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属两人的栀子花:迦陵事续
(这是一则对昨天读者评论的长篇回复,和更深一层的辨想。看前需先读过昨天的文章才更好懂些。本想用图片模式发出来,但有些超长,清晰度太低,所以还是写作文章了——我以为也有几分可读,备各位哂看)
昨日发出陈维崧那篇《少年梦里的栀子花影》后,一位名叫“未命名”的读者朋友在评论中先后举出迦陵又八首词作,内间见“小门”(“和羞映,中门里”)、“元夕”(“元夜迷藏”)、“铜街”(“昨岁铜街,记曾一见,隐隐卓金车子”)、“香车”(“又早香轮过矣”)等种种因循,亦堪佐证栀子情事的存。印证参看,更生殊慨,此附文后,先当道谢。



然而,这八首词作是否全部与陈维崧的栀子花初恋相关,我收到评论时个人而言却尚是打着一个问号的。要辨辨真切,恐怕倒少不得要将读词的过程复盘一番。
事实上,读迦陵时,我看到过的用了“栀子”意象的词作还远多过我昨日附在文后的一组,但内里情致却并不尽同——资料多了,反而令我生出混淆。
如“栀子帘前斟鹊脑。隔著屏山,爱听银筝好。唱尽红盐人不晓,依稀记是萧郎稿。偷得新声三两调。悄学春莺,唇绽樱桃小。银蒜轻摇郎到了,和羞吹灭兰缸早”,出语亵昵,便与他作不类,而显然是写给青楼女子的——其中“唱尽红盐”暗映陈维崧弟弟陈维嵋的《红盐词》,更显然二人是一起去了风月场所,而姑娘错唱了弟弟的词,迦陵固有此调笑。
同时,我亦自“三月玉街寒。锦雨丝丝不肯干。飘得卖花声到了,春兰。一种清芬胜麝檀。对此忆家山。手折红苕不忍看。还记那年寒食夜,幽欢。人在花香鬓影间”(“卖花声”也是栀子花情事的窍要意象)一首中找到了新的关键节令——“寒食”。但还来不及高兴,进一步翻查下去,却发现由“寒食”牵连出的词作居然大多涉艳,混同看来曾令我颇觉周折,几一度以为那位栀子姑娘是烟花女子。
这疑心其实也并不是全然没影的——爱情寓意之外,栀子被取形而制的栀子灯,在宋代发展成过一层别样香艳的由头:“庵酒店,谓有娼妓在内,可以就欢,而於酒阁内暗藏卧床也。门首红栀子灯上,不以晴雨,必用箬盖之,以为记认。其他大酒店,娼妓只伴坐而已。欲买欢,则多往其居”——及至后来,索性就直接谓有栀灯处即买欢所了,如杜牧薄幸青楼,便被后人写说“要觅当年杜书记,栀灯数朵竹西楼”。

发展到清代,文本多方讹变,取典也未必便不会取到这一节。但最终,因“磨镜者”一首相望不能相见的情绪,和在正统人家建筑格局中才会出现的、区别男女空间的中门,我还是舍弃了栀子花女主角实则指向的是某烟花女子的猜测——即使在清吟小班类的高等妓院里,姑娘在陪客上能多些话语权,但究竟以陈维崧的才名,男女间要见一面也并没有那样难。
那么陈维崧为何会把栀子花、卖花声的意象在一些词作中交付给妓女呢?这不是对自己少年时代白月光的亵渎么?作为意象洁癖患者,我长不能理解。还是后来,循着“寒食”翻到一首《一萼红》时,我才大概想明白了。
玉津园,记个侬门巷,渌水漾罘罳。社燕低飞,饧箫轻弄,东风隋柳如丝。正客里、禁烟天气,趁流莺、啼处立多时。蒜押双摇,药栏九转,瞥见师师。 十五破瓜年纪,恰梳头才了,縆额偏迟。红玉勾人,碧虚留客,篆烟半袅金猊。魂断是、琼闺有缝,迸他修竹两三枝。料尔一春寒侧,长倚腰肢。
这首词标题为“寒食纪事”,其中连用师师、红玉、碧虚等典,又语及留客,显然已入闺房,自是风月中诗。但我看到“玉津园”三字时,却突然绊了一下。
玉津园是北宋汴京南门外的一座名园,五代后周显德年间所建,中有垂柳碧波,极为有名,而每逢上巳,少年男女便可游历园中。贺铸有一首《怨三三》,谓“玉津春水如蓝,宫柳毵毵。桥上东风侧帽檐,记佳节,约是重三。飞楼十二珠帘,恨不贮、当年彩蟾。对梦雨廉纤,愁随芳草,绿遍江南”,其中“重三”,即指上巳旧会——而上巳,结合陈维崧《忆少年》中的“禊日秋千”(禊日即为上巳节)参看,却令我骤觉恍然。

这首《一萼红》里实则有两个女主角——当头“玉津园”三字已隐晦点出,在寒食杨柳天,陈维崧又想到了少年时候的栀子姑娘,所谓“个侬门巷,渌水漾罘罳”,写的便都是她家的风物。
而就在回忆袭来时,青年迦陵在与当年和女孩同游上巳时极为相似的景境氛围里遇到了这个青楼女子——甚至从先头提过那首《蝶恋花》里的“栀子帘前斟鹊脑”能推知,这姑娘的屋子前头刚好也种了栀子(只是她的种在帘畔,而栀子女孩的种在庭外的中门边上)。
仿佛梦境重生,而刚好姑娘或者也在择定破瓜初客,二人遂于寒食定情。
依此推想,则陈维崧为什么把“卖花声”、“栀子”等意象都兼给了她也便不难理解:这女孩本就是他初恋的传影,是以自然是可以同梦的。
不过当然,她也留下了专属于她的名词——譬如帘子上挂的两坠银蒜,便是她那厢独有(如“蒜押双摇”、“银蒜轻摇郎到了”)。

至此,我们便可回到“未命名”先生所举的八首词了。以“小门边、那家殊丽。星桥将敛,香车乍碾,相逢桥背”不难推知,“己酉元夕,洛阳署寓对雪”的《水龙吟》是写给栀子女孩的,而名谓“秋感”的《水龙吟》中,视其“记相逢,瑶台姝丽。微烟淡月,回廊复馆,许多情事”、“桃花露井,桐英永巷,青骢马,曾经系”,却明显是写给清吟小班里姑娘的。《春从天上来》的元夜春桥夜市、《琵琶仙》的“记醉惹、铜街唤马”、《采桑子》的“绣毂银骢,准拟今宵梦里逢”、《齐天乐》的“唤马帘间,闹蛾桥上,夜景有人拘管”都是写给栀子女孩儿的,而《寿楼春》“宛宛调鹦,盈盈唤马,手语粉巾香”,“酒旆斜挑,谁家小门青粉墙”,《引驾行》“红烛银筝,醉玉温香”,却属于银蒜姑娘——而从“两鬓吴霜”,也便能看出,银蒜姑娘是住在吴门的。那也是青楼文化最为发达的地方。
栀子花香一样,而心境却已入两般。
少艾情恋固然令人难忘,但清倌人盈盈十五,初见相从,在陈维崧而言自然也未必全是逢场作戏。一首首词看下来,杂糅的是典事,又何尝不是人的情味呢?
一生那么长,这点小小的繁复甜涩,想来还是容得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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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未命名先生提到的八首词。
水龙吟·己酉元夕,洛阳署寓对雪
一番宛雒元宵,红灯闪得人心碎。孤身一个,闷怀万种,故乡千里。旧恨凄然,春阴搀乱,漫天搅地。想当初此夜,风前酒后,有多少,轻狂意。 记起闲游旧事。小门边、那家殊丽。星桥将敛,香车乍碾,相逢桥背。近日飘零,半生流落,料伊知未。伴铜驼扑著,街头残雪,冷清清睡。
水龙吟·秋感
夜来几阵西风,匆匆偷换人间世。凄凉不为,秦宫汉瓦,被伊吹碎。只恨人生,些些往事,也成流水。想桃花露井,桐英永巷,青骢马,曾经系。 光景如新宛记。记相逢,瑶台姝丽。微烟淡月,回廊复馆,许多情事。今日重游,野花乱蝶,迷蒙而已。愿天公还我,那年一带,玉楼银砌。
春从天上来 壬子元夕
梁宋飘零。卧酂邑残桥,下县荒亭。闻道今夜,海碧天青。人世几度曾经。想半生踪迹,欢娱短、愁绪星星。搅离肠,更翻阶急雨,只是淋铃。 回思春桥夜市,对盏盏星毬,扇扇银屏。唤马前情,窥帘旧事,此际有影无形。算除非梦里,重相见、巫女湘灵。梦还醒。五更作响,半榻灯荧。
琵琶仙 阊门夜泊用白石词韵
暝色官桥,消尽了、带雨绿帆千叶。驿口夜火微红,璚箫正凄绝。 记醉惹、铜街唤马,更闲凭、画楼听鴂。无数前情,许多往事,樯燕能说。
寿楼春 春日追昔游
寻春来刘郎。惹一生惆怅,千种思量。尚记风前秀靥,月中凝妆。斑竹店,梅根坊。飐水花、晴丝悠飏。恰宛宛调鹦,盈盈唤马,手语粉巾香。 斜日下,东方狂。将十年前事,吹入微茫。赢得箜篌昔昔,琵琶枨枨。花压帽,啼沾裳。怕重逢、年时韶光。又酒旆斜挑,谁家小门青粉墙。
采桑子
轻轻过了元宵也,春雪才融。零雨还濛,雨细如愁糁碧空。孤灯炙罢和衣睡,莫打晨钟。绣毂银骢,准拟今宵梦里逢。
齐天乐 立春日柬高谡
御沟流水依然冻,东风已窥窗眼。韭摘新烟,饼堆弱絮,纵有咬春谁荐。沈思故苑。正万点横斜,半篙清浅。玉臂今宵,料他双胜也慵剪。 长安多少羁客,除非高渤海,此恨差免。唤马帘间,闹蛾桥上,夜景有人拘管。俊游灞浐。趁微雪金门,早莺珠馆。待去朝天,翠衾新剩懒。
引驾行 柬既庭
全吴馆内,破楚门边,十年事、记冶游作使,与卿并倚吴阊。清狂帘前壁月,桥头画縠,钿辕畔、游閒公子,红烛银筝,醉玉温香。平康。况曾经邂逅,枇杷巷口扫眉娘。想那日妖娆,唤马药栏,微雨碧城凉。难忘。无端一别,腰身瘦尽东阳。奈晓风残月,梦回酒醒,往事微茫。堂堂。问江东士女,涂辙谁令我辈妨。料章华才子,也应点、两鬓吴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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