学四年级,总催促他快走,不要久留。每一次去新的街区,都是他来带队,一派谁要不要欺负我们,模仿电影《古惑仔》的样子。但最微小的风吹草动,总搞得很紧张,还好旁边的玩伴没有看出异样。
这一次,龙世昌可以好好的看个够。但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离,三教九流住的地方,路口常有嚼着槟榔的纹身小青年,吊儿郎当的无事可干的样子,此时却毫无人影,连电视播放的声音也听不见。他带着遗憾,每个角落都逛了一边,来到铁轨上,顺着走一段路就能到江边了。
时不时,会有火车经过,因此要格外小心。他感觉口渴。双脚被一个东西绊住了,那是一只崭新的书包,上面印着奥特曼和怪兽,他惊住了,后退了两部。这个书包和外公送给他的一摸一样,那个背微驼的老人第一次从河南出省来看他,还带了礼物。他听不懂外公的方言,也一点不喜欢这个土气的书包,就一直放在了柜子里。
他坐在了旁边的石头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毫无火车要经过的迹象。太阳又被云遮住了,天瞬间阴沉小来,龙世昌察觉自己尿了裤子,来不及疑惑,拔腿往着家的方向跑去。
.......................
闹钟发出尖锐的声音,他欲关上,手臂一抬不料把它打翻在地。滴答,滴答,时针孤寂地挪动。一小时后,他的手臂在抽动,柔顺的羽绒被包裹着他,但人却觉得乏力,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赤身地走下来,拉开窗帘,明晃的阳光涌入这间装修轻快的公寓里。
他走到洗漱间,打开电动牙刷,为浴缸放水。对着镜子,端详起自己,他抬起右臂,看着自己的二头肌,还有小腹上紧实的肌肉。一周四次去健身房,吃着恶心的蛋白粉的结果。他的目光停留在镜子中的脸时,发现无论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挥之不去的倦容。
走到了床边,捡起闹钟,撕掉了一页,今天是七月十二号,TBS报道关西的高温天气已经持续了一周,造成了四个平民死亡。这是他二十八岁的第三天,在日本度过了七个生日,搬到了六本木这间高层公寓的第三年,生活几乎没有一点变化,除了时常发生的失业,和不同女孩的短暂恋爱。
穿好了衣服,尽管不知道要去哪,走到了窗边,东京塔安静地与他对视。他看着四周的楼宇,底下的马路,发觉竟然没看到一个人影,以及一台正在移动的车。除了一栋新建的高楼,外立面银幕在播放着麦当劳广告外,视野之外都是禁止的。
这个景象让他觉得是曾相识,“绝对不是那种电影里的”,他心想,但花了好久也无法想到些什么,记忆就像在井水中的涟漪,感觉到了但无法往下看到。他不再去想了,也不想面对当下,于是钻进了羽绒被里,又一次沉沉睡去。
注:本文名称来自莫里斯•布朗肖小说的中文译名《最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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