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鸣

房子的北面有座后山。坐北朝南，我总是头冲着屋子里北面的窗户睡觉。

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本指的是这个世界会发生千奇百怪的事。可是我家后山的林子并不大，只是在生硬的黄土上恶狠狠地插了几根木头，木头发了芽，成了树，有了林子，也有了鸟。

林子形成的很慢，在我14岁的时候叶子慢慢长出来，有了林子的规模。之后好像来了一只鸟，它给我带来了第一个奇怪的夜晚。那个夏天，夜晚是热闹的，那些飞虫蛐蛐青蛙在窗外的一处草丛里轻轻地叫，我也迷糊地睡。就在马上睡着的时候，意识消失在夜晚之际，一切都安静了，风也慢了下来。一声没有伴奏的孤鸣从北面跨过后山，像刀尖一样轻轻划破了夜幕，传到我的屋里。如同玻璃球掉在冰面上，在我的屋子里震荡。我猛然睁开双眼，困意全无。

我不知道是哪一种小鸟的叫声，毕竟我也不是鸟类专家，我甚至不能知晓那个叫声是来自山后，还是天上，还是只是我的脑子里思维碰撞的声音。我就呆呆地躺在床上，安静地望着天花板上灭掉的电灯发呆。那是耳鸣吗？周遭的声音恢复了，像是从脑核里钻出来一样，那些虫鸣，飞蛾翅膀的震颤，犬吠的回音，甚至隐约的蝉鸣，都慢慢加大了音量，重新热闹起来。风也恢复了流动。我等着它第二次鸣叫。

可是那夜它并没有第二次鸣叫，等待的时间一长，双眼就自觉地疲乏了。先前映在天花板上的夜光也慢慢消失在双眼的缝隙之间，只留下了听力器官从冗杂的声音里寻找鸟鸣。然后就像是躺在棉花上一样，慢慢陷进去。就入睡了。

那段日子里，每天晚上都会听到那段陌生的孤鸣，但是每次都是在将睡未睡，将醒未醒的时候听到。我听得熟悉，却又烦躁，因为我对这个叫声实在是好奇，我想见一见那只鸟，我想看看它的翅尖上的羽毛颜色，头顶上羽冠的形状，双爪是否锋利，鸟喙是否精巧，眼睛是否有神明亮。困扰着我难以入睡。

那声孤鸣还是来了，顺着树梢，落入我的埋伏。我都穿好鞋和外衣，就等着它呢。我还记得鸟鸣传来的方向，出门跑向后山。用手抓住那些光秃秃的树，借力把自己拉向山顶，踏碎陈年的落叶向山上狂奔。我跑到哪里，哪里的虫声就停了，我的脚步声，耳边风声，脚下叶子清脆碎掉的声音，喘息声，混在一起，成了我给这个夜晚的孤独声音。我在这个声音里跑到了山顶，还没来得及定睛细看，就跌了下去。失重感让我在半夜醒来。一场梦。

那声孤鸣凭空消失了。而后的几年，我好似聋一般，听不到那些声响，即便是在梦里，抑或是现实，都是死寂一片。我拼命回想着那声孤鸣的细节，它的前音，尾音，声长，频率，振幅，回音。一遍遍地回想，一遍遍地忘，一次不经意间我叫了出来。我好似一只鸟。

夜晚安静的可怕，一次放学我疲乏地回到了家里，躺在床上。我叹息一般长鸣一声，却听到了回响。好似交谈一般，我叫一句，它也叫一句。我叫到一半突然收住尾音，它学我一样叫到一半。我欣喜，那个林子已经郁郁葱葱，那鸟想必也长大了许多。难道是鹦鹉，因为它总是能复刻我的声响。当我脚步踏到后山上的时候，它就不会每次都学我了，可能两次学一次，可能五次学一次。好在它学。我扶着碗口粗的树，感受着树皮粗糙的纹路，慢慢走到山上。我看到了一面镜子，一面凹面镜，我冲着它喊叫的时候，能够清楚的看到我的嘴角被肌肉拉扯，在凹面镜里显得臃肿滑稽又难堪，可声音也被镜子里反弹传了回来。恼羞成怒，我砸烂了这个丑陋的镜子，镜子碎片四散，划破了我的耳朵，疼痛又让我清醒过来。怎么还是梦境。

那句孤鸣是存在的，我相信它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只不过它跨过了一个奇异的纬度，让我在梦里听到它。至于现实生活，我不清楚是否实实在在听到过，因为我甚至不能实实在在地辨别那些梦境与现实。而后我在秋天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后山，山上的树叶在秋天里形成火焰燃烧。

我去了世界各地，那些有名的，还有地图上没有标注的。我到马尔斯待了44天，这个城市南面是广袤的平原，只不过被沙漠覆盖；北面是长满常青树的丘陵。这个城市像极了我家，那个丘陵就像是我的后山。我在这个城市安稳的生活过一段时间，每天起床后热一热牛奶，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入睡。离开后山的这些日子，我偶尔还是能听到孤鸣，但严格意义上讲，已经不算是孤鸣了，它掺杂了其他的声音。有时候我在深夜里似乎醒了一般，听到汽车引擎在我窗外的马路上掠过，声音飘在天上，传来一阵孤鸣。耳熟，但我困倦。有时候我在阳光还未燃烧殆尽的时候，听到钟表的滴答滴答声，耳廓里好像一阵孤鸣在盘旋。耳熟，但我困倦。可是到了马尔斯，它却彻底消失了，不是孤鸣，不是鸣，是寂静。

第44天的凌晨，我醒来。屋子里黄色的灯光给混乱的屋子镀了一层金色的薄膜。我收拾东西要去科利达弗了，那是我的下一站。计程车上我看着马尔斯一片漆黑，霓虹灯也关掉了，剩下黢黑的光管挂在建筑外沿。计程车司机还没睡醒，一边开车一边听着午夜电台，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马尔斯语。我一直是说英语的。这吱哇乱叫的马尔斯语像是鸟语一样，我从来没听懂过。

到了机场，坐在候机厅里，看着窗外下起的淅沥沥的小雨，远处还传来殷殷雷声。我感到无比轻快，就像是没有了束缚，没有了行李。当我看着落地窗里自己的倒影，脑海里如倒带一般想起来自己的屋子里没有收拾完的行李。突如其来的窘涩让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我落下了很多行李没有拿。周遭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双眼也疲倦起来。

一声孤鸣打破了宁静，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人群的交谈和脚步声，窗外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头顶扩音器里传来的登机提示音，像是潮水敷上沙滩一样慢慢盖在我的耳朵上。落地窗里我看见那只小鸟停靠在我的肩上。它有着漆黑明亮的眼睛，圆润的小脑袋，遍体布满棕灰色的毛，一条细线从眼睛延伸到翅膀的根部。它的尾羽在灯光下有着淡淡的蓝色光芒。鸟喙略微细长，末端却是平滑的。它带蹼的脚撑在我的肩上，另一只却带着利爪，弓着藏在羽毛里。我只能在落地窗里看到它，扭头去看只能看到空荡荡的肩头。我躲着它的目光，它也躲着我的。

我用中文悄悄问它各种问题，你是哪种鸟？你从哪里来？它说：“喳谷，喳谷。”这是什么意思。我想在马尔斯的丘陵里给它编织一处鸟巢，安放在最像后山的后山上。它说：“叽咕，叽咕。”这是什么意思。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自己飞往科利达弗还有没有意义，我没有行李。我问它要不要陪我在马尔斯，它也沉默了。

今天是我在马尔斯的第一天。今天是我在科利达弗的第一天。

天上雷声隐隐，如同一声声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