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小虫
一只小虫飞上身来,夜里看不清模样,随手将它掸开。然后嗅到了淡淡的虫臭,很熟悉,很古怪,很遥远。这种古怪的虫臭应该出自一只蝽象。我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过蝽象,若非天黑看不清,我会和它玩一会儿,再将它轻轻放出窗去。蝽象之臭,难闻之极,臭中含着一股化学味儿,染在手上怎么也洗不干净。大概只有草蛉之臭与之可称一时瑜亮。草蛉以前是最常见的飞虫,也有很多年没打照面了,它通体碧绿,有一对透明的玻璃大翅,显得很柔弱。但你千万别被它美丽的外表蒙了,它的臭是比蝽象还要浓烈的,中人欲呕。能看到它的时候,我只看不碰。我曾见有人将它绘在瓷上,白釉绿彩,很迷人,可以随意抚摸,没有臭味。
去江南三日,回家我窗外的一棵橘树成了光杆司令,叶子不知被什么虫子全啃光了。在光杆上寻找虫子,没找到,可能爬开到别的树上觅食去了。毕竟这么一点橘叶根本无法提供让它长得肥嘟嘟的然后化蛹为蝶的足够营养。是的,这是一只不知什么蝶的幼虫。我留橘树,就是想招蝶产卵的,好几年了,并没有招到。今年蝶来了,生卵出虫,啃光了橘叶,我却没看到虫子。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它被鸟吃掉了。白头鹎最喜欢在树上找虫,我见它在树上偏着脑袋搜寻,每片叶子都不放过,搜了正面搜反面,若树上有虫,一定逃不过鸟喙。能够最终化蛹成蝶的虫子,一定藏身林木深处,有海量的兄弟姐妹挡在前面填鸟肚,作牺牲,它才可能幸运地由肉虫变成飞虫,在天上自由飞翔。
虫子们真不容易。
其实我很希望吃掉我橘叶的是一只尺蠖。尺蠖是一种很好玩的小虫,它行走时将背高高拱起,很像欧米茄的那个喽狗,后脚接前脚,又像在丈量脚步,因得此名。尺蠖只存在于我的幼年记忆中,后来忘干净了,前两年才在一个画本中重逢,倍感亲切。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将尺蠖弄到一根长长的树枝上看它爬来爬去的情形,可以看很久,忘了作业和吃饭。我还让它在我的指头上爬,现在想想真是头皮发紧。尺蠖有大有小,有绿色的也有棕色的。小绿尺蠖像翡翠雕的,可爱极了。尺蠖最终化蛹成蛾,尺蛾,趋光,夜里在我的纱窗外扑腾。
最近一次看到螳螂,是一四年在景德镇三宝村的一家窑厂,他们在山溪旁采来野菖蒲,水养在一只陶盆中,菖蒲上竟歇着一只棕色小螳螂,让我喜出望外。大家看瓷,独我趴在盆前看小螳螂,给它拍照,盘桓了好半天。他们都不知道菖蒲上有螳螂。螳螂大约山中常见,知道了也不稀罕。我却是故友重逢,与之亲近不够。画上有白石的螳螂,瓷上有李明亮的螳螂,我都爱。前几年碰到一件李明亮残瓷,螳螂捕蝉,价格不低,也收下来。若他全美品相的大开门作品,我根本买不起,藏个残画片,好让我夏日有螳螂可看。
去嘉兴在湖畔摆夜席,头上有一盏灯,干干净净,照着我们的酒菜。我说这要是搁在从前,该会有多少飞虫绕着灯飞舞啊。蛾子,草蛉,蛐蛐儿,油葫芦,土狗子,叶蝉……但凡长翅膀的虫子都要过来凑热闹,夜席根本摆不成。但我宁可不吃夜席,也希望还有小虫飞舞,这个世界不能干干净净地只剩我们,否则真无趣。
写到这儿,窗外有蝉鸣。蝉终于开鸣,只有一只,好不单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