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读《情天宝鉴》(十一)章台柳的误解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这是冯梦龙的前辈,元代戏曲作家关汉卿的自我写照。乍听起来,像是很有骨气的好汉。
先别急,接着往下看。
“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那些富贵子弟,谁让你们去钻那些设好的仙人跳、把你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圈套呢?
有点不一样了,再往下看。
“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梁园月,东京酒,洛阳花,章台柳,都是一个意思,相当于天上人间那样的风月场所。
三句连着看,大致就是说,我关某人可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没什么场面没见过?可不会像那些人傻钱多的毛头小子,陷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我关某人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响当当一个老浪子。
铜豌豆,说的是大保健嗜好者。比大保健爱好者冯梦龙,还要高一个等级。
两个人也很像,都是人生看不到希望后,编些三俗小剧小曲,赚点钱纵情风月场所,发泄无处排遣的精神力。
既然堕落,那就堕落到底,这也算是一种对现实的反抗。
关汉卿所说章台柳,泛指风月场上的小姐姐,大保健从业者。
其实,这是个误解。
章台柳的典故,出自唐代一段爱情故事。冯梦龙编撰在《情天宝鉴》情侠类中,名为许俊。
大历十大才子之一的韩翊,唐玄宗天宝末年进士,跟好友李生的家妓柳氏相爱。李生成人之美,将如花美眷柳氏送给了韩翊。两个人恩爱了几年,韩翊投奔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帐下任幕僚。安史之乱爆发,两人三年没联系,韩翊又挂念又担心,就写了封信试探柳氏。柳氏也回了封情深意切的信。安史之乱平定后,韩翊跟随侯希逸回到长安,得知柳氏被平叛有功的番将沙叱利霸占。侯希逸帐下虞侯将许俊仗义出手,闯入沙叱利府中将柳氏劫出。侯希逸帮着韩翊说话,痛责沙叱利。最后官司打到唐代宗那里,唐代宗裁断,柳氏归韩翊,又赏给沙叱利两千匹绢才算了事。
大历,是唐代宗李豫的年号。韩翊真正成名,是在写下那首举世闻名的《寒食》后,被代宗长子唐德宗李适赏识,召入宫中任中书舍人。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前两句,写景写得好。后两句,讽刺更妙。寒食节是禁烟火的,但宠臣除外。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更妙的是,唐德宗还不生气,成全了韩翊之名。
君子,成人之美。成人之美,方为真君子。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韩翊写给柳氏的信,和柳氏的回信。
韩翊写的是,“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章台指的是长安的章台街,章台柳就是留在长安的柳氏。简单的说,就是韩翊心里挂念柳氏,又忐忑不安,拐弯抹角地问:亲亲阿柳,几年不见了,你老了没有?倘若还那么漂亮,肯定有很多人追求你吧,你肯定变心了吧?
男人的爱情啊,有百分之五十是肉欲,还有百分之五十是占有欲。
柳氏的回信,绝对配得上堂堂大历十大才子。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古人送别,有折柳相赠的习俗。一是柳的谐音为留,表达挽留的意思;二是出自诗经《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菲菲。”柳树也称小杨柳,折柳相赠寓意依依不舍,不忍离别。
老李写的《无间劫》中,女主角之一的名字就叫柳依依,也取自这个寓意,注定要有情感上的断舍离。
柳氏的回信,巧用折柳的典故,驳斥了韩翊的猜忌。通篇整体上,表达了对韩翊的思念和不舍之情。遣词造句上,又是绵里藏针。
“杨柳枝,芳菲节。”
百花盛开的春天,是杨柳青青的季节。两人如胶似漆的时候,也是柳氏最美好的年华。暗合“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就是说你韩翊离开我的时候,我已经把最好的年华都给了你。我老没老,你还好意思问么?
“可恨年年赠离别。”
送别,有折柳相赠的习俗。所以,折不折柳不在于柳树,而在于是否有离别。意思是说,你韩翊几年杳无音信,是不是“攀折他人手”,还由得了我一个弱女子么?
很多典籍里记载,韩翊离开长安时,正值安史之乱的动荡,柳氏貌美如花,也担心遭人侮辱,打算削发为尼躲进寺庙里。可挡不住男人的好色啊,还是被番将沙叱利霸占了。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这句话,就有两层意思了。一是如花美眷,也敌不过似水流年。容颜易老,如今的柳氏也不比当年了。你韩翊若是贪图美色,就别再来找我了。二是自古红颜薄命。昔日的杨柳依依,已然零落成泥碾作尘了。你韩翊若是耿耿于怀,那就相见不如怀念吧。
总的来说,柳氏是没有变心的,只是有很多无奈。老没老,折没折,终究由不得一个弱女子的。唐代也不像之后的明清,没有那么多变态的礼教。女子虽说也没什么权利,但不至于改嫁就要寻死殉节。
相对于韩翊的好色和小心眼,柳氏的回信,更显深情和重义。韩翊可是大历十大才子,应该能理解柳氏的深情和深意。
最后,在一方诸侯侯希逸支持下,还要闹到代宗前面才算了事。有情人终成眷属,终究还是小概率事件。
章台柳,绝对算得上秀外慧中的奇女子,可不是什么水性杨花的小姐姐。
关汉卿想“攀章台柳”,就凭他天天去做大保健,写些低俗的小剧,柳氏还真未必看得上他。
元代的戏曲,原本就是针对普罗大众的。只有迎合大众的口味,才能有市场和生存下去。就说那最有名的《窦娥冤》,号称世界著名悲剧之一。其实,就是单一的善和单一的恶之间的冲突,在青天大老爷主持之下,善恶终得报应。既迎合了群众,赚了三姑六婆们的眼泪;也获得了主流士族的认可,窦娥身上有三从四德的品质;更是最大的政治正确,反贪官不反皇权,甚至公道只能靠皇权才能彰显。
换做现在,就是那部火爆到不能再火爆的药神。赚了银子又有口碑还政治正确,真是难为导演了。
流行的背后,代表的是集体潜意识。“穷,是一种病”,却被无数穷人疯狂点赞。这才是现实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