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读书笔记
第一部
婆罗门的儿子
悉达多已经开始以不满足来滋养自己。他开始感觉到,自己父亲的爱,母亲的爱,甚至好朋友戈文达的爱,并非永远、也并非任何时候都能使他幸福,使他平静,使他餍足和满意。他开始预感到,自己可尊敬的父亲和其他教师,这些聪明的婆罗门人已把他们最好的、大量的才智都传给了他,他们已把他们的知识统统注入了他那期待着的容器之内,但是这个容器并没有盛满,这个精神并没有满足,这个灵魂并不安宁,这颗心也并没有获得平静。洗礼当然很好,但它们终究是水,它们不可能洗去罪孽,不可能治愈精神上的渴求,不可能解救心灵的恐惧。献祭仪式和神灵召唤当然是极好的事,但是这能代替一切吗?献祭能不能带来幸福?而神灵又能有什么作为呢?世界果真是生主所创造的吗?阿特曼,它果真是独一无二的吗?真是宇宙之总和吗?难道塑造神灵的形象和塑造你我的形象完全不同,并不受时间的约束,并非是暂时的吗?向神灵作祭献是好事、是正确的事、是一种充满意义而至高无上的行动吗?除去他,除去独一无二的至上的阿特曼,还可以向别的什么作祭献,向别的什么表示崇敬吗?何处可以找到阿特曼呢,他住在哪里,他那永恒的心在何处搏动,在最内在的、最不可摧毁的自我中,还可能存在其他什么,是每个人都具备的吗?但是在何处可以找到这个自我,这个最内在、最后的自我呢?它不是肉和腿,也不是思想或者意识,这就是那些最富有智慧的长者所开导他的。但是智慧在何处,究竟在何处呢?它如何才能渗入自我、渗入阿特曼之中呢?——是否存在于另一条道路,值得去探索追寻呢?天哪,没有人可以指点这条道路,没有人能够开导他,不论是父亲、教师、智慧长者,还是祭献时的赞美歌曲!他们什么都知道,这些婆罗门人和他们的神圣书籍,他们知道一切,以便自己能照管一切,甚至还远远超过这些,他们还知道世界的创造过程,知道如何演讲、进餐、吸入空气和呼出空气,知道思想意识的规律以及神道们的事迹——他们所知道的东西简直是无穷无尽。但是如果人们唯独不知道那独一无二的、那仅有的重要东西,那么知道世界所有一切又有什么价值呢?
和沙门在一起
悉达多把自己的漂亮衣服送给了路边一个穷苦的婆罗门人。他只用一条带子遮住自己的羞处,身披一件没有缝边的暗褐色大斗篷。他每天只进餐一次,而且是未经烹调的食物。他斋戒十五天。他斋戒二十八天。他脸上和大腿上的肉逐渐瘦下去。从他那双越来越大的眼睛里闪烁出炽热的幻想,从他那些干枯的手指上生长出长长的指甲,下巴上的胡子也显得干枯和蓬乱了。当他遇见女人的时候,他的目光变得冷冰冰的;当他穿过一个市区,看见那些衣着华丽的人时,他的嘴唇轻蔑地一撇。他看见商人们做买卖,贵族们出外狩猎,服丧者为死人大声嚎哭,妓女奉献色相,医生照看病人,僧侣们为播种选定吉日良辰,情人们相亲相爱,母亲们抚拍自己的小宝贝——然而所有这一切在他眼里都毫无价值,一切都是欺骗,它们臭气熏天,散发出欺骗的恶臭,一切都是假象,而装得却似乎有思想、很幸福、很美好的样子,实际上全都在无可奈何地腐烂变质。世界的味道很苦涩。生活是痛苦的。
悉达多眼前只有一个目的,也是唯一的目的:摆脱一切,摆脱渴望,摆脱追求,摆脱梦想,摆脱欢乐和痛苦。听任自己死亡,心里不再有自我,在摆脱了一切的心里找到宁静,在消失了自我的思想里听任奇迹出现,这便是悉达多的目的。倘若自我在一切中消失不见,倘若自我业已死去,倘若每一种追索和探寻的欲望在心中俱已沉寂,那么这最后的、最内在的本质便会觉醒,这也就不再是自我,而是那个神圣秘密了。
悉达多从这些沙门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他学习到如何从自我启程迈步走向无数条道路。他经历了痛苦,经历了自愿受罪,制服了苦恼、饥饿和渴望之后,走上了一条摆脱自我的道路。他通过沉思冥想,通过对一切概念的空洞思维走上了一条摆脱自我的道路。他学会了走这一条道路和另一条道路,他成百上千次脱离了自我,他让自己在非我中停留几个钟点,甚至几天之久。条道路启程时离开自我,但道路的终点却终究是回到自我。尽管悉达多成千次逃开自我,逗留在虚无之中,逗留在野兽和石块之中,回归仍然是不可避免的,他无法挣脱这一重新寻获自己的时刻,不论是在日光下还是在月光下,不论在树荫里还是在大雨中,他终于仍然是自我,是悉达多,他重又感觉到承受轮回循环的痛苦。
戈文达说:“悉达多在和我开玩笑。你是如何沉思潜修的,你是如何屏住呼吸的,你对饥饿和痛苦又是如何无所感觉的,难道能够从这些可怜人那里学会这些?”
悉达多却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轻声说道:“什么是沉思潜修?什么是脱离躯壳?什么是斋戒?什么是屏住呼吸?这是想要逃离自我,这是一种短暂的摆脱自我存在的苦恼,这是一种对抗痛苦和生活的无意义的短暂麻醉。一个牧牛人可以在小客栈里找到同样的摆脱,同样的短暂麻醉,只要他喝上几碗米酒或者发过酵的椰子牛奶,他便不再有自我存在的感觉,不再感觉生活的苦恼,会找到短暂的麻醉。那个牧牛人喝过几碗米酒后在微睡状态中所寻得的东西,正是悉达多和戈文达所找到的同样的东西,而他们则是通过长期的摆脱自己的躯壳的苦修实践,通过逗留在非我状况中才取得的。事实便是如此,噢,戈文达。”
但是悉达多只是用一种含有悲哀和嘲讽的声调,轻轻地说道:“过不了多久,戈文达,你的朋友就要离开这条和你一起走了很久的沙门的狭路了。我受着渴望的煎熬,噢,戈文达,而在这条漫长的沙门的道路上,我的渴望之感丝毫也没有减少。我始终渴求着新的知识,我心里始终充满了疑问。年复一年,我向婆罗门人求教。年复一年,我向神圣的《吠陀》求教。噢,戈文达,也许我向犀鸟求教,或者向黑猩猩求教,也会获得同样的智慧,同样的教益。噢,戈文达,为了学习,我已经耗费了很多很多时间,却没能到达终点:没能到达无物可学的终点!于是我认为,事实上并不存在那个我们称之为‘学习’的东西。噢,我的朋友,事实上只存在一种知识,它是普遍存在的,它就是阿特曼,它存在于我身上,存在于你身上,存在于一切生物之中。于是我便开始相信:求知欲望和学习愿望恰恰是这种知识的可恨的仇敌。”
戈文达在半路上呆住了,他高高举起双手,说道:“悉达多,请千万别用这种言论使你的朋友惊恐万状!真的,你这番话在我心里引起了恐惧。只要想一想:倘若一切正如你所说的,倘若学习并无意义,那么还谈什么祈祷的神圣性,什么婆罗门人的德高望重,什么沙门僧的虔诚呢?有什么东西,噢,悉达多,世上万物有什么可算是神圣的、有价值的、可尊敬的呢?!”
这时戈文达喃喃地念了一首诗,这是《奥义书》里的一首诗:
谁潜心于阿特曼之中,
沉思默想,灵魂净化。
他的心便神圣高洁,
不需要任何言语形容。
加泰玛
他心中暗自思忖,我还从来不曾见过有这般目光和笑容的人,不曾见过如此走路和打坐的长者,我真切希望自己也能具有这种目光和笑容,也能如此走路和打坐,也能像佛陀一样,具有自由自在、可尊可敬、内在含蓄、开朗坦率、和蔼慈祥,同时又充满了神秘气息的仪态。然而,唯有一种人才能够切实具备这种目光和笑容,也就是他已进入自己内心最深之处的人。是的,我也要努力追求,进入我自己内心的最深处。
觉醒
悉达多一面沉思,一面缓慢地朝前走。他发觉自己不再是年轻人,而已是一个成年男子了。他确信无疑,有一个人真的离开了他,让他感到自己好似一条蜕了一层皮的蛇,那个人如今不再在他身边,而过去,整个青少年时期,总是陪伴着他,而且是属于他的。那个人的愿望是找寻老师,聆听教诲。那位出现在他前进道路上的最后一位老师,那位最高贵、最聪明的长者,最神圣的活佛,他也离弃了,他不得不离开,否则便不能继续自己的学业。
这位思索着的人越走越慢,不断给自己提出问题:“你不断学习,不断从老师处学得知识,有什么用呢?你学得很多很多,然而却不可能学完一切,这又该怎么办呢?”于是他得出结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愿意学习一切的意义和本质。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愿意制服一切,从而得到解脱的人。但是我没有能力战胜一切,我只能够自己欺骗自己,我只能够远远逃开,我只能够隐蔽躲藏。事实上,世上万物中我头脑里考虑得最多的只有这个自我,这个不解之谜。我活着,我是单独一个人,我远远离开了所有一切人,我是和大家隔绝的,我就是悉达多!而世上万物中,我了解得最少的莫过于对我自己,对这个悉达多!”
当这个想法攫住了他时,这个缓缓朝前边走边想的思索者完全停住了步子。他脑子里倏地又冒出了另一个想法,一个全新的想法,这就是:“我对自己一无所知,悉达多对于我如此陌生,完全缺乏了解,其原因只有一个,这个独一无二的原因便是我自己害怕自己,我是想从自己中脱逃出去!我寻求阿特曼,我寻求婆罗门教,我是自愿地将自己分割解体、剥去皮壳,以便脱尽外皮后找到那最不为人了解的最内在的核心,找到阿特曼,找到生命,找到神道,找到最后的一切。而我自己本人却在这一过程中消失不见了。”
他环顾四周,好似他生平第一回看见世界。世界多美丽,世界多绚烂,世界真是奇妙而又迷人!这里是蓝色的,那边是黄色的,还有绿色的,天空在流动,河水在流逝,树林和山峰停滞不动,一切都美丽,一切都谜一般充满魅力,在一切之中是他,是悉达多,是这个觉醒的人,他正走在认识自己的道路上。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些黄色和蓝色,河流和森林,都是第一次进入悉达多的眼帘,如今在他身上已经不再存在魔罗之类的魔力,不再存在谄的蒙翳,不再存在毫无意义而又极为偶然的多种情况,对于这位正在进行深刻思考的婆罗门人来说,这些都不值分文,他蔑视多样性,探索统一性。蓝色就是蓝色,河流就是河流,在悉达多眼里,即或统一性和完美性存在于蓝色和河流之中,但这恰恰是形式和内容的完美性,这边是黄色,这边是蓝色,那边是天空,那边是树林,而悉达多就在这里。内容和实质并非总是隐藏在事物后面,它们就在其中,在一切之中。
正因为他猛然觉醒,所以,他,一个真正的觉醒者或者说一个新生者,必须重新生活,彻底从头开始。当他在那天清晨离开耶塔华那别墅的树丛,离开那个圣人的同时,就已开始觉醒,就已经走上了寻找自己的道路,这一条道路已成为他追求的目的,于是他,在经历了多年苦修生活后,要回转故乡去,要回转父亲身边去,这似乎已经是自然而然、不言而喻的事情了。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就在他呆呆站着的时候,就在他感到好似一条毒蛇横在他前进道路上的时候,觉醒的他也产生了这种认识:“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我已经不再是苦行者,我已经不再是祈求者,我已经不再是婆罗门。那么我回到家里和父亲待在一起可以做什么呢?学习?祭祀?沉思潜修?这一切早都已成为过去,所有这些都不会再存在于我的道路上。”
在这一刹那,周围的世界熔解消失了,他像一颗高挂在天空中的孤零零的星星,就在这一瞬间,有一股寒冷和气馁沮丧的感觉在悉达多的心里油然而生,自我存在的感觉胜过以往,他不禁缩成了一团。他意识到这将是觉醒以来的最后一次震颤,是获得新生以来的最后一次痉挛。他很快便又重新上路,迫不及待地急匆匆往前走去,不回老家,不回到父亲身边,不走回头路。
第二部
卡玛拉
悉达多在自己新生的道路上每走一步就学习到许多新的东西,周围的世界起了变化,他的心被这世界迷住了。他凝望着太阳从密布树林的山峰上冉冉升起,又从遥远的棕榈树林的边缘缓缓下沉。他凝望着夜空中星星的队列,凝望着镰刀般的皎月像一艘小船在寥廓的蓝天中飘游。他凝望着树木、星星、动物、云儿、彩虹、岩石、野草、花朵、泉水和河流,凝望着晨光中灌木丛上的露水的闪烁,凝望着远处高山上的蓝色和白色,倾听着鸟儿和蜜蜂的鸣唱,倾听着风儿有节奏地掠过稻田的呼啸。世上万物千变万化、多彩多姿,自古以来从来如此,太阳和月亮每日按时上升,河水永远潺潺流动,蜜蜂永远嗡嗡嗡地喧闹,但是对悉达多说来,从前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在他的眼睛前面好似有一道虚无缥缈的面纱,他用怀疑的目光观察一切,这一切又都由他头脑里的思想确定取舍,因为世上万物都并非本质,因为本质的东西显然只在那边。而如今他那解放了的眼光停留在这边了,他看见并认出了一切清晰可见的东西,他在这世界上找到了家乡,他不再寻找本质,他的目标不再是那边。只要人们不是带着深究的目光,而是带着孩子般单纯的目光去观察世界,那么世界就是极其美丽的。月亮和星辰是美丽的,泉水和河岸是美丽的,树林和岩石、山羊和金龟子、花朵和蝴蝶都是美丽的。如果随意漫游世界,无忧无虑、清醒开朗、毫无戒心地浏览着大千世界的景色,那是极其称心惬意的。有时候让太阳晒烤着头顶,有时候在树荫下纳凉,有时候品尝泉水和雨水,有时候又吞吃南瓜和香蕉。白天都显得短促,黑夜也显得短促,每一个钟点都飞速流逝,好似大海里的一张风帆,帆下的船只里满载着珍宝、满载着欢乐。悉达多凝视着一只猴子在高高的树林拱顶上戏耍,在枝干之间跳跃,倾听那动物唱着一支粗野的、充满渴望的歌曲。悉达多目睹一只公羊追逐一只母羊,最后终于跑到了一块儿。他在一片芦苇荡里看见梭子鱼因为饥饿而互相追逐,成群的小梭子鱼惊恐万分地跳出水面,水面翻腾着,粼粼闪光,它们在水里拼命地窜来它们在水里拼命地窜来窜去,激起一圈圈水涡,以逃避那迅猛的追捕。
所有这一切从古至今一贯如此,不过他过去不曾看见;他从未来过这里。如今他身临其境,他属于这一切。亮光和阴影从他眼前掠过,星星和月亮从他心里流过。
和儿童似的人在一起
他在卡马斯瓦密家没有住很久就已参与主人的商业事务。但是他每天都按照美丽的卡玛拉指定的时刻去拜访她。他穿着漂亮衣裳、漂亮鞋子,而且不久也开始赠送礼品给她。她那殷红、聪明的嘴教了他许多许多事。她那双细巧、灵活的手也教了他许多许多东西。他在爱情方面还只是一个儿童,盲目而不知餍足地一头跌进了那深不可测的娱乐之中,她指点他一切教育的根本,告诉他,人不能光接受欢娱而不付出欢娱,告诉他,她的每一种姿态,每一次抚摸,每一回接触,每一道目光,她躯体上每一个最细微处的秘密,都是为了唤醒他的求知的幸福。她教导他,一对情人在一次爱情的欢乐后彼此不应当立即分开,如果他们还没有彼此让对方惊叹,还没有像应有的那样互相征服,那么两个情人就谁也不会产生腻味和无聊的感觉,也不会出现自己滥用感情或者被别人滥用感情的恶劣情绪。他在美丽聪明的女艺术家身边度过了许多极美妙的时刻,他是她的学生,她的情人,她的朋友。如今,他在这里,在卡玛拉身边获得了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却不是在卡马斯瓦密的商业事务中。
事实上他对商业事务是漠不关心的。有一次他旅行到某个村庄去,打算购进那里新收获的大批稻谷。当他到达该地时,谷物已被另一个商人收购一空。然而悉达多仍旧在这个村庄里待了一些日子,他款待了该地的农民,送给他们的孩子许多小铜钱,还参加了一个婚礼,最后才心满意足地回去了。由于他没有立即返回,卡马斯瓦密责怪他浪费时间和金钱。悉达多却回答说:“请不要责备吧,亲爱的朋友!我还从来没有见到用责备能办成任何事情的先例。亏损既然已是事实,就让我来承担损失吧。我个人十分满意这次旅行。我认识了很多很多人,有一个婆罗门人还成了我的朋友,儿童们骑在我的膝上嬉戏,农民们带领我观光他们的田地,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作一个商人看待。”
他的灵魂确实不在商业上。做买卖是有好处的,他可以源源不断把钱存放在卡玛拉处,而她储存的远远不止他带去的数目。此外,悉达多有兴趣的只是参与人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事业、手艺、忧虑、娱乐和蠢事,对于这一切他过去完全陌生,就像遥远的月亮。他轻易地达到了可以和一切人交谈,和一切人生活在一起,向一切人学习的目的,如今他深切地感到,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他和人们隔离的,那便是他的沙门苦行主义。他看到人们以一种儿童似的或者动物似的方式生活着,他既爱这种生活,却又蔑视这种生活。他看着他们努力奋斗,看着他们因为某些事情而痛苦和烦恼,而这些东西在他眼中完全毫无价值,不过是为了金钱,为了一点点快乐,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荣誉而已。他看着他们彼此互相辱骂、互相责备,看着他们互相痛殴,这一切都为沙门所耻笑,因为一个沙门僧不会有感觉物质匮乏的痛苦。
偶尔他感觉在自己胸膛深处有一种微弱的、死亡的声音,这声音轻轻警告着他,轻轻责备着他,轻微得几乎难以听清。后来,在某些时刻,他感到自己过的是一种奇怪的生活,因为他在这里所做的一切诚实的工作,其实只是一种游戏而已,虽然这都是自己乐于去做、并且不时让自己觉得愉快的事情,而真正的生活却从自己身边流逝消失了,他丝毫也没有触及。就像一个打球的人打球一样,他把自己的活动视作游戏,把自己周围的人只看作是在一起游戏,他观察着他们,从他们身上找到乐趣,而他的心,他的生命的源泉却不和他们在一起。这股源泉离他远去,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和他自己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关系。某些时候,他很为自己的这种思想吃惊,希望自己能够摆脱这种思想,希望自己也能够满怀热情、全心全意地做一切每日必做的幼稚的事情,希望自己也能够真实地生活,真实地工作,真实地享受,真实地活着,而不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只站在生活一边。
有一回他对她说:“你是和我一样的人,你和大多数人大不相同。你就是卡玛拉而不是任何其他人,在你内心深处有一块僻静的避难处,某些时刻你就进去避难,让自己觉得像到了家里一般,我也会这样。但是其他人很少有人会这样,虽然人人都能学会的。”
“并非人人都是聪明的,”卡玛拉说。
“不对,”悉达多回答说,“事情并不决定于聪明不聪明。卡马斯瓦密和我一样聪明,然而他内心并没有一个避难处。他会的是另一套,而心智上只是一个幼童而已。大多数普通人,卡玛拉,都像一片片落叶,随风飘舞、旋转、摇摇晃晃,最后掉在地上。另外还有一些人,这些人为数很少,他们好似天上的星星,按照固定的轨道运行,没有任何风能够到达他们身边,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规律和自己的生活轨道。我认识许多学者和沙门,在所有这些学者和沙门中,我认为其中有一个人便是这种类型的完人,我永远也不能够忘记他。他就是加泰玛,这是个活佛,他宣讲自己的学说。成千上万的年轻人每天聆听他授课,每时每刻都依循他的规范行事,可是他们个个都只是飘落的树叶,在他们自己内心里并没有学问和规律。”
僧娑洛
悉达多度过了很长时间的世俗生活,品尝到了种种乐趣,却仍然无所归依。他的官能感觉在那些火热的沙门生活年代中曾经遭受扼杀,如今又觉醒了,他享用了财富和权势,淫欲也得到了满足;但是在这段很长的时间中,他的内心深处依旧是一个沙门,卡玛拉,这个聪明的女人一眼就看清了这一点。指引他生活道路的始终是那些思索的本领、等待的本领和斋戒的本领,世界上的人,那些儿童似的人们,对于他始终只是陌生人,正如他在他们眼中是陌生人一样。
悉达多学会了做买卖,学会了对人们行使权力,学会了和女人寻欢作乐,也学会了穿着华丽的衣服,使唤奴仆,在香喷喷的热水里沐浴。同时他还学会了享用细致精美的饭食,吃鱼、吃肉、吃禽类、吃调味品和种种甜食,还学会了喝酒,让酒把他带入迟钝迷失的境界。此外他还学会了下棋,掷骰子,坐轿子,观看舞女表演,在柔软的床上睡觉。然而他还是和其他人不同,他感觉自己比他们优越,他永远微带讥笑地冷眼旁观世人,对他们总是带有一点嘲讽意味的轻蔑感,这种轻蔑感和他当沙门僧时经常对世人所怀有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每逢卡马斯瓦密有了病痛,发怒生气,或者自以为受人伤害,或者因为买卖上的烦恼受折磨时,悉达多总是带着讥笑的神色在一旁袖手旁观。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一个个收获季节和雨季的消逝,悉达多这种讽刺的锋芒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变得软弱无力了,他的优越感也渐渐平息静止了。悉达多随着财富的增长,渐渐地接受了人们儿童似的生活方式的若干东西,他自己也有了若干儿童气和怯懦心情。而且,他还开始羡慕他们,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和他们越是相似,这种羡慕心也就越发强烈。他羡慕他们具有自己所缺乏,而他们却具备的东西,那种他们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其上的东西,那种对于欢乐和恐惧的热情,那种对永恒爱情的又担忧又甜蜜幸福的追求。这些人始终不停地迷恋他们自己,迷恋妇女、儿童、荣誉或者金钱,迷恋于种种规划或者理想。但是他并没有向他们学习这些,恰恰没有向他们学习这种儿童似的欢乐和愚蠢。他向他们学习的只是那些令人不快的、他自己也很轻蔑的东西。后来日益频繁地出现了下列情况:每度过一个社交晚会后,悉达多第二天便睡到很晚才起床,感觉自己又迟钝又疲乏。还出现了这种情况:每当卡马斯瓦密用自己的烦恼来消磨他的时间时,他便生气发怒,变得急躁不安。还出现了如此情况:每逢他掷骰子输了的时候,便过分地高声大笑。他的脸容依然显得比其他人更聪明、更有精神,但是他笑得越来越少,他的脸上接连不断地出现了人们经常在富豪们脸上见到的种种特征,那种不知餍足的、病态的、阴郁的、懒散的、冷酷无情的特征。渐渐地,富豪们的病态灵魂攫住了整个悉达多。
悉达多情绪阴沉地来到那座属于他自己的花园,关闭好小门后,在一棵芒果树下坐下来,感觉死神已进入他心中,感觉满怀恐惧,他坐着,思索着,觉得有什么在自己体内死亡了,枯萎了,正在走向尽头。他慢慢集中起自己的思绪,一生所走过的全部道路再度在脑海中浮现,首先是最早年的日子,那时他已能够沉思潜修。他曾否经历过幸福、自己认为是真正欢乐的日子呢?噢,有的,他曾经有过好多次这样的经历。少年时代的他就品味过这种欢乐,当他赢得婆罗门人赞扬的时候,当他在背诵圣诗,在和学者们辩论,在担任祭祀仪式的助手时都有过这种感觉,他显得出类拔萃,远远超过自己的长辈们。那时他心里有过这样的感觉:你面前有一条路,你正受到它的召唤,神在期待着你。接着又到了青年时代,他努力赶超一大群和他同样不断追求更高思想目标的青年,他为婆罗门的思想而痛苦过,每一次达到新的知识领域的同时,心里新的求知欲又被点燃了。于是他总又听见同一个声音在呼唤:“向前!向前!你正受着召唤!”他接受了这个声音,选择了沙门生活,离开了自己的故乡,他又一次听从这个声音离开那批沙门来到那个完人身边,后来也是这个声音让他离开那个完人走向了捉摸不定之中。他已有多少时间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了,他已有多长时间不再攀登高峰了,他这些年走过的道路何等平坦、何等荒芜,许多许多长长的年代,他没有高尚目的,没有心灵欲求,没有任何提高,他满足于小小的娱乐,然而事实上从来不曾满足过!连他自己也并未意识到,他在这些长长的年代中是努力于、渴望于成为所有许多人中的一个人,成为儿童似的人,但是这些年他的生活较之其他人的生活却远为悲惨和困难,因为他们的目标和他的大不相同,还有他们的忧虑,卡马斯瓦密这类人的整个世界对他也仅只是一场游戏而已,只是一场供人观赏的舞蹈、一幕喜剧而已。唯独卡玛拉是他真心所爱的,是他十分看重的——但是她现在怎么样了呢?他还需要她吗,或者她还需要他吗?难道他们要玩一场没有尽头的游戏?为这场游戏而活着是必要的吗?不,这是不必要的!这场游戏的名字叫僧娑洛,一场儿童玩的游戏,这场游戏也许玩起来很迷人,一次,两次,十次——但是可以永远、永远一再地玩下去吗?
河边
眼下,他想,我总算又摆脱了所有这一切过眼烟云的短暂事物,我又自由自在地站立在阳光下,就像我过去还是个幼儿时那样,没有任何东西属于我所有,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事都做不到,什么东西都没有学习过。这种情况是多么的惊人啊!现在,当我已不再年轻,头发已花白,精力也减退衰弱的时候,我却又要从头,像孩子似的从头做一切事!于是他又无奈地笑了笑。是啊,他的命运是何等的奇怪呀!命运还要伴随他继续往前走,因此如今又变得一片空白,赤裸裸而愚蠢地独自站在世界上。但是他对此毫不忧虑,相反,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刺激,引得他想大笑,笑自己,也笑这个奇怪而愚蠢的世界。
“它将一直陪伴我往下走!”他自言自语说,并且为此而发笑,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目光投向脚下的河水,他看着河水,河水也是往下流淌的,永远不停地往下流,而且一边流一边欢乐地唱着歌。这情况使他很高兴,他亲切地朝河水发出微笑。“这不正是那条他曾一度想淹死自己的河流么,是在一百年以前,或者是在他的一场梦中?”
事实上我的生活很奇怪,他这么想着,我走着奇怪的弯路。在儿时,我只同神道打交道,做着祭祀的事。青年时代的我只是奉行禁欲主义,进行思索和潜修,我探索婆罗门的道路,我崇敬永恒的阿特曼。作为一个婆罗门青年,我追随忏悔者,我生活在树林里,忍受着暑热和酷寒,我学习忍受饥饿,学习让自己的躯体萎缩。随后,那位伟大佛陀的学说又奇妙地启迪了我,我感到关于世界和谐统一的知识就像是我自己的血液似的在环绕我循环不已。可是即使是活佛和他的伟大知识,我也不得不离开。我走了,我跟随卡玛拉学习爱情,跟随卡马斯瓦密学习做买卖,我积累金钱,又浪费金钱,我学习娇宠自己的肠胃,学习逢迎自己的感官。我为此花费了许多年,我丧失了灵魂,荒疏了思索,我忘却了统一和谐。事实不正是如此么,我慢慢地,绕了一个巨大的弯路后从一个男子汉变成了儿童,从一个思索者变成了一个儿童似的人?然而这条道路也曾经有过极好的时期,而那只鸟还没有在我心中死去。但是这又是一条怎样的道路呢!我不得不经历如此众多的蠢事、罪恶、谬误、丑恶、绝望和不幸,仅仅只是重新变成一个儿童,仅仅只是能够从头开始。然而这是正确的,我的心认为它是对的,我的眼睛为它而欢笑。我必须经历种种失望,必须让自己的思想下降到一切最愚蠢的思想中去,直至想到自杀,为了能够体会神的恩典,为了重新听见“唵”,为了能够得到真正的睡眠和真正的觉醒。我必须为自己建造一个大门,以便在自己心中重新找到阿特曼。为了能够重新生活,我不得不犯下罪孽。我还有什么道路可走呢?这条道路是滑稽可笑的,它弯弯曲曲,也许还在绕圈子。然而只要是路,我就愿意随之前行。
他感到自己胸膛里翻腾着奇异的喜悦感情。
渡船夫
“你有没有,”他某一次问华苏德瓦,“你有没有从河水处学到那个秘密:时间究竟存在不存在?”
华苏德瓦的脸上露出开朗的笑容。
“是的,悉达多,”他说,“你的看法正是事实:河水不论流到何处都是同一时间,不论在源头或者在河口,还是在大瀑布、在渡口、在急流中、在海洋里、在群山间,到处都一样,都是同一时间,因为对于河水说来只存在当前,既没有过去的阴影,也没有将来的阴影?”
“是这样的,”悉达多回答说。“当我向河水学习这些的时候,我看见了自己的一生,它也是一条长河,儿童的悉达多成了男子汉的悉达多,又成了老头儿的悉达多,分成各个阶段的只是阴影,而并非真实生活。因而悉达多早年的出生并不是过去,而他的死亡以及他的返回婆罗门也并非将来。万物无过去,也无将来;世上万物只存在本质和当前。”
悉达多兴奋地说着,为自己这种大彻大悟而深感幸福。噢,某个人有朝一日能够战胜时间,能够把时间置之度外,他岂非就已经克服和扫清了时间所留下的一切痛苦,一切自我折磨和恐惧,克服和扫清了世界一切困难和仇恨?悉达多越说越兴奋。华苏德瓦却只是微微含笑,容光焕发地看着他,一边赞许地点着头,一声不吭,随后便轻轻地拍了拍悉达多的肩头,转过身子去做自己的事了。
“她快要死了,”悉达多轻声说。
华苏德瓦点点头,炉灶里的火光在他慈祥的脸上闪烁不定。
卡玛拉又恢复了知觉。痛苦扭歪了她的脸容,悉达多的眼睛从她的嘴上,从她苍白失色的脸颊上看到了这种痛苦。他默默无言地读着它们,专注而又耐心地沉浸于她的痛苦之中。卡玛拉也感觉到了这点,她的目光寻找着他的眼睛。
她望见了他,说道:“现在我看到你的眼睛也有了变化。它们和从前已经完全不同了。我怎么还能够辨认出你就是悉达多呢?你是悉达多,又好像不是悉达多。”
悉达多默默不语,他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她的眼睛。
“你已经到达了目的地?”她问。“你已经找到了宁静?”
他笑了一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
“我看见了,”她说,“我看见了。我也会找到宁静的。”
“你已经找到它了,”悉达多轻声告诉她。
卡玛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眼睛。她想起自己原本是想去朝拜加泰玛的,她要见一见这位完人的脸,要呼吸一下他身边的宁静的空气,如今却是悉达多替代了他。这样也好,较之她能够见到那个活佛,应该说是同样的好。她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但是她的舌头已不再服从她的意志。她默默地凝视着他,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生命之火正在逐渐熄灭。当她的眼睛里最后一次满含痛苦,当她的四肢作了最后一次震颤之后,他用手指合上了她的眼睑。
他坐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眼睛望着她长眠不醒的脸容。他久久地注视着她的嘴,那张衰老、疲倦的嘴,嘴唇因死亡而变得狭小了。他回忆起自己在往日青春年少时曾把这张嘴比喻为一枚新摘下的无花果。他久久地坐着,看着眼前这张苍白的脸庞,这张布满了疲倦的皱纹的脸庞,他看着看着,仿佛觉得自己的脸也躺在那床上了,而且同样苍白,同样毫无生气,与此同时他仿佛还看见了自己和她的年轻脸庞,嘴唇红艳艳的,眼睛也闪闪发亮,当前和昔日的两种感情在他身上并存,充盈了他整个儿心灵,这是永恒的感情。此刻他深深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深刻地感到,每一种生命都是不可摧毁的,每一瞬间都是永恒的。
儿子
悉达多惊惶失措地望着地下。他轻声询问道:“你认为我该怎么办呢?”
华苏德瓦回答说:“你把他带回城市去,带到他母亲的住宅里去,仆人们总还在那里,你就把他交给他们。倘若已经没有人,你就替他找一位老师,不是为了受教育,而是得让他同其他孩子们,同男孩和女孩在一起,那里是他应该在的世界。你竟然丝毫没有从这方面加以考虑?”
“你看透了我的心,”悉达多悲哀地说。“我常常想到这方面的问题。可是你看,我怎能把这个心肠如此硬的孩子送到世界上去呢?他会不会变得骄矜自大,会不会在欢娱和权势中忘乎所以,他会不会重复他生身父亲曾经犯过的一切过失,他也许会完全彻底地沉沦于僧娑洛之中呢?”
船夫的脸上闪出笑容;他轻轻抚摸着悉达多的胳臂,说道:“朋友,问一问河水吧!听,它正在嘲笑你呢!难道你真的看不出你为了让儿子避免犯错误,自己正在干蠢事吗?你能保护你儿子不陷于僧娑洛之中去吗?你怎么做呢?通过开导、通过祈祷,还是通过告诫的方式?亲爱的朋友,你难道完全忘记了关于婆罗门人的儿子悉达多的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啦?这个故事就是你坐在这里亲口告诉我的。当时有谁能够保护他不坠入僧娑洛,不坠入罪恶、贪欲和愚昧之中?难道他父亲的虔诚,他老师的教诲,他自己的知识以及他个人的探索精神能够保护他吗?有哪一位父亲、哪一位教师能够保护自己的儿子,让他不去经历自己的生活,让他免受生活的玷污,让他避免承担罪恶,让他免于饮啜生活的苦酒,让他不去探寻自己的道路呢?亲爱的朋友,难道你相信也许有什么人可以避免这条道路?也许你的儿子因为你爱他,因为你愿意他避开一切痛苦、烦恼和失望而可以避免走这条道路?但是你即使为他死去十回,你也不可能丝毫改变他的命运。”
有一回,那孩子的脸容让他极其确切地回忆起了卡玛拉,使他不禁突然想起一句话,那是很多年前他们俩都还年轻时,卡玛拉对他说的。
“你不能够爱别人,”她当时这么对他说。他表示赞同,还把自己比作天上的一颗星星,却把别人比作枯落的黄叶,然而他后来还是觉察到她这句话里包含着责备的意思。事实上他从来没有由于爱别人而干下蠢事。他认为自己不可能这么做,而且他当时觉得这就是他和其他一般幼稚人的巨大区别所在。如今呢,自从儿子来到这里后,连他悉达多也完全变成了一个幼稚的人,一个受痛苦折磨的人,一个爱得丧失了理智的人,一个由于爱而变成了傻子的人。终于在他一生的晚年,连他也有了这种最强烈、最罕见的感情,这种感情引导着他,让他痛苦,然而也使他觉得幸福,觉得内心有所更新,更丰富了。
他确实认为对儿子的这份爱,这份盲目的爱是一种狂热,是十分世俗人性的,它就是僧娑洛,一道黯淡的泉水,一股阴暗的水流。尽管如此,他也感觉到,这种感情并非毫无价值,而且是必然的,因为它产生于他的天性。他不得不遍尝一切,乐趣也好、痛苦也好,甚而还有愚蠢。
唵
现在他对别人的态度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不再那样高傲自大和盛气凌人,而较为热情、关切和好奇。当他像往常一样渡行人过河时,形形色色儿童似的人们,买卖人,士兵们,妇女们看来都不像从前那样使他觉得陌生。他理解他们,他并非由于思想和观点与他们相同而理解他们,而是因为在指导生活的动力和愿望上和他们相一致,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虽然他已接近完美境界,而且正在承受他的最后一个伤口,但他仍然感到这些儿童似的人都是他的兄弟,他们的种种虚荣、贪心和可笑之处在他眼中已不再可笑,而是可以理解的、可爱的,甚至是值得尊敬的。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盲目的爱,一个有教养的父亲对自己独生子的愚蠢而盲目的自豪感,一个爱虚荣的青年妇女疯狂地追求装饰品和男人们的欣赏目光,所有这一切欲望,所有这些孩子气,所有这些单纯而愚蠢,然而却极其强大、极富于生命力并掺杂着强烈欲望和贪心的感情,如今在悉达多眼中已不再是儿童行径,他看出人们为它们而活着,看出人们为它们而无休止地忙碌,进行旅游,发动战争,忍受无穷尽的烦恼,他因此而爱他们,他看到了他们的生活,那种活生生的、不可摧毁的生活,那种婆罗门人在他们所有感情、所有行动中所表现的生活。这些人所表现的盲目忠诚、盲目强壮和坚韧也是可爱的,令人钦佩的。就觉悟而言,就人类生活和谐统一的觉悟意识而言,他们什么也不欠缺,学者和思想家对他们无可指摘,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哪怕是这件小事的细枝末节。有些时候,悉达多甚至还怀疑,自己是否对学问、对思想估价过高,自己是否也可能是一个儿童气十足的思索者,一个有思想的儿童似的人。总之,凡夫俗子的能力和智者贤人的能力是相等的,甚至还常常超过智者贤人,正如野兽一样,它们为了生存,在某些时刻也会不受迷惑地顽强搏斗,似乎能够超过人类。
有一种认识在悉达多的头脑里逐渐酝酿成熟,那认识就是:他一生为之长期探索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是些什么样的智慧。这个智慧归根结蒂无非就是一种灵魂形成的准备,一种能力,一种神秘的艺术;它能够在生活中的每一瞬间进行和谐统一的思索,既能够感受到和谐统一,也能够吸入这种和谐统一。渐渐地,这一思想在悉达多的脑子里日益滋长发展,又在华苏德瓦衰老的孩子似的脸庞上体现出来,这就是和谐,就是对世界、微笑和统一的永恒完美性的认识。
然而悉达多的伤口依旧在燃烧,他苦苦思念着自己的儿子,他卫护着自己对儿子的爱和心里的柔情,听任痛苦咬嚼自己的心,干出了一切爱的蠢事。他绝不愿意自己扑灭这场火焰。
有一天,这个伤口灼痛得特别厉害,悉达多匆匆上了渡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离船,赶快进城去寻找自己的儿子。河水温和地流着,轻轻地潺潺流着,当时正是旱季,但是他觉得河水的声音响得有点特别:她在笑!清清楚楚地在笑。河水在笑,在清脆而明朗地尽情嘲笑着这个年老的船夫。悉达多停住不动了,朝河水弯下身躯,以便听得更清楚些,他看见了在静静流逝的水面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这张倒映在水面上的脸使他回忆起了某些东西,某些业已忘却的东西,于是他便沉思起来,并且找到了它:这张脸和过去自己一度熟识、热爱、又害怕过的另一张脸完全一样。那就是他父亲——婆罗门人的脸。他还回忆起许多许多年前,他,一个年轻人,如何强逼父亲答允他出门苦修,自己如何同父亲告别,如何远走高飞,并且从此没有再回过家乡。难道他父亲没有忍受过他儿子目前忍受的同样的痛苦吗?难道他父亲不是没有再见自己的儿子一面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人世了吗?难道他就不应该预期有这同样的命运?这种循环重复,这种环绕着人类关系转圈子的循环,是否是某种喜剧,某种奇怪而愚蠢的事情?
“你已听见河水的笑声,”他说,“但是你并没有听见一切声音。让我们一起倾听吧,你会听见更多声音的。”
他们倾听着。河水温柔地奏出许多声部的合唱声。悉达多望着河水,在流动的水流上映现出一系列图像:他的父亲出现了,孤孤单单,因思念儿子而满脸悲伤;他自己出现了,孤孤单单,他也被思念远方儿子的感情锁链紧紧捆绑着;他儿子出现了,也是孤孤单单的,那孩子也为自己汹涌翻腾的青春欲望的炽热绳索所约束,每个人都建树起自己的目标,每个人都被自己的目标所控制,每个人都痛苦万分。河水吟唱着一种痛苦的声音,它吟唱着一种渴念之情,它怀着渴念之情朝自己的目标流逝而去,它鸣响着一种悲伤的声音。
“你听见了吗?”华苏德瓦的缄默的目光在询问他。悉达多点点头。
“请更用心倾听!”华苏德瓦喃喃地说。
悉达多努力地更加用心倾听。他父亲的形象,他自己的形象,他儿子的形象,交错流到了一起,连卡玛拉的形象也出现了,但又都破碎消失了,接着是戈文达的形象,还有其他人的形象,统统交错在一起,又统统随着河水而流逝,大家都把河流看成自己的目标,渴望着、祈求着、苦恼着,而河水吟唱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渴望,充满了火焚似的痛苦,充满了无法餍足的渴求。河水正奋力朝自己的目标奔驰。悉达多朝匆匆流逝的河水瞥了一眼,他目前所见的河流不属于他或其他任何人,而是属于它自己,所有这些浪花和流水急匆匆地、痛苦地流向自己的目标,流向无数的目标,流向瀑布,流向湖泊,流向急流,流向海洋,它们到达了所有的目标,随即又有新的目标接踵而来,于是水变成蒸汽上升到天空,变成雨水又从天空倾泻而下,成为泉水,成为小溪,成为河流,又努力寻求新的目标,又急匆匆流向新的目标。但是河水的声音已经改变。它仍然探索地、充满痛苦地鸣响着,但是已经有另一种声音掺入其中,那是既欢乐又痛苦、既美好又丑陋的声音,那声音既喜笑颜开又低沉悲哀,是上百种声音,上千种声音的混合。
悉达多倾听着。他已完全沉浸于倾听之中,已成为一个全神贯注的倾听者,他心中一片空白,只是向河水吮吸不已,他觉得自己此刻已把倾听的本领学到了。河水中这千万种声音,他过去也常常听见,今天听来显得格外新奇。他已不能再区别这无数种声音,区别不出哭泣声中的欢笑声,成人身上的孩子味儿,它们全都紧密联结在一起,渴求者的责骂声,智慧者的嬉笑声,愤怒的尖叫,濒死者的悲叹,一切都浑然一体,一切都在互相交织,互相联系着,千百次地互相交错结合在一起。客观世界已把一切都统统集合在一起,一切声音、一切目标、一切欲望、一切苦恼、一切娱乐、一切善良和恶毒统统集合在一起。河流上发生的事情集中了一切,这就是生活的音乐。当悉达多全神贯注地谛听河水所唱出的千百种声部的歌曲时,当他既不带烦恼,也不带欢笑地倾听时,当他的灵魂并不同任何一种声音相关联,却让自我溶入其中时,他所听见的是一切,是整体,是统一,因为这首由千万种声音组成的伟大歌曲已凝聚成一个独一无二、无比出众的字,它叫“唵”它就是完美无缺。
戈文达
戈文达说:“你还是老样子,噢,悉达多,我觉得你还是爱开点儿玩笑。我相信你,我知道你并没有追随任何老师。但是如果你没有自己的学说——尽管还谈不上是学说,那么难道就不去找一种思想或者一种认识,用以为你所用并且指点你的生活?如果你就这一方面给我稍作点拨,我要向你衷心道谢。”
悉达多回答说:“我曾经有过思想,是的,有时也有过认识。我常常一个钟点或者整整一天,觉得脑子里充满了某种认识,这感觉就像是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一样。某些思想便是这样,但是我又很难向你表达。你瞧,戈文达,下面就是我所找到的思想之一:智慧是无法表达的。当某个智者试图向人表达智慧时,那智慧听起来总像是愚蠢。”
“你在开玩笑吧?”戈文达问。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我所找到的东西。人们能够传授知识,却不能传授智慧。人们能够找到它,能够生活于其中,能够享受它,能够因它而造成创伤,但是人们却不能够叙述和讲授它。这便是我早在青年时代有时候就已隐约感到,后来又继续向许多老师学到的东西。我找到了一种思想,戈文达,你一定又会说它是笑话或者是愚蠢,而它却是我最好的思想。它就是:每一种真理其对立面也同样真实!也就是说:一种真理如果是片面的,那么就会让人们挂在嘴边说个不停。人们头脑能够想到的思想,嘴巴能够说出的话语,都是片面的,一切都是片面的,一切都只是不完整的一半,一切都是整体、圆形、统一体中的残缺部分。当加泰玛活佛讲述关于世界的学说时,他便不得不把自己的学说分解为僧娑洛和涅槃,错觉和真实,痛苦和解脱。除此而外,人们别无办法,对于一个愿意学习的人,不存在任何别的道路。但是世界本身,不论是我们周围的客观世界,还是我们内心世界,全都不是片面的。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绝不可能纯粹属于僧娑洛或者属于涅槃,而一个人也绝不可能绝对圣洁或者绝对邪恶。在我看来,因为我们受到一种错觉的支配,认为时间大概就是现实。其实时间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东西,戈文达,我对此已有过许多次经验。如果时间确是非真实的,那么,看来存在于自然世界和永恒之间、痛苦和幸福之间、善与恶之间的差距,似乎也只是一种错觉了。”
“我捏在手里的,”你像玩耍似地说,“是一块石头,它过了一定的时间也许会变成土地,从这块土地上会生长出植物,动物或者人类。而我从前大概会说:‘这块石头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它毫无价值,它是属于玛雅世界的:但是它经历轮回变化之后也许能够成为人类或者鬼神,所以我也赋予它价值。’我从前大概会如此考虑的。而我今天想的却是:这块石头是一块石头,它同时也是动物,也是神道,也是活佛,就这点来说我并不尊敬它也不爱它,因为它总有一天会成为这个或者那个,而事实上它不论多长时间将永恒如此——恰恰由于这一点,由于它是一块石头,由于它今天和现在以石头面目出现在我眼前,我便爱它,并且看到它的价值和意义,这些价值和意义存在于它的每一道纹路和疤痕里,存在于它的黄色中,存在于它的灰色中,存在于它的硬度中,也存在于我叩击时它所发出的声响中,存在于它表面所呈现的干燥或者潮湿中。有许多石头摸着像油或者肥皂,也有些像树叶,像沙子,每一块都和另一块有所差异,每一块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祈祷‘唵’,每一块都是婆罗门,却都同时恰如其分地是石头,是滑溜溜或者油腻腻的石头,而我恰恰欢喜这一点,让我惊奇不已,让我顶礼膜拜。——不过我再也不可能说得更多了。话语对于隐秘的思想没有好处,每当人们说出什么的时候,那东西立即就会稍稍走样,稍稍被歪曲,稍稍显得愚蠢——是的,就连这一点也极好,也极令我欢喜,我也极表同意,因为在某一个人视作珍宝和智慧的东西,在另一个人听来却往往是很愚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