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沉默——论语言、文学与非人道》
“除了一知半解、粗疏简化、琐屑不堪,事实上,还有什么能够感染那些被大众民主召唤进市场的半文盲大众呢?只有用越来越简陋破败的语言,大多数那样的交流才有效……
鉴于纳粹统治下的德语状况,我在其他地方也表明,当语言从道德生活和感情生活的根部折断,当语言随着陈词滥调、未经省察的定义和残余的语词而僵化,政治暴行与谎言将会怎样改变一门语言。今日,德语中已经发生的东西正在各地上演,只不过没有那么戏剧化。英美大众媒体和广告的语言,被认为达到了普通美国高中的文化水准,或者具有当前政治讨论的文风;这明显表明,语言的活力和精确已经减退……
是由于语言生命力的下降,才导致道德和政治价值的廉价崩溃,抑或是由于政治活力的下降,才削弱了语言,无论哪种情况,有一点很清晰:现代作家可资利用的语言工具受到了威胁,一方面是来自语言外部的挤压,另一方面是来自语言内部的堕落……
……在我们的时代,政治语言已经感染了晦涩和疯癫。再大的谎言都能拐弯抹角地表达,在卑劣的残忍都能在历史主义的冗词中找到借口。除非我们能够在报纸、法律和政治中恢复语词意义的清晰和严谨,否则,我们的生活将被进一步拖向混沌。那是,一个新的黑暗时代将来临。这个前景并不遥远。”
——逃离言词(1961)
“战争结束(二战)后的最初三年,许多德国人试图以现实主义的眼光审视希特勒统治的时代。在战争废墟和经济萧条的阴影笼罩下,他们认为纳粹主义纵容邪恶在他们身上和整个世界肆虐。人们排成长长的队伍,走过死亡营的白骨堆。退役的军人承认了占领挪威、波兰、法国或南斯拉夫期间一直发生的事情:大规模地屠杀人质、蹂躏、劫掠。教会站出来高声谴责。那正是一段道德审视的伤痛时节。12年没有说过的话语再次被人言说。但是,这段时间太短了。
转折点似乎在1948年。随着新德国马克的确立,德国开始了奇迹般的经济飞跃。整个国家真的在努力建设。在这些年里,人们的半个晚上都花在重建的工厂里,因为他们的家还不能独立生存。伴随着物质力量的飞跃,一个新的神话开始诞生。上百万的德国人开始对自己和容易轻信别人的外国人说,过去那段历史其实根本没有发生,那些恐惧是被同盟国的宣传和喜欢编造轰动事件的记者恶意夸大……
……忘掉过去。努力工作。创建繁荣。新德国属于未来。最近,当被问到希特勒这个名字对他们意味着什么时,许多德国学生回答说,希特勒建造了德国的高速公路,解决了德国的失业问题。他们听说过他是坏人吗?肯定听说过,但他们并不清楚为什么他是坏人。有教师试图告诉学生纳粹这段历史,但却受到官方的告诫,那些事少儿不宜知道。少数坚持这样做的教师,要么被开除,要么承受了来自家长和同事的重压。为什么还要刨出那段过去?
一切都会遗忘。但语言不会。当语言受到谎言的污染,只有赤裸裸的真实才能把谎言清洗。战后德语的历史是消亡的历史,是故意遗忘的历史。对过去的恐惧的记忆大多已经连根拔除。但是,代价巨大。德国文学正在付出代价。虽然出现了一些有才华的年轻作家和许多不错的小诗人,但出版的严肃文学作品大多数却很是一般,质量低劣。它们缺少生命的火焰。(注:这句话在1959年还有效,现在却不同。正是由于转而正视过去,德国戏剧和小说才重新恢复了新闻式的强大活力,不可否认的活力。)“
——空洞的奇迹(1959)
斯坦纳的这两篇评论写作于1960年前后。基于当时德国的社会现状,作者批判的不仅是语言本身的粗俗化,更重要的是错误的社会思潮对于语言文化的影响和破坏。很明显,从语言本身的魅力来讲,作者更倾向于欣赏乔伊斯、福克纳为代表的“语词美食家”,而对于海明威等作家的简洁含蓄的写作方法称之为“单薄”,注定无法承担起像《罪与罚》这种更复杂的作品。“语言的浅薄化已经使新近许多文学变得平庸”,文学正在“普遍撤离或逃避语词”。诗歌等文学已经逐渐式微,乔伊斯之后,英语作家中“或许再没有愿意穷尽语言潜力的天才”,更多的表达来自于音乐和其他形式。然而,对于语言更加糟糕的是,随着政治强权的压力、经济腾飞和大众民主文化的兴起,语言面临着诸多外部环境的挤压,并且,缺乏对真实历史的反思导致严肃文学的衰落。与当前的社会现实联系来看,统治阶级为了维护强权,极易将舆论宣传导向利于自己统治的方向,具体表现为选择性抹杀历史真实、言论压制等愚民政策。市场经济的发展和大众民主文化蔓延所具备的反精英特征,使得作家的作品一味以迎合大众,谄媚强权,追求销量为目的。充满谎言的语言,将让我们付出惨重的代价,上一代的辉煌幻景早就被吹得灰飞烟灭,下一波浪潮的来临看起来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