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Rudy弹“拉三”的录音
听钢琴家Rudy弹“拉三”的录音,真是感受复杂。可以说,这款演绎很全面地透射出一位高不成低不就的中生代钢琴家的困局。从艺术生命的层面来说,此时的Rudy仿佛陷入“中年危机”。
Rudy是Yakov Flier的弟子,依古诺夫学派的成员。作为一位学成于黄金年代末期的钢琴家,他的技巧在俄国学派的背景下虽然不算特别出色,却也不至于辱没传统。触键颗粒分明,不靠踏板蒙混,把握一些技巧困难的段落,不失为从容利落。虽然没有很动人色彩变化,但钢琴家整体上弹出坚实的音质,及一种略带金属光泽,却并不粗糙的银彩。由此表现“拉三”,并非不适合。同样,这首协奏曲对于钢琴和乐队的平衡要求很高。Ludy这款录音中的乐队是Jansons指挥的圣彼得堡(前列宁格勒)爱乐,不啻为当代俄系的顶级配置。再辅以EMI出众的录音效果,似乎整张唱片不成为当代楷模,也必将十分耐人寻味。
然而从实际的听感来说,Rudy的演绎是让我比较失望的——他面对着前述的“中年危机”,却并未将其克服,更不容乐观的是,钢琴家似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需要将其克服。这在技巧表现与结构表现两方面,都有不同的流露。
“拉三”虽然是著名的超级难曲,其整体演绎之难却远远不仅限于纯技巧。纯技巧是首先要面对和解决的基础性问题。而始终与之相伴的,其实是对于“拉三”整体结构的设计。从最宏观的大面上说,拉赫本人与他推崇备至的Horowitz都采用快速的演奏方式,而后世的很多演绎者,则采用了比他们明显偏慢的设计(同时期的Gieseking也类似)。固然有不少人的技巧未必能追求那种快速,但更多决定这种分别的,还是钢琴家们在结构层面的设计。作曲家本人也不能“垄断”其音乐的设计。从成功的范例来看,只要设计得好,“快”与“慢”都会言之成理。但前提是,演奏者需要有深入的思考和随之而来的设计。
Rudy 却几乎没有太多设计的构思。英国钢琴家Hough 指出,慢速风格的处理有时成为了煽情的管道。Rudy 的演奏是慢的一路却并不煽情,这是可贵之处,问题在于,他也几乎没有强化任何东西。钢琴家仅是让旋律线条无拘无束地舒展开来,既没有提炼出真正有品格的抒情气质,也没有在这样整体的速度判断下,寻求内在的张力。音乐表现并无明显的目标,因此也缺乏重点。这样的自然处理不可能走向“平淡之中见精深”,而只能趋于一种大而化之的“优美”和“抒情”。同时几乎必然可以想见,这种结构层面的“失焦”,也会在技巧层面体现其影响。由此,Rudy这款“拉三”也成为比较罕见的,独奏者的技巧并非不够用,而是常常用不到点子上的演奏。
如前所述,他的手指技巧,整体的音响品味,都不至于导致演绎的失败。但在那样缺乏重点的演奏思路的指引下,钢琴家的手指技巧并没有强化句法的内在力量,或塑造某种鲜明的表达性。技巧难关可以胜任,却并未尝试从中发掘出电光火石的张力和光彩。而这些东西,恰恰是演奏“拉三”要进入成功的境界所必须的。难得在第一乐章进入展开部时,在钢琴与乐队的激烈抗衡中,Rudy 的独奏能够突围而出,钢琴家却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再一次遁入那一派大而化之。当然他的突围,很多也有赖于指挥家对力度与透明度的控制,以及层次鲜明的录音效果。但毕竟,Rudy还是有不错的技巧的底子在,如此“任其流过”的行事风格,不能不使作为听者的本人深感困惑。事实上,除了第二乐章中段信手拈来的短暂飙速,其音质、清晰度与轻盈的控制偶露技巧名手的风采之外,全曲真正能称为闪光点的段落不多。
最讽刺的是,这并非独奏家技巧不灵,而是那种大而化之的倾向造成的!宏观缺乏焦点,局部必然跟随。乐队部分的演奏其实不错,音色迷人,也收敛了昔日乐队传统中的彪悍。唯独奏如此,乐队也难以将其“匡正”,只能以一份不过不失伴随始终了。
前几年Rudy来国内演出,以视觉装置搭配穆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会》,我没去听。据其他乐迷说,此时的钢琴家已经不复他的高峰状态。然而,灌录“拉三”的时候,Rudy貌似还被认为是处于他的高峰状态之中?果真日下一日的话,这就更加证明一位音乐家遇到艺术生命的“中年危机”时,倘不能充分意识到,继而主动寻求突破,那么这对于他未来的发展终归是十分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