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翁贝托·埃科:他有时手持玫瑰,有时布好了石头阵

在《玫瑰的名字》结尾,埃科这样写道:
“很快我将进入这片广阔的沙漠之中,它平坦而浩瀚,在那里一颗慈悲的心将会得到无上的幸福,我将沉入超凡的黑暗,在无声的寂静和难以言喻的和谐中消融……我将沉浸在寂静而渺无人迹的神的境界,在那里没有作品也没有形象。”
2016 年 2 月 19 日埃科在米兰家中去世,享年 84 岁。我们不知道他死后的世界是否真如他自己所愿。我们失去了那个手持玫瑰花、思考傅科摆、化身波多里诺的埃科,阅读他的作品成了我们对他最好的纪念。

埃科是哲学家、历史学家、小说家、文学评论家和美学家,更是全球最知名的符号语言学权威,阅读他的作品,可以用五味杂陈来形容心中的阅读体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断断续续阅读了埃科的部分作品,包括学术专著《开放的作品》、美学专著《无限的清单》《美的历史》《丑的历史》、小说《玫瑰的名字》《傅科摆》《昨日之岛》《波多里诺》、文学评论集《埃科谈文学》、专栏文章集《误读》《带着鲑鱼去旅行》《树敌》《帕佩撒旦阿莱佩:流动社会纪事》。虽然远不是埃科作品的全部,但基本可以反映埃科各类文体的风格,作为一个埃科的老读者,我愿把我的阅读体验分享给那些埃科的新读者们,以增加他们阅读埃科的信心,同时,我愿把我的阅读体验分享给那些埃科的老读者们,希望他们能回忆起阅读埃科的快乐而又苦涩的时光。
学术专著《开放的作品》
在《巴黎评论·作家访谈》中,当被问起作为一名中世纪的年轻学者为什么突然研究起语言来,埃科回答说:
“因为自有记忆以来,我就想弄懂传播和交流是怎么一回事,在美学里,这个问题是,什么是艺术品,一件艺术品怎么向我们传达信息,我对‘怎么’这个问题尤为突出着迷。”
埃科出版于 1962 年出版的《开放的作品》可以说就是他对以上问题最为直接的思考与回答,他随后出版的专栏文字《误读》《带着鲑鱼去旅行》、小说《玫瑰的名字》《傅科摆》、研究专著《无限的清单》等都可以看作他的语言实践。
让埃科颇感意外的是,他的并不太好懂的《玫瑰的名字》却一下让他成了畅销书作家,他后来也意识到他“作为一个作家流传后世的可能性大于作为一个学者”,但正如埃科迷所看到的,没有学者埃科就没有小说家埃科,没有《开放的作品》就不会有《误读》《带着鲑鱼去旅行》《玫瑰的名字》《傅科摆》。
在我看来,埃科的《开放的作品》颇有给艺术品建立一个“大统一理论”的雄心,他好像全然不顾爱因斯坦建立物理学的大统一理论“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事实。难怪他的努力能得到卡尔维诺的首肯,据埃科在书中透露,卡尔维诺在读了埃科发表在《音乐会见》上的文章(《开放的作品》里的部分作品)后,积极建议他结集出版,那么能得到卡尔维诺赏识的大作会有什么特别的呢,埃科在《开放的作品》第一版序言里这样说:
“这些探讨的一个共同主题是艺术与艺术家(他们所代表的形式结构和诗学计划)面对偶然情况、不确定性、可能性、含糊性、多元价值所做出的反应,进而是现代灵感对数学、生物学、物理学、心理学、逻辑学科学的新启示做出的反应,是对这些科学开辟的新认识论所做出的反应。”
埃科的这些文皱皱的话如果不好理解,借用一个众所周知的观点就容易理解,那就是“一切艺术品都是社会学,一切社会学都是心理学,一切心理学都是生理学,一切生理学都是化学,一切化学都是物理学,一切物理学都是数学”。
在埃科看来,人类在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取得的成就必对艺术家及其作品形成深远影响,反过来人类在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上取得的成就与进步都能作为解读、分析艺术家及其作品的工具,而他在《开放的作品》里正是这么干的。
其实《开放的作品》中的所谓“开放”“开放性”很好理解,此即所谓“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寻常人看来这几乎只不言自明的道理,而在埃科看来,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不言自明的道理。
为了证明艺术品为何具有开放性以及艺术品的开放性走过了怎样的历程,他几乎用遍了他能使用的所有工具,在《开放的作品》中,赫然有对数、集合、函数等数学工具,用到的物理概念更是数不胜数,比如熵、场、热力学定律、相对论、量子力学等,至于用到的信息论、控制论、行为科学、心理学、符号学概念我相信大多数读者和我一样听都没有听学过,更不要说弄清其真实含义。
那么埃科为什么要冒着吓退与阻挡读者的风险,为了诠释“开放性”无所不用其极呢?我个人认为只能这样解释,埃科也同时这么认为,那就是除了数学语言和交通信号灯,人类的语言天生具有歧意性,而艺术品的“开放性”根源正是语言的歧意性,而为了精确诠释作品的开放性,自然应该消除歧意,而消除歧意却不得不使用没有歧意的科学概念。我想如果埃科不是担心吓退除数学家外的所而读者,他恨不得他的《开放的作品》全部是用数学公式写的,对于埃科这样的百科全书型的学者,还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呢?
那么《开放的作品》这样的天书出版后有什么反响呢,埃科在《〈开放的作品〉:时代和社会》一文里这样写道:
“《开放的作品》出版后,我开始了另外的工作,即进行辩论和自卫,这场斗争持续了好几年,一方面《韦里》杂志的朋友们、后来的‘六三年集团’的核心非常赞同我的某些理论立场,另外一方面是另外一些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被如此激怒,好像我在侮辱他们的母亲。他们说,不能这样谈论艺术,他们对我侮辱谩骂。那是非常好玩的年代。”
作为读过埃科部分作品的读者,我觉得我有资格谈谈阅读埃科的感觉,他的作品除了《误读》《带着鲑鱼去旅行》,其他的作品阅读的过程就是逆水行舟的过程。而《开放的作品》用逆水行舟根本不足以形容其阅读难度,或许逆石头行走舟能形容其阅读难度,而当终于合上最后一页,声称读过时你都会心怀胆怯。
与此同时,一种深深的挫败感会萦绕在你心头久久不肯散去,治愈这种挫败感的唯一办法,是赶紧打开《误读》《带着鲑鱼去旅行》。我保证你能一天内同时读完这两本书,然后心情大好,与此同时你会怀疑,这个插诨打科、口无遮拦的作者和那个在《开放的作品》里给你制造了无数阅读障碍的作者是同一个人吗?
专栏文集《误读》《带着鲑鱼去旅行》《树敌》《帕佩撒旦阿莱佩:流动社会纪事》
差不多在埃科创作《开放的作品》同时,埃科还在担任文学杂志《Il Verri》的“小记事”担任主持并撰写专栏,这些专栏文字于 1963 结集出版,就是读者见到的《误读》。多年后埃科又将随便扔在抽屉里的、类似《误读》的文章结集出版,此即《带着鲑鱼去旅行》。在这两本书里埃科一改《开放的作品》里严肃、刻板的文凤,让读者见识到他风趣幽默、文学老顽童的一面,就凭这两本书,如果埃科被封为“幽默大师”一点也不过份。
在《误读》的序言里,埃科这样描述其中文字的文风:“这些话题常常旨在模仿、嘲弄该杂志的其他撰稿人的作品……这一页页的文字蓄意插科打诨,装疯卖傻,所以跟杂志的其他内容相比,显得不那么斯文体面。”而在《带着鲑鱼去旅行》的序言》中更是大言不惭:“如今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坚信写作仿讽文学不仅合理,而且根本就是我的神圣责任之所在。”
在《误读》里,我们无法看出埃科在嘲弄的是哪些撰稿人,但他在戏仿、调侃的同时代作家,读者却很容易看出,即使埃科不提醒,读者也知道《乃莉塔》是在戏仿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新猫的素描》是在戏仿格里耶的新小说。
如果要见证埃科的机智、幽默,还有什么比《乃莉塔》更合适的例子,在《乃莉塔》里,男主人公安伯托比《洛丽塔》里的亨伯特更重口,亨伯特喜欢小罗莉,而安伯托喜欢的则是行将就木的老太婆:
“那些布满如火山岩浆般沟沟坎坎的老脸,那些因为白内障而变得水汪汪的眼睛……那些令人自豪的粗糙的手,局促地、颤巍巍地让人产生欲念,富有挑逗意味,因为它们能很慢地捻佛珠。”
在《很遗憾,退还你的……》里,遭埃科退稿的著作包括无名氏的《圣经》、荷马的《奥德修记》、但丁的《神曲》、托尔夸托·塔索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狄德罗的《泄露隐情的宝石》、萨德的《朱斯蒂娜》、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曼佐尼的《约婚夫妇》、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卡夫卡的《判决》、乔伊斯的《为芬尼根守灵》等。
这些作品无疑都是读者眼中的经典,除此之外,这些书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这些作品都是埃科极喜欢的作品,甚至到了私人收藏的程度,而他的退稿信却煞有介事,以假足以乱真,那些退稿理由是如此充足,即使作者本人也会哑口无言。埃科曾经说过,乔伊斯、博尔赫斯——这两位他最喜欢的作家都是“将语言及普世文化当作他们游戏场”的伟大作家,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如果说《误读》更多呈现的还是埃科作为作家的一面,多少显得有些高大上,那么《带着鲑鱼去旅行》则呈现了埃科世俗的一面,埃科终于也接地气了。比如他也会为驾驶执照忍受官僚体系的折磨,他也会被商业广告所侵扰,他也会关注脱衣舞、色情电影等,但即使这些给埃科带来过无尽的烦恼,即使他对庸众的许多看法不以为然,他也决无控诉与贬低,有的只是他作为一个智者的调侃,比如《球迷靠边站》,其文风很容易让读者想起北大才子刀尔登的《我为什么与诗人为敌》。
在《巴黎评论·作家访谈》中,埃科声称他的小说《傅科摆》比他的任何一本符号学专著更清晰地解释了什么是符号学,而《玫瑰的名字》变相地实现了他创作一部关于喜剧的专著,同样可以说的是《误读》《带着鲑鱼去旅行》也许比《开放的作品》更好地解释了什么是作品的“开放性”。
《树敌》收录了埃科自本世纪初以来发表的15篇文章,除了《寻宝》 《雨果,唉!论其对极致的崇尚》 《即入乡,且随俗》《我是爱德蒙·唐泰斯》《〈尤利西斯〉:我们的惦念》 《关于“维基解密”之反思》,其余文章皆为演讲稿。这几篇不是演讲稿的文章,大概也可以和演讲稿一样归入“命题作文”一类,埃科如此肯定“命题作文”的价值:“相对于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奇思异想,这些来自外界推动的反思往往更丰富些。”
阅读《树敌》,你最好是埃科的老读者,在我看来,《回十年后的六三学社》《雨果,唉!论其对极致的崇尚》 《我是爱德蒙·唐泰斯》《〈尤利西斯〉:我们的惦念》 完全可以归入《埃科谈文学》,《绝对与相对》可以归入《开放的作品》,其余的文章可以归入他的专栏集《误读》《带着鲑鱼去旅行》,而整本书读下来,你会意识到埃科已经在你不知不觉中告诉了许多关于他的小说《玫瑰的名字》《傅科摆》《波多里诺》《昨日之岛》的秘密。对于那些初次阅读埃科的读者,完全可以把《树敌》当成一本埃科入门书,因为《树敌》和埃科其他书是互为钥匙的。
《帕佩撒旦阿莱佩:流动社会纪事》的文章创作于 2000 年到 2015 年(埃科去世前一年),关注的话题也大部分是这个期间所发生的事,包括过度消费、互联网、手机给人们的生活造成的冲击,人口老龄化、子女儿教育,除了现实生活中的热点话题,还包括阅读、爱与恨、哲学与宗教、愚昧与智慧等一些人类永恒的话题。《帕佩撒旦阿莱佩:流动社会纪事》共 14 小节 175 篇文章,这些文章里除了涉及意大利政坛的少部分文章,丝毫看不出地域性。
《帕佩撒旦阿莱佩:流动社会纪事》是本嘲弄无知、狭隘、愚蠢的书籍,同时也是一本歌唱爱、智慧、宽容的书籍,但同时也可以让读者感到埃科的一种深深的忧虑,他对人类社会的当今、人类的未来并不乐观。
文学评论《埃科谈文学》
《埃科谈文学》十八篇文章里的《我如何写作》《论〈共产党宣言〉的文体风格》《王尔德:悖论与警句》《论坎波雷西:血液、身体、生活》《三个反美世代的美国神话》与其他文章相比,更具可读性。
关于“我如何写作”,用埃科的话说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说完,那就是“从左向右",根本不用长篇大论,《我如何写作》其实讲的是埃科的文学创作之路,用埃科自己的话说,身为小说家,他的例子是反常的,直接快五十岁,才重拾旧笔。埃科应该感激他的学者生涯,他自己坦言,他创作《玫瑰的名字》时,堆积了二十五年的中世纪资料大派上了用场,而日后的几部小说《傅科摆》《波多里诺》《昨日之岛》亦有类似的经历。
只有象埃科这样的学者及文体专家才能独具慧眼看出《共产党宣言》这样一份纯政治性纲领文件是一篇“了不起的文本”,资本主义应该以“宗教般的虔诚好好地分折它”,它的优美与有力足可以使马克思与莎士比亚、西塞罗相提并论。《王尔德:悖论与警句》让读者见证王尔德机智与幽默的同时其实只想告诉读者一句话,那就是“所有的艺术都是彻底无用的”。《论坎波雷西:血液、身体、生活》其实除了其具体内容是一篇很标准的书评,《三个反美世代的美国神话》的标题其实不如《意大利人眼中的美国及其历史沿革》更为贴切。
那么埃科把这么几篇相互不搭界的文章放在一起欲以何为?他其实只想让读者略微见识一下文本、文体的力量,而如何构建文本、文体及它们有怎样的历史渊源,只能在埃科的那些长篇大论里寻找答案了。
在《埃科谈文学》所有的长篇大论里最吓人的就是那篇《论符号体系》,符号学对于埃科来说是老本行,但对于没有受过符号学专业训练的广大读者来说那只是一块难以下咽的压缩饼干,我们虽然不必知道“符号”的精确定义,但却应该尽量弄清某个“符号”所代表的含义而又不必过度解读。
针对埃科最著名的符号莫过于《玫瑰的名字》中的“玫瑰”,《玫瑰的名字》走红之后,专家及评论者曾给予其“玫瑰”千奇百怪的解读,埃科不厌其烦,最终不得不说“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
那么,埃科为什么要把这篇与“谈文学”并无直接关系的文章放在“谈文学”里呢,是这样,他认为“符号”是“诠释学”的基础,而“谈”其实就是一种“诠释”。
《埃科谈文学》里的《论文学的几项功能》在全书里起着统领作用,其余各篇,从《阅读〈天堂〉》到《〈诗学〉与我们》其实都是在讨论文本、文体及其传统,而《天堂》、《诗学》、《西尔薇娅》、博尔赫斯、乔伊斯、普鲁斯特之所以被选中,只不过需要他(它)们作为案例。
在埃科看来,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是西方文学批评的奠基之作,并对后世的西方文学批评及创作形成了深远的影响,但丁的《神曲·天堂篇》只有有足够知识背景的读者才能欣赏其中的高级奥秘和乐趣,没有但丁就没有现代的意大利语,这句话用来形容荷马对希腊的影响、莎士比亚对英国的影响、孔子对中国人的影响同样适用。
在这些案例里,读者可以看到博尔赫斯、乔伊斯的文学成长,对文本、文体的贡献,埃科称他们两个都是“将语言及普世文化当作他们游戏场”的伟大作家,只不过博尔赫斯玩儿的是“概念”而乔伊斯玩儿的是“词语”。
象许多伟大的现代作家一样,埃科同样看出,优秀的作品其实是作者与读者共建的,在他眼中读者是分不同层次的,优秀的作品会向所有读者发出邀请,但只有“内行读者"才能与作者一起舞出曼妙舞姿并享受其中的乐趣,比如,假如博尔赫斯笔下的皮埃及·梅纳尔真的创作出了一本《吉诃德》,只有那些读过塞万提斯《吉诃德》的读者才能享受“互文性”的乐趣,但埃科绝没有搞“种族歧视"的意思,他认为假以时日任何“外行读者"都能变成“内行读者”。
埃科无疑已跻身于伟大作家的行列,但面对博尔赫斯这座大山,他却无比谦虚,甚至到了贬低自己的程度,他在《博尔赫斯以及我对影响的焦虑》最后说道:
“面对博尔赫斯朗朗上口、余音绕梁、堪称典范的旋律,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吹瓦埙。”
小说《玫瑰的名字》《傅科摆》
无论是在访谈中,还是在他的小说中,埃科多次表达过对博尔赫斯的喜爱、博尔赫斯对他的巨大影响,他说没有博尔赫斯《玫瑰的名字》是不可想像的,但他却把《玫瑰的名字》里一个以博尔赫斯为原型的人物写成了“坏人”,我相信这也是埃科的一个高级游戏,如他的前辈博尔赫斯、乔伊斯一般。
在《玫瑰的名字》中,除了那些让读者头晕目眩的各种教派的纷争,让读者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座迷宫般的图书馆以及酷似博尔赫斯的盲眼前图书馆馆长豪尔赫。
埃科在接受访谈及他的《〈玫瑰的名字〉注》、《我如何写作》中都坦承,他构思图书馆时曾经受博尔赫斯《通天塔图书馆》的影响,而构思威廉的破案进程则受过博尔赫斯《死亡与指南针》的影响,而至于为什么把豪尔赫写成了一个坏人,他说其实他一开始塑造豪尔赫这个人物时也不知道他该干点什么。
同样博尔赫斯对埃科的影响同样表现在《傅科摆》中,事实上《傅科摆》中的“生命之树”就是一个“小径分岔的花园”,只不过埃科的花园比“生命之树”复杂的多,在他的“花园”中远不止“三个支柱、十个原质、四个世界、二十二条路径”那么简单。
在他的《无限的清单》里,埃科曾这样解读博尔赫斯、乔伊斯对过度的迷恋:
“乔伊斯或博尔赫斯笔下的清单,我们可以清楚看出,他们所以看清单,并不是因为他们计穷,不晓得要如何说他们要说的事情,他们以开清单的方式来说他们要说的话,是出于他们对过度的喜爱,也是出于骄傲,以及对文字的贪婪,还有,对多元、无限的知识——快乐知识——的贪求。”
事实上,埃科的小说包括他的《傅科摆》也处处表现出他对于“过度”的迷恋,自然不只是“清单”,在他表现过度迷恋时,他的渊博的中世纪史知识派上了用场。
在小说的开始貌似那个天大的秘密只与“圣殿骑士团”有关,不知不觉中这个秘密又让他牵扯上了纯洁派、福音派、玫瑰十字会、蔷薇十字会、秘密共治、诺斯替、保罗派、耶酥会、共济会,严规礼仪派等等等等,与之有关系的各色人等也粉墨登场,如果说各种宗教派别、团体、组织是埃科的“生命之树”的大“质点”,纷纷出现的人物是小“质点”,那么他们彼此之间的联系就是“生命之树”的“路径”,由此而形成了他的“小径分岔的花园”,这个“花园”的复杂可想而知,我想让大多数读者望而却步、止步不前的,也正是他这个让人头晕目炫的“花园”。
让人感觉神奇的是,在这么一个复杂的“花园”里,埃科能使其“自恰”。在这种“自恰”中,埃科对我们曾经熟悉的历史人物和事件给出了完全不同于教科书里的解读,这些人物包括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哥伦布、歌德、莱辛、莫扎特、伏尔泰、拿破仑、马克思、希特勒等,事件包括三十年战争、地理大发现、法国大革命、二战、犹太人大屠杀等。当埃科将马克思的“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希特勒的进攻路线与“计划”扯上关系的时候,我想任何一个读者都不会当真,但却会为埃科的“自圆其说”发出赞叹。
《傅科摆》里的“秘密”与“计划”最开始产生于圣殿骑士团1307年被法王腓力四世镇压之后,起初只是一个复仇的计划,最终通过埃科的演绎成了一个征服全世界、能让“地球五脏六腑都达到高潮”的计划,这当然更是没有一个读者会当真,但有哪个读者能不佩服埃科的牵强附会呢?
在《巴黎评论》中,埃科谈到那些因为他的小说的渊博而知难而退的读者时说:“活该那些不喜欢的人,让他们停在山坡上吧。”我想,大多怕读者在阅读埃科的小说时半途而废并非是不喜欢,而是被他吓退了。
《傅科摆》一开始先是上了一堂“单摆”课,然后是数学上的排列组合、阶乘等,为了破解电脑密码,不厌其烦地列出了 720 个上帝的名字,我想大多数读者第一次陷入晕睡应该就在此时。
有人说,《傅科摆》仅仅是一本适合学霸阅读的小说,其实哪有必要为了阅读一本小说成为学霸(再说也来不及),事实上,《傅科摆》中所涉及到的数学、物理学知识绝没有超过中学教科书,而关于中世纪知识,有谁敢在埃科面前自称“学霸”?
其实《傅科摆》虽然复杂,但并非“难懂”、“不知所云”,真正“难懂”、“不知所云”的小说是巴勒斯的《裸体午餐》那种各章节、各人物很难看出联系的小说,而《傅科摆》里最不缺乏的就是联系,你所需要的只是一点耐心还有体力。
埃科本人给出了阅读他的小说的“秘诀”,他说,我们没有必要弄懂“相对论”,我们只需要知道他是爱因斯坦搞出来的东西就够了,至于弄懂,那是专家的事。同理,对于他的小说,除非你有考据癖,否则,你根本没有必要弄懂那些中世纪史知识,你享受阅读的挑战与快感就足够了。(完)
(感谢上海译文提供题头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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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竹 转发了这篇日记
最近翻以前写的东西,发现不知不觉中整理了不少作家的书单,我将陆续分享,希望对那些想读而又没来得及读的读者有一点点用。这其实也是一份书单,不过主要是埃科本人的作品。
2023-06-27 08:58:10 -
猪猪晓琳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07-10 22:4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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