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说唐|硬杠领导的后果……

一
领导是一个部门的核心。领导的个人偏好和倾向,因为下属的习惯性附和,往往就会上升为这个部门的主流文化和权威话语,甚至政治正确。而任何与领导偏爱相抵触的那些观点、言论,都会随风蛰伏,即使不会彻底消失,也会沦为“低音”(王汎森语),成为职场交流的“禁忌”。
天威赫赫之下,一旦有人不识时务,在领导已经有定论的问题上不讲正治,乱冒泡,乱说怪话,乱发bia言,那时不用领导发飙,“正义群众”的唾沫星就会将你淹没。用重庆话说:喊你来捧场,你偏要来抵黄,大概率是药丸的!
可是,天下没有绝对的事情!
我们必须看到:从古到今,强势的领导时时都有,但硬着脖子和领导“较真”的下属,却也从来没断过!在暴躁的权力面前,在喜欢胡球搞得领导面前,这些人不顾个人得失,全凭心中一点良知,用常识来印证谬误,用憨直来申明理性,虽头破血流、继之以死而不恤!这些人前仆后继的行动系谱,构成了漫漫历史长河中,最特异的一道风景!
《旧唐书》翻到第一百三十卷,就记载了两个这样的“猛人”!
二
第一个猛人,叫左震,是唐肃宗时期的黄州刺史,一名中下层干部。而和他发生关系的,正是高高在上的帝国最高统治者:肃宗李亨!
在唐朝近三百年的历史中,肃宗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皇帝。他继位的时候,正是安史叛军邪氛正盛、洛阳长安两京次第陷落敌手、太上皇玄宗仓皇逃蜀的危亡之秋。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李亨临危受命,收拾人心,重整部伍,最终成功收复两京,也奠定了唐廷平叛战争的胜利基础。
话说乾元三年,这位刚毅坚韧的皇帝病倒了,而且病得不轻!
按理说,人为五谷所生,孰能无病?有病吃药就是!但因为生病的是皇帝,因此事情就复杂了。不仅太医们忙着会诊求方,负责观察天象的太卜也不甘寂寞,抛出一个“祟在山川”的理论,字面意思是:皇上的病,是山川之神在作祟;潜台词是:神灵不高兴,问题很严重!
太卜的话很快就四下流传,在朝野上下引发了强烈反响。
虽然在现代看来,太卜的观点完全是胡说八道,既不能证真,也很难证伪。但事关皇帝的生命健康,群臣谁也不敢在这么敏感的问题上轻易表态。表态意味着要担责!眼看着大家都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心法不开口,时任宰相王屿站出来拍了板:皇上的病体要紧,咱们赶紧筹备祭神的事儿吧!
这里暴露了中国官场和职场的一个怪现象:明明是一个谬误,大家也都知道那是一个谬误。但当这个谬误和领导沾上边、和领导的利益或面子挂上钩,那这个谬误就可以堂而皇之在大家的集体注视下招摇过市、畅行无阻。心怀叵测者手持着这个谬误,四处坑蒙拐骗,成功率高到离谱。直到这个谬误什么时候跟领导脱钩了,这个谬误的荒谬旅行,才可能最终曝光于太阳之下。

书中暗表,王屿本身就是巫蛊起家,凭借烧香磕头的特长得到了玄宗、肃宗两代帝王的赏识,居然位至宰相。这次,他决定趁机好好表现一番,于是脑洞大开想出了一个“女巫分行天下”的主题祭神活动。方案一报上去,向来迷信的肃宗立即批示:准!
记住,关乎领导身体健康的马屁,越及时、越隆重、越夸张、越过分,往往就越有效。有时领导就是嘴上说不要,心里其实欢喜的不得了。肃宗皇帝显然就很喜欢!
紧接着,王屿立即召集一大批素日搞惯的女巫,分成若干工作组,由政府置办车马服饰,分往天下各处名山大川祭祀神灵。临发时,肃宗又给每个工作组配备了一名宦官,协助工作组做好与地方官府的协调工作。这群打着皇帝旗号装神弄鬼的祸害,就这样上路了!
一路招摇,四下骚扰,干托长吏,索取贿赂,一时间天下骚然,官民皆怨。可是,即使如此,没有人对此多说过一句话。耽误祭神的罪名,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直到这一天,祭神工作组抵达黄州地界。一个猛人正在这里等着他们。这个人,就是文章开头提到的黄州刺史左震!
俗话说,自作孽,不可活。负责黄州片区祭神工作的女巫,大概是所有工作组中最作死的一个。史书记载,这位貌美风骚的女巫难耐旅途寂寞,索性将自己几十个男相好全部带在身边。白天祭天王,晚上做女王,一路快活着来到黄州,当晚,又在黄州驿所胡天胡地起来。谁也没注意,在驿站之外,刺史左震如钢钉般戳在阴暗里,嘴角泛起一丝狞笑。
第二天一大早,驿站里一众男女交手叠股尚在酣睡,忽然大门外传来巨大的敲击声。来不及反应,大门已经被轰开,一群器宇轩昂的官差陡然闯进屋来。“女王”连同他的几十名崇拜者,全部被即刻拿下,摁在门口冰冷的台阶下。“女王”还想直起腰来分辨硬气几句,可是,她看到的是左刺史满含杀气的双眼……
随后,“女王”一应人等,除随行宦官外,一律被就地斩杀!《旧唐书》原文:“震破锁而入,曳女巫阶下斩之,所从恶少年皆毙”。你们这些吸食民血的蠹虫,统统都去死!虽在千载之下,刀哥读到此处,依然一阵心惊目眩。杀神左刺史!
随后,左震回到府衙,郑重给高高在上的肃宗皇帝写了一封情况报告,大意是:女巫蠹害,我杀了;随行宦官,我给您安全送回京城;至于从工作组房中查获的几十万赃款,就不劳您费心了,我已经直接充当了黄州贫民的租税。我办的是好事,皇上您怎么处置我,我等着!
这其实是左震的绝命书!他的态度是:该死球朝上,爱咋办咋办!但上书结果却出奇的好,在王屿等人一片喊杀声中,天威震怒的肃宗反而最快恢复理智。面对这位执拗憨直的下属,他竟然有种力不从心的气馁:这次就算了,小左,算你小子有种!记住,下不为例!
史书的原话是,左震上书,“肃宗不能诘”。
肃宗在最后时刻的灵台返照,成就了下属左震的名扬千古,也拯救了他作为最高领导的令誉。可以预见,对于祭神背后的各种套路回合,肃宗其实心知肚明,却又乐得看下属去瞎忙活。可一旦有人出来挑破,哪怕是天下至尊,他也是心慌的一匹!对吧?
三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唐代宗广德二年。
唐朝王室崇信道教。话说这一年,一名叫李国祯的道士给代宗皇帝建议:李唐姓氏,是上天的仙系。既然位列仙班,就该“崇奉灵迹”。比如哪里神仙显灵啦,哪里婴儿能言啦,哪里铁树开花啦,哪里云呈彩色啦,这些都是上天的垂爱,都该祭飨。
那么,该祭飨哪些神坻呢?哪里又是灵迹所在呢?李国祯在地图上给皇帝画了一个圈:陛下,您看,就是昭应县!
完全有理由怀疑,昭应县是不是李国祯的老家,他这么卖力推销。但代宗显然很吃这一套。道士的玄言,很快就转化成朝廷的正式公文,颁发到了昭应县衙。公文内容分为几大点:
■于县南30里的山顶修筑“天华上宫露台”一座,大地婆母、三皇、道君、太古天皇、中古伏羲娲皇等祠堂各一座。
■全县拿出一百户民户的赋税,作为上述神殿的日常维护经费。
■于县东的一个名叫义扶谷的水潭边修筑龙堂,以祭奠龙神。
这个李国祯也是糊涂,揪住昭应县一个地方薅羊毛。加上天下迭遭战乱,民生流亡,公文派到昭应县令梁镇手中,梁震一下就炸了!
这是今天要讲的第二个猛人!虽然只是个区区县令,甚至连直接上书皇帝的资格都没有,但梁镇没有犹豫,当天就给皇帝写了一封奏表。这份奏表,如今读起来,都能感觉到梁镇那一肚子火气。
奏表一开头,梁镇先给皇帝普及了一下逻辑学和唯物主义哲学知识:
——神和人本该是互相照应的关系,人尊崇神,神护佑人。但是陛下您看看,近年来盗匪横行,水旱灾重,首都周边,哀鸿遍野,其中,昭应县受灾最重。神这样对我们,有啥资格跟我们要自行车?况且,天道艰难,老百姓供给国家赋役都快撑不住了,您再要胡折腾,他们就这没生路了!(“令但供亿王事,已不堪命,更奔走鬼道,何以聊生?)
接下来,梁镇罗列了皇帝在这个问题上瞎折腾的七大证据,号称“七不可”,口水隔着奏表喷到了代宗脸上。
——敬深在于心诚,不在形式。陛下你听信李道士谗言,打着为民祈福的幌子,疲敝百姓,劳役民众,怕是福没求下来,百姓都累死求了!
——自古贤君,都是带头过苦日子,以身作则,勤俭节约,爱惜民力,以方便百姓。但再看看陛下你,干得都是些哪吒葫芦娃的事儿,简直啦……
——陛下你下旨,要求神庙修好后,昭应县的官民一月三祭拜。可是我就想问问陛下,就算是您老李家的宗庙,你做到一月三祭了么?如果没有,那对不起,请您忏悔!
——这次崇祭的神灵也不靠谱!什么大地婆母,什么玩意!您一向是祭天的,忽然给大地盖个庙,上天不高兴咋办?对天对地,您不能偏心眼不是!(若陛下特与大地建祖宗之庙,必上天贻向背之责!)
——至于修筑龙堂,那就更荒谬了!都说龙离不开水。现在县里那个水潭早就干了,别说没龙,有龙也早死了。如今还要修个庙供奉它,陛下您可真逗!
——好了,现在就剩下三皇、道君这几尊神我没说了。供奉这些神灵,我双手赞成。可是陛下您看看,从长安到洛阳,一路上这样的庙多到数不清。多我昭应这一座两座,没啥太大意义,对吧?
——最后,我必须提醒陛下,灾祥祸福,都是皇帝自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蒺藜该收刺。所以,不要一天就想着敬神,多反省反省自己的作为,比啥都强!
好了,道理给您讲清楚了,现在说我的处理意见:
1、这个李国祯是个旁门左道之人,乱政害民,与情与法,都该杀!
2、诏书里布置给昭应县的那些工程,已经动工的,我已经全部叫停了!还没开工的,建议干脆就别开了!
3、李国祯为了盖庙,在昭应县搜刮了不少黑钱。这些黑钱现在都被我截留了,请求陛下也别要了,我全拨给县里的邮递系统当公费算了!
你看,左震和梁镇,临了都没忘了帮地方要点钱!
这道奏表语气堪称激烈!特别是从一个小县令口中说出,更显得石破天惊,震动了整个高层。但是,代宗对这道奏表的处理意见,同样耐人寻味:《旧唐书》只记载了三个字:“上从之”。
好吧,小梁你说的全对,就按你的说的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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