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布提八日:暗流与无措
我发了吉布提的定位到朋友圈的时候,女生们基本上都不知道这是哪儿,倒是有男同学跃跃欲试,“可以进我兔的基地参观么?”
两个月之前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飞机落地之前我和Yan都心慌到颤抖,两个女生只身前往非洲不知名小小国,有点酷又有点怂。飞机落地之后,我内心活动的丰富程度在随后的几天达到了上半年的峰值。
下马威
陷入战乱中的也门,使得飞机要从迪拜绕行至吉布提南部的索马里,我们飞到索马里上空时,Yan突然说快看,这个方向应该是亚丁湾。这个只在新闻里听到的名字,和纷争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亲眼看到确实有点激动,索马里荒芜的陆地上数条如河道般深浅不一的长长沙带,一直延伸到整齐的海岸边。
接近机场上空时,我和Yan从小窗里兴奋地认出了城市的大致样貌,出发之前对着谷歌地图看了不知道多少遍,谷歌诚不欺我。


快着陆时先瞄到了紧挨机场的美军军事基地。人生第一次近距离肉眼看到军事基地这种场所,一条主要跑道和民用机场的跑道平行,沙黄色的房屋沿跑道顺次排开,灰色的飞机不算很整齐地停在跑道边上,中午一点多烈日炙烤,没有什么人影,但看上去总觉得里面有事儿。
飞机落地在一栋两层小楼前,像是来自七八十年代不起眼的办公楼,办完落地签过了一道门去拿行李,走到门口我愣在原地三秒钟。一个灯光昏暗的小房间,大约五六十平米,墙皮斑驳,一条破旧的传送带紧贴着两面墙缓慢地转动,但上面没有几件行李。一群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工作人员的工作人员已经帮乘客把行李箱搬了下来,大大小小的袋子和箱子三两个一组被塑料布缠裹在一起,看起来是当地人的乘客撩着身上的袍子在寻找行李或是交谈。
我有点担心我的箱子。
仅有的一个安检机旁站满了等待安检的乘客。这些“工作人员”的活儿就是帮乘客插队放箱子过安检,收取小费。
“这也能叫业务?!” 我满脸惶恐地找到自己的箱子,老实排队。安检机的皮带来来回回地让同一件行李进进出出,半分钟过去了,我感到陌生而焦虑。那边的工作人员检查地很仔细吧,不,我又惯性思维了。她其实只是在摆弄手里的控制器,停停走走,进一下倒两下,眼睛只盯着传送带,闪烁的黑白小屏幕形同虚设,像是多年前的386电脑。
Yan感慨:“这就是第三世界。”然后率先通过了安检。
我目睹了三个“工作人员”纷纷在我前面插队之后,终于缓慢而刺激地出了机场。
坐在前来接机的车里,我恍惚着总结自己:不够接地气,离民情还太远。

城与国
吉布提是东非小国,全国总人口不足百万,大部分人口都集中在吉布提市。我们起初总想用这个城市规模,来类比我国的某十八线小城市,事实证明,来到吉布提,第一件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放下以前生活中的默认逻辑和事实,清空认知。
位于非洲东北部的吉布提,是从亚丁湾进入红海的必经之地,海对面的也门,停战遥遥无期,也门背后的海湾国家们,纷争无休无止,吉布提的战略位置不言而喻。这里被戏称为军事基地俱乐部,除了如意大利等小一点的军事基地以外,有美军在非洲最大的军事基地,法国最大的海外军事基地,中国唯一的解放军海外后勤保障设施,就在去年,日本也宣布他们在吉布提的军事基地将永久保留。
说吉布提是一个国际都市一点也不为过,在城市里总是能遇到神情悠闲的法国人、大声谈笑的美国人和行色匆匆的中国人,却没见过日本人。吉布提人极其喜欢主动向黄皮肤黑头发的路人(如我们)打招呼,“China? 呢号!”或是“Japan? China?”日本人的形象只停留在言语间。
在全世界的注目礼中,关于吉布提的一切都在无数次地强调着“位置!位置!位置!”,政府顺势而为,依靠包租婆生意获取可观的收入,一番借力和助力,让这个城市始终处于政治较量的暗流之中。
小城即首都,也是这个国家唯一可以称得上有规模的城市。吉布提90%以上的居民信仰伊斯兰教,是逊尼派穆斯林,城市里的建筑大都在三层以下,鲜见高楼,在城市里穿梭,最显眼的是大大小小的清真寺穹顶,和清真寺四角高高耸立的细柱。我们途径吉布提市的中心区域,Yan颇为不满地抱怨,“这里的街道也太不友好了吧!” 我才突然意识到为什么眼前的街道总是看起来有点奇怪。
街道的两侧,连续的围墙在持续地给人“添堵”,各门各户都用密不透风的围墙把自己的房子圈起来,只露出一个大门,有些甚至连大门也找不到。重要的和不重要的建筑,都在这些围墙后面,面目模糊。走在路上,你很难意识到一栋外表陈旧的二层或是三层小楼,站在顶着铁栅栏的围墙之后,只露出二层的窗户或者屋顶的牌子,就是国家电视台或是某重要行政机关办公室,抑或是各个国家的大使馆。尽管很多人在交谈中都强调吉布提目前尚且安全的政治和社会环境,这些路边的围墙却莫名制造着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氛围,让人透不过气来。


吉布提市被一条类似河流冲击过的路径分为两个部分,西侧主要是Balbala区、集装箱码头和新的多哈雷港,东侧则是目前城市的中心区域。毫无疑问,这条路径是一条明显的地理边界,吉布提人称Balbala区为Suburban Town,这里比东侧城市中心区海拔高出几十米至上百米不等,远远地就能看到一片片状况参差不齐的房屋,有二三层的居民小楼,也有用破布遮蔽的铁皮棚。第一次远望Balbala区时,脑海里浮现出美剧《毒枭》里魔幻的麦德林平民窟——一个让警察和美国缉毒局曾经恨到牙碎也束手无策的毒枭之城,于是在心里也生出一条芥蒂来。
吉布提在十九世纪末期沦陷在法国的殖民统治中,官方语言是法语和阿拉伯语,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硬着头皮用英语艰难沟通,既抱歉又着急。后来在一位会一点英语的当地司机带领下,我们驱车进入了Balbala区。
当期望值过低,碰到惊喜的可能性通常会成倍增长,Balbala区就真的应验了。虽然一些偏僻的区域也有惨烈到令人默然的连片难民棚,大多数街道两旁的房子是砖石砌起的普通住宅,间或出现简陋的难民居所,依附在这些住宅的暗影一隅,还有一些看起来质量不错的三四层小楼,大概属于当地的中产阶级。街道两侧的摊贩和门面房里,交替出现着杂货铺、水果摊、服装店、通讯店和语言培训点,靠近中部的位置还有成片的牲畜交易市场。在一处坡道之上,我们看到了一家小有规模的医院,环境尚可,算是喜出望外了。司机驱车带我们进入了一所规模不小的中学,有七八栋长长的二层教学楼,下午五点左右正值学生放学,我们迎着人潮进入学校,身上落满好奇的目光。走进一件多媒体教室,设施齐全,小少年们眼神天真而灵动,只可惜语言不通沟通无望。
走出学校后有小朋友赤脚追上来伸手要吃的,我和Yan相视耸肩摊摊手,而后小朋友的执意跟随让我俩心生些许歉疚,暗说下次出门若有早上没吃完的食物就拿上。


Balbala区在吉布提的殖民历史中是一个被排挤和边缘化的区域,也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吉布提人对殖民统治的抗争与妥协。上世纪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期,殖民当局沿着那条路径设立了一条包围住东侧区域的军事边界(Military Barrage),在吉布提独立前后,这条边界存在了十六年之久,边界东侧是真正意义上的殖民核心区,有亚吉铁路和两条道路可以进入,“非法”跨界者会被军方射杀。核心区的影响延续至今,便形成了现在吉布提市的中心区域。殖民者试图通过这条边界定义吉布提人的身份、人为控制人口组成、区分两种意识形态并试图解决一些长久存在的社会和政治问题,然而这种做法却恰恰激化了社会矛盾,搅起社会动荡并加速了法国殖民统治的终结。
“曾经(Balbala区)的吉布提人宁愿死去也不愿意被殖民,死亡不算什么,他们非常坚决。”一位吉布提官员带着一点骄傲的语气告诉我们,他们对殖民历史的态度是矛盾的。这条地理边界在1977年吉布提独立之后依然存在了五年之久才被拆除,步入后殖民时期的政府,对社会矛盾的无力使得他们不得不延续殖民时期的做法。三十多年后,我们从不同的道路开去Balbala区,已经感受不到明显的地理隔离,道路的修建,老码头功能的弱化,港口的搬迁,遍地开花的经济特区,随着城市发展的扩张,这条边界的有形影响日渐式微,而从有形到无形,它像一条抹不去的疤痕,见证了这个国家被殖民的屈辱历史,依然暗示着吉布提城市发展的脉络,也仍在深浅不一地记叙着吉布提人民在殖民和后殖民旋涡中的沉溺与挣扎。


人与城
入住吉布提的第一件事就是得知,自来水只能用来洗澡,桶装矿泉水是日常必备,最好包括刷牙。吉布提的市政用水来自这个国家差强人意的海水淡化厂,国境内没有淡水资源,整个国家都在期待着未来从埃塞俄比亚送来的新鲜淡水。水龙头里汩汩流出盐度不低的咸涩海水,微微泛黄,烈日炙烤下,白天的自来水带着点温度。酒店的热水器因为水垢堵塞而无法使用又无人维修,洗个热水澡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我不知道政府对市政水质量到底尽力了没有,但我大概知道了自己每次刷牙的水量接近500ml。还挺费。
当然本地人并非如此。普通平民只能依靠仅有的淡化水生活,据说绝大多数吉布提人都有肾结石,并因此而拉低了整个国家的平均寿命。
我们住在旧码头附近,是城市中心部分,却恍若住在郊区。吉布提城市北边和东边的沿海区域分布了重要的行政部门和中上层阶级才能买得起的二层住宅小楼,房子挨着房子,围墙接着围墙,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广场。道路平整,人行道狭窄,路上几乎见不到绿植,偶有几株藤蔓会从围墙顶探出来,假私济公。阳光大喇喇地刺向每一处角落,能见到的人影只有每家门口一两个蔫坐在地上的保安大叔,几乎听不到他们有什么谈话声,仿佛抵抗高温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天停电也是一种默认的常识,每当灯光突然灭掉,院子里的柴油发电机便开始轰隆隆工作起来,那些房子看起来不错的人家,基本上都准备着自家的发电机。

离海岸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是从殖民时期遗留下来的几个普通居民区(quartiers)。事实证明,对曾经的殖民管理抱有期待只是一种奢望。某天清晨,趁着还不强烈的日晒,我和Yan大着胆子从酒店走去附近的居民区(虽然被告知人民十分友好,还是有点心慌)。经过一个规模很大的公共车站之后,居民区便随着车站广场铺开。
要说这里比Balbala居民区好,我是不同意的。
走在无人清扫的主干道上,恶臭一阵阵地飘来,路边不太起眼的下水道里塞满了各种生活垃圾。人行道上,隔不远便有几个铺着毯子或坐着或躺着或歪斜倚着的难民,还有一些在小道和巷子里面。房屋状况和Balbala区没有两样,高低不一地分布在小路的两侧。此时很难不想起“饿殍遍野”这个词。由于周边国家政局的交替不稳定,吉布提始终有从也门、厄立特里亚、索马里等地逃离而来的难民。在吉布提,政府和联合国的援助会给人民供应最低标准的法棍和必要的淡化水,没有收入的人就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命需求,他们眼神空洞,脸颊凹陷,四肢瘦到皮包骨,伸手要饭的时候胳膊都抬得缓慢。
当我和Yan第一次看到一位四肢干瘦的吉布提妇女,撩起身上白色的长袍便在路边墙角随地便溺毫无避讳之意,我们震惊到突然语塞。必要设施的匮乏,是任何精神引导也解决不了的困顿,无论后来我俩再用十八世纪的欧洲和十九世纪的北京来试图解释这种墙根充满粪便的城市街道是多么正常,却还是不能在一个现代社会的语境里成功地说服自己。
从地图上看,居民区的南侧有一片巨大的边界整齐的空地,起初,我和Yan还有点开心,哎哟不错哦,吉布提中央公园诶,虽然里面没有树,好歹意味着有公共空间了。地图上显示,里面还有一个XX数码店,所以对这件事我们始终没有过多怀疑。后与吉布提大学一位老师艰难地英语交流中才知道,这里其实是吉布提曾经的墓地,大约也是殖民时期的遗存,老师解释说,因为人口的涌入和城市扩张,墓地渐渐被包围起来,现在这块墓地已经放满了,并被关闭,定期开放供人祭奠。还没有走到墓地,我们就折返回酒店了。




吉布提全年只分为热季和凉季,五月份虽然不是最热的时候,但是中午近乎40度的高温,让站在阳光下的我和Yan把自己定义为勇士。吉布提人每天的工作时间也要错开烈日炙烤,上午十一点多下班,下午三点才开始后半天的工作,六点就又收工了。每天正午时分,城市上空就回荡着几乎没有语调起伏的诵经声。面对眼前蒸腾到模糊的空气,和着一遍又一遍漫长又听不懂的经书,在这昏昏欲睡的气氛里顺势而为绝对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恰特草(Khat)是一种在非洲和中东国家广泛流行的特殊植物(中国的西南部也有这种植物)。咀嚼后它的汁液会像毒品一样让人兴奋上瘾,麻痹神经,产生幻觉,已经被很多国家禁止和打击。而大街小巷随处可见的恰特草摊位却是吉布提城市的一大特色。恰特草贸易是吉布提国家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占全国经济总量的10%-15%,是一笔大买卖。
每当夜幕快要降临,这些小木房子的摊位前便陆陆续续有人光顾。吉布提禁止人们在办公室和公共部门咀嚼恰特草,除此以外则毫无限制,来自世界各自的声音都在质疑这种像大烟一样的植物荼毒了吉布提的青壮年男性劳动力,已经低于国际贫困标准的吉布提平民,可能会花掉微薄收入的40%来购买每天需要咀嚼的恰特草,缓解压力,飘飘入仙,感觉自己无所不能,生活无所畏惧。
当路上呼啸而过一辆塞满人的公交车,所有人都扒着车窗向外透气张望,司机一边将胳膊伸出车窗和另一个司机比划着什么,一边娴熟地咀嚼着恰特草。“司机吓人不吓人。”Yan和我有点慌,此时我们身边的一位中方技术人员很严肃地打趣道:“他不嚼草可能更吓人。”
我们总会在傍晚时分驱车经过吉布提最大的公共海滩,海滩上还有法国人修建的少量游乐设施,此时是海滩最热闹的时候,也是整个城市最热闹的公共场所,海滩上海水里人潮涌动,大人小孩儿都笑脸盈盈,仿佛生活的苦难完全不存在一般。海滩对面的人行道上总有很多赤脚踢足球的队伍,既有小朋友的小队伍,也有成年人的大队伍,围观群众也一一神情投入。落日十分,红色的夕阳从海滩的另一侧倾洒过来,洒在每一个人的面庞上、肩膀上、手背上,人们在夕阳里交谈、嬉戏、跳跃、奔跑,这个城市再没有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个时刻能如此愉快动人。


景与人
吉布提城市的上空,除了成群的鸽子就是羽毛黑到发亮的乌鸦。我和Yan都对乌鸦有本能的恐惧。
三三两两的乌鸦在天空盘旋,时不时哇哇地大叫两声,好像在宣示主权。乌鸦乌亮的尾巴被晒到分出干枯的叉,成排地落在屋檐上或是电线上休息,被希区柯克电影里成群乌鸦的阴影笼罩,我和Yan每次想去宾馆天台张望,都会远远地先对房顶霸主尊称一句“大哥”,接着再绕道而行。
吉布提的自然资源和动植物种类少得可怜,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大自然的垂怜,塔朱拉湾就是吉布提的宝藏。塔朱拉湾孕育了丰富而美丽的海洋资源,飞机飞到吉布提附近海面上空的时候,就能看到连片的珊瑚礁,海水清澈而梦幻,是一方潜水圣地。这里的渔业资源也十分丰富,我们品尝了巨大的吉布提海虾,得知吉布提的渔业捕捞基本靠人工,技术落后,数量极少,也许对于保护海洋生态来说,不算是件坏事。
某天清晨,我们驱车沿着N1公路,离开吉布提市,向西边开。N1公路是连接吉布提和埃塞俄比亚的国家公路,双向两车道,大货车成群结队,日日奔行在这条公路上,城市边缘的路面,大坑不少小坑不断,两侧没有护栏,周围尽是开发中的经济特区和厂房。途中我们路过了一个门口满是油罐车的自贸区,据介绍这是总统夫人的生意。总统夫人为数不多的照片看起来干练有气质,她的名字总是伴随着巨额利润的垄断贸易,比如油品和恰特草。
尘土漫天的公路,已经在去年把维护生意签给了中国中土集团。我们的小车跟在大车的队伍后面,和其他小车司机一样,我们的司机也不屑于速度缓慢,总是伺机实线变道逆行超车,公路延伸到城郊一些山地,比两侧的荒地高出许多,路边时不时有一些侧翻下去的集装箱,锈迹斑斑,孤零零无人收拾,实在是一条令人颤抖的公路。

当城市渐渐消失在视野中,连片的枯山便在公路两侧徐徐铺开,N1公路也渐渐平坦了。
山上能看到的,只有一种被称为“骆驼刺”的植物,山坡上下满布黑色的颗粒状火山岩,一条条细到有些模糊的电缆在山坡间起起伏伏,随着瘦弱的羊群和骆驼群,路边散落着一簇一簇相依为命的铁皮棚和牧民棚,偶尔会看到一群狒狒,在烈日下无所事事地晃悠着。聚居区不远处总会有一个蓝色的大塑料桶出现在路边,这是政府用水车送来的淡化水。最糟糕的是那些没有屋顶的石头房子,用圆石头堆起的矮墙还没有一人高,四面围住,上面挂着各种颜色的破旧布条,在石头的缝隙里随风翻飞,矮墙里的地面上铺着干草,大小约可以躺下一两个人,算作是住所吧。


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和许多发达国家对吉布提的人道主义救援和粮食援助从1977年国家独立开始就几乎没有停止过,吉布提常常出现连年旱灾,近几年最严重的是2011年发生在东非之角(Horn of Africa)的重大旱情,除了正常援助数额之外,还接受了中国从粮食受援国转变为粮食援助国以来最大量的粮食援助,牧民没有可以放牧的牲口,难民持续从周边战乱国家涌来,整个国家失业率高达50%以上,没有援助这个国家是过不下去的。公路两侧几只几十只一群的小羊,四肢纤瘦,在荒芜土地上觅食无着,让人很难想到曾经的吉布提人是游牧民族。
N1公路沿着塔朱拉湾再往深处走,就是干涸的东非大裂谷尽头,再向西,著名的阿萨尔盐湖平静地接受着人们惊艳的慨叹和注目礼。阿萨尔盐湖是世界第二大盐湖,湖面海拔-155米,是非洲最低点,含盐浓度比死海还高,含盐量据说是世界最大。盐湖泛着浅绿色的波浪,从深处涌到岸边,盐湖边缘,蒸发出的盐滩晶晶透亮,在强日光的照射之下折射出炽热凌厉的光芒。四下无人,当地司机一大脚油门开上了盐滩,我推了推自己的墨镜,掏出准备好的防晒霜,又在身上抹了一层之后才沙啦沙啦地踏在了盐粒上。



盐湖不远处,就能看到已经被中国企业收购并开发的盐工业园,他们还建造了盐码头,开发运营正在逐步上马。我们一路期待在盐湖旁买些纪念品,到了盐湖却只见到了盐工业园的零星几个中国工作人员,他们对同胞极其友好,递来矿泉水让我们休息了一会儿,聊了几句之后我们便回程了。
国与景
港口和码头是吉布提城市的标志,整个国家都在围着港口打转。
旧码头曾经是城市的中心,法国人占领吉布提,修建码头和曾经的亚吉铁路,从埃塞俄比亚运来的货品为法兰西帝国输送了大量的资源和可观的利润。而没有自然资源可依托的吉布提,农业和工业都薄弱到仿佛不存在,绝大部分的日常用品都需要进口,码头是整个国家生存的依靠。吉布提的物价高得不可思议,快要追上香港,物流主要靠码头和公路运输,如今,曾经的亚吉铁路早已跟不上现代化运输需求,中国人修建的新亚吉铁路已经在2018年1月正式营运。
进入新千年后,随着中国企业的介入,中方给出了一个搬迁码头的方案,成功地说服了吉布提政府。新的多功能码头在旧码头西侧建立起来,一排排大型仓库和巨大的机械吊臂所代表的现代化码头远远地矗立在海岸边,已经成为城市的新景观和新标志。旧码头目前只剩下一些散货和牲畜进出口的功能,窄窄的旧铁轨从城市一路延伸到海边,在码头上纵横交错,站在码头的岸边,海风拍打海浪,大大小小的船只漂浮停泊,海鸟在烈日下低空盘旋,海岸的另一侧,法国军事基地和庞大的军舰轻松地溜进视野中。
新旧码头中部有个延伸出城市海岸的深水集装箱码头(简称DCT),曾经由阿拉伯运输公司DP World负责运营。有着丰厚利润回报的DCT码头在2014年陷入与政府的官司,随着吉布提政府的胜诉,合作戛然而止,码头被强行收归国有。


政府总是对未来发展雄心勃勃,搬迁旧港口,建立新的城市中心,意味着城市已经在有意识地扩张。旧码头的规模和设施已经不能再承担政府未来发展的野心,中心区就应当有现代化城市的样子,而什么是高档的现代化城市,吉布提的官员们在世界各地走一走,吉布提也要成为一个国际化的滨海大都市,“非洲的新加坡”。
我和Yan在吉布提居民区的路上曾有一次没有结论的讨论,关于老港的搬迁与城市中心的重建到底是吉布提的机会还是负担。面对眼前的贫富差距的鸿沟和政府的有限执政能力,最基本的人道主义援助都显得力不从心。而从老港的现状来看,要扩大规模,搬迁看起来势在必行,码头与城市中心的关系过分密切,如果不搬迁,相互拉扯在所难免。当管理跟不上的时候,地理隔离是最快速有效的方式。一边听着吉布提官员描绘恢弘的未来城市图景,一边看着眼前满大街冒着黑烟仍在超载的报废汽车,我们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当然新港业已建成,任何不赞成的声音都已经无济于事。DCT港口现在已经为政府连年提供丰厚的回报,码头官员在谈及此事时哈哈哈地大笑,“我们(突然收回)的行为着实吓到了前来投资港口的中国人”,但他认为政府的收回是完全有理由的,政府不是没有信用的。
夜晚的吉布提海岸边,码头灯火通明。繁忙的码头是这个城市的标志,曾经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我们到吉布提没两天,便到了一年一度的斋月,路上的吉布提人看起来饿得无精打采,商店的店员总是脾气暴躁,连宾馆老板都颇为疑惑地问我们:“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来?”
斋月里的吉布提百无聊赖,整个城市都陷入在一片懒洋洋的气氛里,毫无效率可言。我们在周末的一个下午前往吉布提大学,学校空空荡荡,走到门口,保安很得意地拒绝了我们想要进门的请求,看到我们无奈的表情,他摆摆手,抱之以轻蔑的微笑,扭头走去他围墙边的凳子,再也不理我们。吉布提大学成立于2006年,所有学生均来自本地,走读,没有宿舍。每年两万吉布提法郎(大约120美元)左右的学费对大多数吉布提平民来说是一笔高昂的生活负担。
离吉布提大学不远处,我们路过了将要完工的吉布提国家图书与档案馆,这是中国在2017年初开工的援建项目,工期一延再延是所有援建项目都无法避免的问题,原本去年就该完工的建筑现在终于进入了收尾阶段。国家图书与档案馆边上的空地插了一杆吉布提和土耳其的国旗,这里将由土耳其援建吉布提大学未来的新校区。


自从中国与吉布提在1979年建交之后,中国对吉布提的援助就没有停止过,中国的经济实力在过去的四十多年里飞速提升,对吉布提的援助项目也领域更广,规模更大。
八十年代中期吉布提人民宫和广场前的英雄纪念雕塑落成,它是中国对吉布提第一个援建建筑,包括了一个800人的演艺大厅和200人的国际会议大厅,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多媒体会议室,是吉布提的标志性建筑。吉布提门卫对中国人甚是友好,一说是来自中国,便带我们进去找到了江西而来的技术援助小组。他们的工作为期两年,需要对建筑和设备进行维护,并同时帮助吉布提人进行相关的技术培训,包括一个月以上的长期培训和数不清的日常短期培训。已经服务了三十多年的人民宫现在依然是吉布提最重要的大型会议和演出场所,总统经常光顾,每次都要中方人员离场避嫌。
聊到技术援助,我们的技术人员有点气血上涌, “他们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技术人员努努嘴,小声说,“教了那么多遍都学不会这么简单的操作,还总是搞坏设备。”因为设备短缺,人民宫为数不多的几套会议设备总是被政要们借去总统府邸开会使用,哪里需要去哪里。再搬回来的时候,如何正常组装使用就是吉方技术人员需要常年面对的一大难题。
吉布提义务教育只包括小学,接受过初等教育程度的人大约有全国人口的60% ,能够中学毕业已经可以在当地找到薪水尚可的工作了,对于有限的工作市场来说,若是专业不对口,大学毕业也无济于事。
我们的车开进吉布提工商学校, 这里有中国在非洲的第一个鲁班工坊,是中国与非洲学校、政府、企业间的一种教育合作模式,中国为其建设部分教学空间,提供设备和技术支持,这个鲁班工坊要为亚吉铁路未来的运营和维护提供技术教育。校园里两层的教学楼折线形排开,后面院子里还有几间供技术实践用的大厂房,看到学生走后教室里的空调依然还在运转,我们的技术人员无奈地撇撇嘴,“不太珍惜的哦,你看。”




中国对吉布提的援建涉及许多方面,包括国家体育场、基础教育小学、技术学院、医院等项目,从八十年代初开始对吉布提派遣医疗小组,提供人员、技术、设备、药品等多个方面的援助,中国在这里持续性地多方面的输出,无微不至,“像不像在照顾一个宝宝?”我和Yan笑出了声。
中国对吉布提援助的人民宫、国家体育馆等项目,是城市屈指可数的大型公共建筑,规模适中,功能实用,对于80%经济投入都要靠外国资金的吉布提来说,这些公共项目没有花里胡哨的奢侈浪费,保证了城市的必要功能和正常运转。不过根据技术人员颇为无奈的说法,在中国给吉布提援建的两个医院中,偏远的阿尔塔医院在当地并不实用,虽然中方医疗小组只有不到十人,“你猜怎么着,医生比病人多啊。”
对外援助项目落入资源浪费的批评和质疑这么多年来始终都没有停止过,中国的对外输出是复杂的,其中包含着对自身发展经验的理解和总结, 而非洲的现实也远非我们仅凭自身经验就能够完全理解,这些项目都需要在实践中落地、适应和不断调整。
英国经济学家保罗·科利尔曾这样描述非洲的十亿人民:“仍然有十亿人生活在没有可靠未来的社会里,这是人类的悲歌;如果这种经济差异再持续四十年,它将成为我们下一代的梦魇。”援助和贸易是公认的对经济困难国家行之有效的帮助方式,也是让全球社会均衡发展的一种人类的自我拯救。
中国对吉布提的援助开始于改革开放之后,当时的中国调整了上一阶段的援助策略,对意识形态的关注已经相对弱化,援助、投资和贸易相结合的方式也是中国多年来从自身的受援国身份学习到的发展经验, 而从受援国到援助国身份的转换,还需要这些项目在非洲广泛的社会现实基础上理性地纠偏, “中国近四十年来的发展成果,让非洲人觉得这种途径是有效的,比起欧洲国家上百年的发展方式,似乎更有说服力,更亲切吧。”一个中国技术人员这样给我和Yan讲了自己的理解。
说再见
尽管Yan无数次地怀疑,以后还会再来么?当我们要离开吉布提的时候,我还是希望未来的某一天还有机会再来看看。
在可以想见的未来,随着更多资本的介入,一次巨大到颠覆的变化会发生在吉布提。这个小国是脆弱的,这个小国又是坚强的。全球化的大潮里,暗流涌动在非洲之角,这个小国摇摆飘荡,每一次晃动都在承受着全世界的目光。
宾馆餐厅的吉布提服务员小哥Ayanleh,帮我们搬行李到楼下,“你们要走了?Miss you Jessica. Add my whatsapp.” 老板告诉我们,宾馆到八月份会关门三个月重新装修,然后重新开业。
我问Ayanleh, 宾馆关门了你要去哪里?
“最好能去港口开大货车吧。”他在Whatsapp里回复我。
还是希望,这个国家的人民,生活能够再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