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眠》书摘
直到天快亮,总算有一缕睡意前来造访。我的指尖似乎微微触摸到睡眠的边缘。然而就在一层薄墙之隔的邻室,我的意识却清醒无比,在凝目守望着我。我的肉体蹒跚地彷徨在微明中,又始终感觉自身意识的视线与气息近在身畔。我是企待睡去的肉体,也是行将醒来的意识。 “长得帅并不是我的罪过。”丈夫说完微微一笑。反反复复地,我们开着这样只适用于两人之间的无聊玩笑。但不妨说我们是仪式般说着这样的玩笑相互确认事实,确认我们坚持生存下来的事实。 我想。不论什么东西什么人,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状态不佳的时候,或是发展不顺的情况。 我喜欢丈夫,信赖丈夫。而且觉得他也一样。不过这原是无可奈何,随着岁月流逝,生活质量点点滴滴发生变化。事物不再像从前那般简单,环绕着我们的制约变得更为复杂。 我年届三十。到了三十岁就会明白,世界并不会因为你年满三十而告终结。我不认为年龄增长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但也有几种情况会由于年岁增长变得轻松。这要看如何思考。不过唯有一件事一目了然:假如一个年届三十的女人对自己的肉体感到满意,还希望继续满意下去,她就必须付出相应的努力。 美的东西就是美,仅此而已。 我记简单的日记,一旦有两三天忘写了,就会搞不清哪个是哪天的事。昨天和前天颠倒顺序,也没有任何不便。我不时想,这叫什么人生啊!但也没有因此感觉光阴虚度。我仅仅是感到惊讶,惊讶于昨天与前天毫无区别,惊讶于自己被编排入这样的人生,惊讶于自己留下的足迹甚至还未及认清,就在转瞬间被风吹走变得无影无踪。 这才是真正的现实。我认识到这一点。足迹之类原本就是无谓之谈。把这种并存照旧维持下去,才是对我的至高要求。 像这样聚精会神地读书究竟多少年没有过了?我想。当然下午时间富余也会读上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但确切地说那不叫读书。尽管在看书,但我马上就会转念想起别的事情来。孩子,购物,或者是电冰箱出了问题,亲戚的婚礼该穿什么去好,再不就是一个月前父亲做了胃切除,诸如此类的事情浮上脑际,枝枝叶叶朝着四面八方纵横蔓延。待回过神来,唯有时间白白流逝不返,书页却几乎原封未动。就这样,我不知不觉习惯了不读书的生活。认真想来,这很不可思议。从小时候起,读书就一直是我生活的中心。念小学时我便把图书馆的书读了个遍,零花钱差不多都用来买书了。省吃俭用,拿攒下的钱去买自己想看的书。无论初中还是高中,都找不到像我这样疯狂看书的人 我只是喜爱读书,不适合做逻辑性的解析、学术性的探讨。 最后一次完整地读一本书是什么时候?那次读的究竟是什么?我苦思冥想,却连书名都想不起来。人的生活怎么会如此急剧地说变就变呢?我疑惑不已。从前那个邪魔附体般嗜读如命的我究竟去了何方?那些岁月、那种堪称异样的激情对我来说到底又算什么? 太奇怪了,我心想。阅读的时候其实颇受感动,可结果脑子里居然什么也没留下。理应存在的感情的震颤与亢奋的记忆,曾几何时悄然脱落,踪影全无。 我感觉浑身每个细胞似乎都屏住呼吸紧紧抱成一团,在渴盼巧克力。 自打睡不着觉以来,我心里念叨着,现实这玩意儿多么简单啊。把现实玩弄于掌中简直轻而易举。无非是微不足道的现实罢了。 对人来说,那既是肉体的休息也是精神的休息。让身体躺下来休息肌肉的同时,闭目中断思考。仍旧残留的思考则以梦的形式自然放电。 人无论在思考上还是在肉体的行动上,都决计逃不出一定的个人取向。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制造出自己的行为模式和思考模式,一旦制造出来,倘无万不得已的事态就不可能改变。亦即是说,人就生活在这种取向的牢笼中。睡眠正是对这种取向的偏颇——作者写道,这就像鞋后跟的磨损一般——的中和。人在睡眠里自然松弛使用过多的肌肉,镇定使用过多的思维回路,并且释放体内电能。人就是这样得以冷却的。睡眠是宿命般被编入人这一系统的程序中的行为,谁都不能避免。假如失去睡眠,人就将失去存在的基础。作者如此主张。 那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我被取向性地消费,为了调整这偏颇而睡觉。每日周而复始。早晨来临便睁眼醒来,夜晚降临便上床睡觉。周而复始的尽头究竟有什么东西存在?会存在某种东西吗?不,我认为什么都不会有。大概什么都不会有。只有取向与修正,在我体内进行无休无止的拉锯战。 我可不愿被取向性地消费。那不是我追求的东西。假如为了纠正那取向性消费带来的偏颇,睡眠便要定期来访,要求我付出一天的三分之一,我可不要那玩意儿。我自有办法。我看书。我不睡觉。 就这样,我不再害怕失眠。什么都不害怕。总之,我是把人生扩大了 也许有人说,这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不正常。也许言之有理。也许有朝一日我必须偿还这笔持续的不正常生活的赊账。或许人生今后会把被扩大的部分——也就是我预支的部分——索要回去,谋求时间的收支平衡。这只是毫无根据的推论,可是也没有根据否定它,我觉得在逻辑上似乎也讲得通。 若由于阴差阳错不得不早死,我也没有异议。就让推论按它自己的路去走好了。至少现在我在扩大自己的人生。这是一桩妙不可言的事。此中有自己在享受人生的真实感。我没有被消费。至少我尚未被消费的那一部分存在于此。所谓活着,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令我心仪的是十九世纪俄国的长篇大作。百读不厌。无论怎样聚精会神都不觉得疲倦。无论多么难懂的地方都能毫不费力地理解。就如同唱针划过唱片的声槽,我的手指能清清楚楚划过故事的细节,并深深为之感动。这才是本来的我应有的姿态,我想。重要的是专注力,我这么想道。没有专注力的人生,就仿佛大睁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一无所知,深信世界毫无变化照常运转。其实并非如此。世界正在他们并不知晓的地方发生变化,直至无可挽回。 我也觉得他无懈可击。但就是这无懈可击屡屡另外心神焦躁。在这“无懈可击”里,似乎有一种不容想象力介入其中的、异样的拘谨之处。 我迄今为止,是将睡眠理解作所谓死的原型。就是说,我将死想象成位于睡眠延长线上的东西。所谓死,总的说来就是比普通睡眠远为深重的无意识的睡眠——是永远的休息,是灯灭转暗。我一直这么以为。但很可能并非如此,我忽然想。所谓死,很可能是和睡眠之类性质截然不同的状况,它也许就是此时此刻我眼前看到的深邃无涯的清醒的黑暗。所谓死,也许就是在这种黑暗中保持永恒的清醒。若是这样,未免太过分,我想。假定死不是休息,那我们这充满疲惫的不完整的人生究竟还有何种拯救?不过归根结底,死是什么谁都搞不清楚。谁曾真正亲眼见过死?谁都不曾。亲眼见过死的人,已然死去了。活着的人都不知道死是什么。只能推测而已。不论是怎样一种推测,说到底不过是推测罢了。什么死应当是休息,这种看法甚至连歪理都谈不上。只有等死了之后才能明白。它可以是任何一种东西。 我感到睡不着之前的记忆,仿佛正不断加速离我而去。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心情。我觉得每天夜晚到来就沉沉入睡那个时期的自己,似乎不是真正的自己,那个时候的记忆不是自己真正的记忆,人就是这样变化的啊,我想。然而其他人都看不到这样的变化。谁都发现不了。只有我自己知道。不管怎样解释,他们恐怕都不相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就算相信了,恐怕也绝对无法理解我是如何感受的。甚至不愿去理解。大概只会把我告诉他们的事情当做对自己的推论世界的威胁。然而我的的确确在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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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7-12 09:5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