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筋
体育活动真是我从小最怕、最怕的一桩事情,比弄堂口的翻转过来露着肉色肚皮的死老鼠更让我手足无措。
我妈说这要怪我奶奶,五六个月刚会爬,奶奶出门买菜听了人说,‘爬多了,不会走’,就回来天天抱着,不让我爬。后来翻了育儿书,后了悔。
我奶奶说这要怪我外婆,两三岁有点闹,给我去瞎子那里求了静符,吃了符水,不好动。
我外婆说,这要怪我爷爷,都是你们钱家的种,不爱吃这个、不爱吃那个的,你爷爷冬瓜、苋菜不吃,你爸连萝卜都不吃。像你们这样的哪里会有力气啊?
我爷爷说,怪我妈,怀孕的时候,妇保站医生说了还是要少吃多动动,我妈没放心上去。结果生出巨大儿,盆骨小,生不出,痛了三天三夜。嗨,能平平安安养出来已经蛮好了,还管得了这么多啊。
绕到最后,四肢不协调成了追不出原因的无解问题。
只是体育活动还是绕不开的头痛事体。
为了逃幼儿园的拍皮球比赛,我四岁就捂着头装头疼;为了逃早上那节跳绳的活动课,我宁可拖拖拉拉晚去幼儿园,天天吃迟到的红牌,被叫“迟到大王。为了好不排集体舞,我天天偷偷跑去小公园同发水痘的小朋友玩。可不晓得是他暗中寻着玩的小朋友太多,还是白天跟我手搀手的小朋友太多,总之最后的最后,舞蹈队里厢就剩了四个人身上没起泡泡。老师叫他们四个放了假,又补了四个身上生泡泡的小朋友进来。讲给我们听,时间不多了,每天必须要抓紧时间。于是我小书包里的舞蹈鞋还是没能扔掉,反而还多了一沓口罩。到比赛那天,老师给口罩上头的眼睛涂好亮晶晶的东西,再在更上面的地方点了红点,口罩也调了更白更亮的。音乐一起来,灯光轴一转一转,白口罩一只只高高低低,看得人眼睛发花。停了一记,我动作又没跟上,扭头过去想把口罩拉得再高点。“啪”音乐就结束,大家全摆好了结尾的pose,一团两团被照得发了黄的白口罩。
不过今天我要讲的不是我跳舞的故事,而是跳橡皮筋。
他们讲后头一样简单点,不过我觉不出来,对我而言都难,都是费了大力气也学不会的东西。
跳橡皮筋大概是三四年级从外校风靡过来的东西,就好像是放了个“五一”还是“十一”。七天黄金周一过,就不少人不约而同地带了皮筋来,长的短的,宽的扁的,红的绿的彩的,还有中间带闪还有香味的。挤挤的小学校里好像处处都是跳皮筋的人。一路攻城略地,一下把原先的“跳绳”、“踢毽子”和“跳房子”全逐出了境。
跳皮筋能一块玩的人多,一局时间又长,下课十分钟根本不够。全等着中间的大课间和下雨不出操的时候,呼朋引伴,除了聚一团打游戏王的男生,教室里几乎没了人。有时候有瘾,放了学还是躲走廊里跳跳跳,忘记时间等爸妈跑到楼上来催才走。
跳皮筋成了“全民游戏”不久,我就用自己攒下来的零用钱买了一根小店里最贵最高级,带闪带亮还有香味的橡皮筋带去学校。班里分了三四帮人跳皮筋,我先头跟关系好的几个小姑娘跳,但总跳不过,他们耐着性子教我,拖慢了整体进度,其他几帮人都会花样了,我们就还是只会傻乎乎地跳。
甚至,我那样子根本算不上是跳,就是在跨,像是在跨过个路障。个子矮、腿又短,所以在膝盖以上的四级成了我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峰。
班里跳的最好的一帮人,都是高个子的女生,其中一个虽然刚从乡下转来的,但个子高皮肤白,爱说爱笑,很快身边就围了一堆朋友。她也是头一个带了橡皮筋来学校跳的,“跃鱼”、“抬花”都是她教着大家跳的花样,从脚踝边的一级,一直能跳到我们胸口的十级。每天我都远远地能听到他们那帮人,笑得特别开心,跳得特别热闹。她留了挺长的辫子,有时候单马尾,有时候双麻花,跳起来就看到辫子在一甩一动的。有时候我在那里立着当柱子,心思被飘到他们那里去,扭着头盯着她在两根绳子间穿。
我是想跟她玩的,但不敢说。
其实,从她入学,我应该还没跟她说过话吧。她个子高,我矮,座位隔了好远,也没排到同一班值日生过。只在每次看他们跳的时候,远远地望望。过了几礼拜,随着风潮凑热闹的那些人慢慢退了下去,我跟我身边的同伴开始忘了抽屉里的皮筋,而痴迷于“崩线”和纸做的“东南西北”。
渐渐跳橡皮筋的就只剩下了她们那帮个子高,跳得好的。她们虽然跳得好,用得却是最普通的皮筋,普通粗糙的红蓝色还印着鞋印和泥点子,脏兮兮的。我有时候上课的时候想到他们跳橡皮筋的样子,也会偷偷把手伸进桌肚里摸一摸最深处的带香味的橡皮筋。这根皮筋,我从来没用过,就一直放着藏着。压在一堆书的底下,就伸出个黄颜色的头。
老师是不许我们跳橡皮筋的,讲不安全,要跳到楼下跳去。我们心里猜大概是嫌弃我们吵,跳橡皮筋不仅要跳,还要念点东西,应着节奏跳。楼道口右手边是办公室,左手边是教室,中间楼道口块地方是聚满小朋友跳皮筋的地方。一下了课,笑声、闹声、皮筋搭地,脚碰皮筋的砰砰声,全透过木门横冲直撞进去。老师回了各班就三令五申不许跳橡皮筋,不过我们班学生不怕,我们班主任去生小孩,没人管我们,代班主任三个月调一个也没人有啥心思真的来管我们。
所以楼道口块风水宝地,被我们班同学彻底独占,放开手脚跳皮筋更是跳出花来。我出教室上厕所的时候,总会远远望他们两眼,真觉着开心。有一回,我出操请了假留在教室里,趴在窗户上看他们做操,看着看着我就看到那个最后排的高个子女同学,就她站得笔笔直。风吹过来,我心里突然有了种冲动,我把抽屉最深处藏了很久的橡皮筋拿出来,捏成一团塞到她的课桌里,皮筋松松散散,老要调出来,听着他们已经做到“跳跃运动”,我越来越心慌,越忙越慌越下掉,最后匆匆塞进了她的书包里。回到位子里,心一直“砰砰砰”跳,不敢忘她位子方向看,下了课就急急躲出去怕听他们谈论迭跟橡皮筋。只是后来我再也没看到过它,带着闪有点香味的橡皮筋。
故事本来到了此地就好结束了,我跟橡皮筋的缘分止于此是顺顺当当的。
不过那个小姑娘不是。快春天的时候,毛线衫一件一件地脱掉了,他们又把橡皮筋翻出了新的玩法。学堂觉得我们班玩得太野,喊了体育老师来做我们班主任,跳橡皮筋的区域进一步被收缩掉了。我去上厕所的路上也慢慢见不到他们,只有伴着铃声快打完时候,带着汗冲进来的张张面孔。有一回中午吃好饭,我慢悠悠从楼梯晃上来,突然被体育老师喊住,“快快快,你去医务室叫下校医”。抬眼看见上面人头晃晃,凑在一道,“快快快! ”我点点头,扶好扶手拼命往下冲,跑到校医室也不晓得讲啥,气也接不上。第二趟跟着校医上了楼,我才晓得出了啥事体,楼梯扶手转角留着血迹,一滴一滴往下渗,血有点黑红黑红的,挂在暗黄色的扶手上,跟我老早心里想的不一样。
后来的事情都只是听说了,听说流了多少血,听说缝了多少针,听说没打麻药也没喊疼。等我亲见白纱布揭了以后,我还是有点怕的,隔了一周,额前多了一层刘海。
今年夏天我碰到她,在一个聚满了人的火锅城,她背对着我帮人点菜。头发剪短到了耳边的长度,底下是黄的,转过脸来刘海还在,但汗浸湿了一绺一绺的,像半遮半掩的百叶窗帘,漏出了半条肉色印子。
我低下头来喝茶,看到茶杯里有她侧脸的影子,还跟以前很像。
-
dodo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7-22 23:4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