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云上的答案
一座山要存在多少年,才能被冲向大海。一只大雁要飞过多少河流,才能回到北方的家园。一个热爱文字的少年,要走过多少路,才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明月照大江
大概2010年,接手了一个文科班。文笔清丽的仕女、醉心时尚的小妞、心无旁骛的好学生、坚持睡觉的游戏迷等等,各色人物齐全,可其中还是有一个格外引人注目。作为数学好的文科生加上擅长英语的男同学,他是毫无疑问的名校种子选手,况且他还不是只会读书。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得一副健硕的身板。提笔写字,潇洒飘逸;朗读演讲,自信自如;命题行文,思如泉涌:“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先秦诸子,有谁不想做官?可那两个‘敢以国事相烦’的楚国大夫,等到的只有庄子的一个背影,一个难以企及的背影。……”
老师们的议论中,他的名字最常被提及,我对他也颇多激赏。
我上课是有些不拘一格的,对对联猜谜语、讲时事做辩论、搞过成语大赛、排过话剧表演。给理科班安排任务,他们是有点不甘不愿的,怕占用宝贵的刷题时间,可最后还是能乐在其中。文科班通常无所顾忌,给点阳光就灿烂,逮到机会就表现,每次都是兴高采烈,意犹未尽。作为当仁不让的骨干,我一直以为他是享受这个过程的。某一次我们交流的时候,他说,老师你做的是“素质教育”。我也问过他喜欢的作者,他说是毛泽东。
后来他毫无意外地进了一所名校。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一摞他们班对教师的评价,怀着回忆的温馨,我饶有兴致地看了起来,多半不出意料,“满意“挺好”“喜欢”,然后我看到了他那特征明显的字迹 :“不满意”!下面写着理由:我们要的是增分技巧。原来,“素质教育”在他那里并不是一句好话。
毕业后他没有回过学校。他成了大学的风云人物,有带头人、秘书长、理事等诸多身份,百度上有他的词条。我看过那个词条,各样介绍中有一样是我熟悉的:“某某,号逸卿”。某次讲完古人的称谓,我让学生给自己起一个别号,他当时起的就是这个。
叶声逐篆烟
某天晚自习,理科班一个学生被化学老师带进了办公室。“这是什么?”“让你做题你干些什么?”“高考考这个吗”老师的话又密又急。“理综学不好,高考好不了。”老师苦口婆心,他唯唯连声,温言作答。谈话的最后,他请老师把某样东西还给他,老师没有答应,说是“为你好”。
我不禁好奇到底“他做什么了?”化学老师递过来一本笔记本。“人家在写小说!”我翻开来:《抵抗军战记》。
“1915年7月11日,徳属东非殖民地拉斐济河口。 3400吨级的德国轻巡洋舰柯尼斯堡号已经坐沉在浅层的河床上……”
《三体》仿写,我不禁莞尔。
学好理科的同时,有余力且有热情喜欢语文的同学简直可遇不可求,我开始注意他。
他很有些特别的地方。古文人人恨,尤以《离骚》甚。读利索都不容易,“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他公然说最爱屈原。高二学完宋词单元,让大家小试身手,众人叫苦不迭。他却欣然提笔,不单懂得格律,还言之有物,讽刺了班上某位爱作弊的同学,称其为“梁君”,写得有模有样:
采桑子·嘲人
春蚕食叶声渐响,灵修戒防。梁君戒防,行迹巧诡色紧慌。
金榜一放高居第,佳名远扬。恶名远扬。掩铃叶目孰能藏。
三年来,改他的试卷,我清楚地看到他对文本的解读和判断;读他的作文,我欣喜地读出见识、思想,以及共鸣。他对我来说,不单是是那种梦寐以求的学生,更是惺惺相惜的同好。
高三的时候,他给同学讲写作、讲试卷,清晰、周全再加上独到,大家听得心服口服。可是高考成绩出来了,多少个坐在下面崇拜地看着他的,语文都上了120分,他连110分都没上!
我就有些不忿,更有些遗憾。不忿是因为觉得语文对人未免随便了些,分数抹平素养、功底、才气,叫人家对你怎么爱得起来。遗憾是高考完聚餐那晚,豪言、秘语、欢笑、哽咽共诉齐出的那晚,我和孩子们逐一拥抱,絮絮叨叨。可是人头攒动,又喝得有点多了,我好像欠他一个拥抱。
毕业后他也没有回过学校,给我发了长长的信息,说,“老师,你是真正喜欢语文的老师!”瞬间我眼前有些模糊。
我渐渐有些释然了,语文的外延就是生活,生活是无法也无需用一个答案来评价的。卓别林说过:用特写镜头来看,生活是一出悲剧;但用长镜头来看,生活是一出喜剧。你一时认为的悲剧,回头来看,会成为余生都嘲笑自己鼠目寸光的喜剧。
语文,是一辈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