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外国语言(节选)作者:季羡林
我跟Sieg先生学习的那几年,是我一生挨饿最厉害,躲避空袭最多,生活最艰苦的几年。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却是最甜蜜的几年。甜蜜在何处呢?就是能跟Sieg先生在一起。到了冬天,大雪载途,黄昏早至。下课以后,我每每扶Sieg先生踏雪长街,送他回家。此时山林皆白,雪光微明,十里长街,寂寞无人。心中又凄清,又温暖。此情此景,终生难忘。
1946年我回国以后,当了外语教员。从表面上来看,我自己的外语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是实际上,并不是这个样子。对于语言,包括外国语言和自己的母语在内,学习任务是永远也完成不了的。真正有识之士都会知道,对于一种语言的掌握,从来也不会达到绝对好的程度,水平都是相对的。据说莎士比亚作品里就有不少的语法错误,我们中国过去的文学家、哲学家、史学家、诗人、词客等等。,又有哪一个没有病句呢?现在当代的著名文人又有哪一个写的文章能经得起语法词汇方面的过细的推敲呢?因此,谁要自吹自擂,说对语言文字的掌握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这个人不是一个疯子,就是一个骗子。我讲的全是实话,并不是危言耸听。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学习外语的任务并没有完成。在教学之余,我仍然阅读一些外文的书籍,翻译一些外国的文学作品,还经常碰到一些不懂的或者似懂而实不懂的地方,需要翻阅字典或向别人请教。今天还有一些人,自视甚高,毫无自知之明,强不知以为知,什么东西都敢翻译,什么问题都不在话下,结果胡译乱写,贻害无穷,而自己则沾沾自喜,真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事!
“你学了一辈子外语,有什么经验和教训呢?”我仿佛听到有人这样问。经验和教训,都是有的,而且还不少。
我自己常常想到,学习外语,在漫长的学习过程中,到了一定的时期,一定的程度,眼前就有一条界线,一个关口,一条鸿沟,一个龙门。至于是哪一个时期,这就因语言而异,因人而异。语言的难易不同。至于,而且差别很大;个人的勤惰不同差别也很大。这两个条件决定了这一个龙门的远近;有的三四年,有的五六年,一般人学习外语,走到这个龙门面前,并不难,只要泡上几年,总能走到。可是要跳过这龙门,就绝非易事。跳不跳过有什么差别呢?差别有如天渊。跳不过,你对这种语言就算是没有登堂入室。只要你稍一放松,就会前功尽弃,把以前学的全忘掉。你勉强使用这种语言,这个工具你也掌握不了,必然会出许多笑话,贻笑大方。总之你这一条鲤鱼终归是一条鲤鱼,说不定还会退化,你绝变不成龙。跳过了龙门呢?则你已经不再是一条鲤鱼,而是一条龙。可是要跳过这个龙门又非常难,并不比鲤鱼跳龙门容易,必须付出极大的劳动,表现出极大的毅力,坚韧不拔,锲而不舍,才有跳过的希望。做任何事情都有类似的情况。书法、绘画、篆刻、围棋、象棋、打排球、踢足球、体操、跳水等等,无不如此。这一点必须认清。跳过了龙门,你对你的这一行就有了把握,有了根底。专就外语来说,到了此时,就不大容易忘记,就这一门外语会成为你得心应手的工具。当然,即使达到了这个程度,依然要继续努力,决不能掉以轻心。
学习外语,同学习一切东西一样,必须注重方法。我们过去尝试过许多教学外语的方法,都取过一定的成绩。这一点必须承认。但是我们决不能迷信方法,认为方法是万能。我认为,最可靠的不是方法,而是个人的勤学苦练,发挥主观能动性。这个道理异常清楚。各行各业,莫不是如此。过去有人讲笑话,说除臭虫最好的办法不是这药那药,而是“勤捉”。其中有朴素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