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仁波齐的路,那么远,那么远
两年前,我在影院看完了《冈仁波齐》,却觉得很纳闷。花两年时间,一步一磕头,走到冈仁波齐转山,这事儿看起来毫无价值。难道他们真的相信,磕头能治百病、长见识,能让家里多几头牦牛?藏民对佛教的信仰和执着,让我一直无法理解。
听过太多人在西藏的传奇故事,有的遇到女朋友,有的交到好朋友,有的性格变得开放热情,这好像真是片会产生奇迹的土地。去年秋,我拖着箱子,乘着火车,抵达拉萨,看看命运之神会带给我什么。
刚出站,看到蓝天白云,紫外线超强的阳光,竟觉得很亲切温暖。我几乎没有高反症状,只在走快时会呼吸急促。自小在高原长大,我并不觉得拉萨是个很难适应的地方。满大街十八线品牌,贵人鸟、海澜之家、以纯、特步……让我觉得到了另一个大理。
平措康桑是拉萨的老牌青旅,我想在那里参团。问老板娘有没有徒步路线,像墨脱、雅鲁藏布江峡谷那样。她大笑着解释,那些地方都很危险,不适合我这种户外小白。不过西线阿里的冈仁波齐,倒是可以考虑,两天就能走完。那时我并不确定会去,只看途中心情而定。
我们一车四个女孩儿,三个男孩儿,一个藏族司机,开始西线阿里的旅程。路修得很好,没有一丝颠簸,车窗上的变色贴纸,将高山大河裹上一层暗红包浆。司机定时让我们下来放放风,凹个造型,拍几张照片,又赶我们上车,匆匆赶路。像被装在一个密闭盒子里,全车人昏昏欲睡,这完全不是旅行的感觉。
第三天早晨,我们五点半起床,六点钟就开路。先送婷婷去冈仁波齐,余下的人前往古格王朝。我在梦中懵懂听到,婷婷兴奋的炫耀朝圣之旅,她不像一个低调的朝拜者,像个想要所有人鼓掌膜拜的明星。后座男孩儿阿渝原本高反头疼、面色苍白,听到“冈仁波齐”四个字,突然来了兴趣。翻看地图,全程只有52公里,海拔最高6656米,如果高反喘不上气儿,可拨打急救热线,他表示也想去。婷婷却不乐意了,她只愿一个人走,只想独自沉浸在朝拜的崇高感中。
我原本并不乐意转山,我不是佛教徒,也不想折腾自己。甚至有点恨冈仁波齐,它害我们过早起床,听一个女孩儿喋喋不休的炫耀。但那天上午,我有种不详的预感,阿渝头疼得厉害,去转山会不会出事?琢磨了一会儿,我表示也要去,小辉也想凑热闹。就这样,我们成了3人组合。
我们扎堆转山,扎西司机很赞成。他是藏人,认为转山有福报。他妈妈曾花了3年时间,风餐露宿,走到冈仁波齐,神山在他心中有不可替代的地位。扎西强烈支持,表示沿途都有补给点,我们也放下心来。
当天下午3点,扎西送我们到小镇塔青,给个扎实的拥抱,就开车离去。我们3个摆脱了狭窄车厢的束缚,可以跟高山大河亲密接触,非常兴奋。沿途看到匍匐膜拜的藏人,像碰到革命战友,跟他们热切握手,说“扎西德勒”。我们被自己营造的氛围感动了,像去完成伟大使命的神圣使者。对前面的困难,几乎一无所知。
边走边玩到半途,阿渝突然说头疼,他面色苍白,体虚无力。打电话给扎西,汉子大咧咧的说,刚进去有个垭口,过了就没事儿,劝说别放弃。
山是高耸的岩黄,天是压在头顶的砖灰,溪流是蜿蜒的青绿,在这辉煌的画卷中央,是阿渝倔强的背影。他忍着快要爆裂的脑袋,独自走在前头。我无法体会他的感受,只觉得如果遇到相同的状况,我恐怕早打了退堂鼓。
走到夜里九点,抵达一个宿营帐篷,阿渝抱着脑袋,看起来非常烦躁。原本当晚计划步行到海拔5200的止热寺,但他状况不好,我们决定就地住下。心血来潮转山,却没有做好充足准备,实在太过鲁莽。没带高反药物、没带氧气罐,万一出什么事儿,一点挽救余地都没有。我又担心,又懊恼。独行的婷婷也进了帐篷,她把衣服搭在火塘上烤,几个藏人脸都白了,开始出言不逊。我知道火塘对游牧民族很神圣,把婷婷拉出去劝了一番。一边是头疼的男孩儿,一边是让我头疼的女孩儿,我躺在床上,只听到心脏砰砰直跳,竟一晚上没有睡着。
渡过不眠之夜,几个人凌晨六点就醒了。询问阿渝状况,他竟说睡得很好,头也不疼了,于是3人皆大欢喜,打着电筒前进。此时此刻,转山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冈仁波齐有3个垭口,也就是3段长坡。第一段是乱石滩,海拔5200左右,微急上坡;第二、三段几乎是台阶,海拔5630,急上坡。翻越卓玛拉山口,会有一段几近垂直的下坡,然后进入平缓的开阔地带。
如果是平原上的山坡,对我们来说不算难。但在西藏,走两步都喘气儿,更别提爬长坡。脚上像绑着沉重的石块,胸口像被压紧了,用鼻子呼吸是绝然不够的,必须用嘴。爬坡的时候,走两步就要停下来,几乎每一步都在质疑此行的意义。
健步如飞的都是藏人,他们甚至背着两岁的小孩儿,来朝拜心中的神山。两个藏族女孩儿,见我背包爬山实在痛苦,甚至提议帮我背,我微笑着拒绝了,藏人实在很淳朴。
不愿自我挑战的人,可以骑马上山。牦牛和马儿,在冈仁波齐实力碾压人类。它们淡定稳重的步步向前,不需要喘气儿,不需要休息。离开城市的人类,面对大自然,显得那样渺小、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可笑极了。
我们缓慢的向前挪移,喝奶粉、吃牛肉干补充体力。每次问阿渝感觉如何,他总说很好,但我能感觉到他在强忍着什么。休息时间越来越长,有机会就马上躺在地上,甚至叫我们先走。有个藏族大叔,带着意大利团队转山,不停给我们打气,还拿出吃的与我们分享。这一路上的人,因为这共同的目的,好像都成了一家人。
靠近卓玛拉山口的台阶,特别陡峭难走,每一步都需要很大勇气,走三步就需要喘大气。此刻,我心中并无他想,只想尽快结束一切。藏民在这陡坡上,依然五体投地朝拜,我很疼惜他们,信仰的力量是强大的。
走了不知多久,在一片平坦狭长的山口,突然发现一个彩色经幡的世界。蓝的、绿的、黄的、白的、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黑灰色的山体,被这五彩斑斓的经幡,点缀得生动。山口刮着大风,空气很清冽,天空仿佛触手可及。臧人们边诵经,边把新的经幡系上。诵经的声音,在整个山谷里回响。一个人的信仰是微小的,而一个世界的信仰是博大的。这就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吧,我突然有点想掉眼泪。
离开卓玛拉山口,是一段几近垂直的小坡路。阿渝只挑相对平缓的地方走,并且步伐紊乱,好几次几乎站立不稳,我感觉越来越不对劲。问他是否还好,回答依然是还可以。
导游大叔又来找我聊天,我说有个朋友高反,快不行了。大叔立刻说,他带的意大利团队有氧气罐和医生。这时候阿渝紫青着脸,栽倒在地。周围一片骚动,意大利医生很快过来,给阿渝带上便携氧气罐,喂他吃药,量血压,测心跳,给他打了一针。我全程英文翻译,小辉全程辅助治疗。不断有更多的人过来,出着各种各样主意,现场一片混乱。阿渝脸色逐渐恢复,也能站起来。医生嘱咐我找一匹马,载他下山。导游大叔正要张罗找马,阿渝说自己可以。然后,他在众人关注下,一步步走下山,到了海拔4000多的安全地带。
看到他获救,意大利医生很开心,拉着阿渝拍了好几张照片,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冈仁波齐的意义。或许,转山这个行为,不是为了自己,是一种对世界、对身边人的善意。而这种珍贵的东西,只在藏民心中完美无瑕的保留。
下了山便是平路,高耸的山峰,绵延的溪流,绿草如茵,马儿脖颈相交,土拨鼠若隐若现。堪称整个徒步中最轻松的一段。我感慨,冈仁波齐真是条很经典的路线呐,有难度系数高的陡坡,有景色宜人的平路,还有藏民的风俗体验。如果叫我再来一次,答案是:算了吧!
我们在一个小镇上吃了碗面,地图显示还有10公里就到塔青,估摸着2个多小时能走到,我们继续前行。
越走路越黑,最后完全看不见,只能打着手电筒向前。左边是岩壁,右边是滚滚河水,一步都不能走错。摸黑走夜路这种事儿,只在我童年时有过,我们边走边讲些鬼故事,像回到小时候一样。
走了快5个小时,塔青依然没踪影,可能走错路了。除了头顶硕大的北斗七星,没有人能看见我们焦灼的身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方有灯火闪耀,只能咬牙往前走。找到塔青县城,脚已然不是自己的。
当天晚上,我心动过速,又失眠了。我一直想,如果没把3个人都带下山,余生会多么自责。生与死,只在一线之间,只在于我那天早晨一个莫名其妙的预感。我向来敏感多思,却也不经意救了一个人。
第二天早上见到扎西,我们云淡风轻的说挺好的,他依然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拥抱,咧嘴笑道:转山好,转山是最好的。
扎西说一起转山的人,都是有缘人,我相信是善意将我们聚到了一起。
缘起缘灭,有时毫无道理。半年后,我救的人,却屏蔽了我。我想起寻找塔青县的那晚,我焦灼的走在路上,无论如何只能向前,前方才有灯光和希望。写完这篇文章,我也该把冈仁波齐忘了,把救过的人忘了,向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