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十一岁那一年

生命是一席华美的旗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今年，她毕业了。虽然从大二开始就很害怕这个时刻的到来，但是它最终还是到来了。

她去年考了研，但是没考上，迷茫挣扎了一段时间之后准备二战考研。

她找了一份辅导小学生的兼职，不会占用太多时间，以至于她可以抽出时间来复习。

毕业后要租房，要自己负担生活，比做学生时新增了很多开销，而她这份兼职的工资仅仅够她吃饭，房租和其他费用是完全不够的。

但是她想，总会有办法，到时候一定能凑够房租，暑假再多找点兼职，就没问题。

她总是把事情往乐观的一面想。

四月初，早上忙毕业论文和一些毕业的琐事，下午去兼职，兼职还没结束，就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

母亲说，奶奶的癌症又复发了，老家的医院直接不接收，要来昆明，让她帮忙挂号。

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里面包含了焦虑和恐惧，外面天幕低垂，云层厚重压抑，仿佛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奶奶四年查出癌症的时候她刚刚高考完，治疗需要很多钱，奶奶有五个儿女，她爸爸是奶奶唯一的儿子。

奶奶有两个女儿很有钱，她家很穷，特别穷。

人性是复杂而幽微的，而且从来经不住考验。四年前她第一次亲身体验。

为着这件事情，为着钱，她家这个和睦友爱的大家庭近乎分崩离析。

母亲日夜照顾奶奶，奶奶做完手术后卧床不能起，失禁不能控制，母亲一夜一夜地熬，眼睛都熬红了，打电话给她诉苦。

她无能为力，她只能安慰母亲，希望她的话能给她的心灵一些安慰。

她知道母亲的声音为什么颤抖，她知道她在害怕，也知道她在怕什么。她也怕，她和母亲有共同的恐惧。

奶奶已确定是癌症晚期，她很虚弱，精神状况也不好，常常痛得半夜睡不着。

她为此感到很难过，她心疼奶奶，她也心疼熬夜照顾奶奶的母亲。

奶奶做一个低A检查，要一万八，一分钱都不能报销，大病保险，医保什么都不能报销。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病却丝毫不见起色。癌症就是这样可怕，多少比她家富几百几千倍的人，为治癌症最终也倾家荡产，但是人还是没了。

亲友们，大家一开始都很伤心，后来伤心又被疲惫所取代，被日常琐事所淹没，开始抱怨，开始不满，开始推三阻四。这时她又看到人性。

母亲常常向她抱怨，说她多么辛苦，她听多了觉得心烦，但还是耐性子安慰她，开导她。

父亲懦弱且酗酒，每次有大事发生，他就逃避，酗酒，喝得烂醉，不上班，要么一直睡着，要么就找人吵架，给人添乱。

医生这边一直是母亲，父亲根本不管事。奶奶已是晚期癌症，化疗痛苦且收效甚微，医生说若是奶奶身体承受不住，就不继续了，只能吃药控制了。

母亲不敢把医生的话传达给父亲和姑姑们，因为曾经发生过类似这样的事，她们道德绑架说：是不是奶奶像爷爷一样立刻死了，不用花钱不用照顾母亲就高兴了。

肆意欺负人，泼脏水和道德绑架，不分是非，是她们姊妹的特性，也包括她爸。

这是典型的中国式家庭会出现的典型事件。

她爷爷是脑溢血是死的，从倒下去，到送医院到断气只经过两天时间，生前也是酗酒，喝醉之后就故意找人吵架。

憎恨破土而出，然后吸足营养，长成参天大树。

她觉得恶心，觉得烦躁，心里生出一种憎恨的情绪，憎恨这样的家庭，憎恨这样的处境，憎恨这样的父亲，憎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对父亲彻底失望，对婚姻彻底失望，对家庭彻底失望，并且这辈子不打算结婚。

她不知道她爸爸为何会是这样的性子，爷爷带大的表妹说，她爸爸这性子和她爷爷一模一样。

宿命。她的脑子响起了这个词。从前她是不信命的人，但是这几年经历了这些事情，她又重新思考起来宿命这个词。

宿命。一个可怕的词，就像一张结实而细密的蜘蛛网，网住了好多人。

她奶奶也为她爸爸操操碎了心，然后操心最多、被折磨得最多最惨的人还是她的母亲。

她母亲被婚姻以及婚姻所带来的一切事情和人际关系所折磨，所蹂躏，而她自己也是傅住母亲的网之一。

母亲是一个坚韧聪明且有自己想法的人，她不是逆来顺受的女人，若不是舍不下孩子，她早在多年前应该就离开。

她观察她的父亲母亲，她觉得如果母亲单独生活，应该会过得比现在好得多也开心得多。

她的母亲是一个典型的被婚姻蹂躏和摧毁了的女人，尽管她坚韧聪明有天赋。

二十几年的婚姻生活，几乎已经让她扭曲变形，变成讨厌的，吃尽辛苦、受尽婆家白眼和折磨的中年妇女。

从她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总是争吵，有时候互殴，撒泼，十分不堪。

她看着母亲的人生轨迹，看着她的婚姻生活，看着她被这样扭曲，糟蹋，蹂躏，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婚姻糟糕一面，并且心想着这一辈子都不要结婚。

她想，就算死了以后无人收尸，尸体被猫狗吃了也不要结婚。

奶奶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仿佛随时会爆炸一样。虽然这并不是奶奶的错。

她不奢求太多，只想要平静的生活。毕业之后从学校搬出来，找房子租房子，晚上九点下班之后又去打扫租的房子，打扫到十一点回到宿舍。

她很努力很努力，有时候真的很辛苦，但是她也能忍受。

六月，弟弟生病，母亲也生病，噩耗一一传来，她心里像压了几块沉重的大石头。

她二十一岁，她无能为力。

因为家庭的情况，她对朋友说不想考研了，想去找工作，贴补一下家里。

其实她之前找过工作的，都是三千左右的工资，周末单休，不定时加班，而且没什么前景。

三千块的工资，她算了一下，除去房租水剩下的钱可能只够她吃饭，这样的话，她拿什么来补贴家里。

她再一次感到深深地无力。

这些情况她朋友都知道。她的朋友说，你现在出去工作了，又能挣几个钱，养活你自己尚且困难，更别说补贴家里，读研是为了积累学习，提升学历，将来出来起步高，薪资也会更高。

她的朋友一针见血。朋友说得不错，她心里也明白，她只是被绝望和无能为力逼得走投无路。

担惊受怕的时候，她会在心里抱怨，为什么，为什么不幸都发生在她的身上？

她不求父母有权或有钱，只求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只求父亲能成熟一点，只求他们不要让她操心，不要让她担惊受怕。

然而就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是奢侈。

她想起一些前尘往事。

她高考那年，他们吵架打架闹离婚，还要打电话给她让她不得安生，就像明星夫妻离婚发通稿互相泼脏水抢占舆论一样。

她大一到大二他们也是打架吵架，把彼此弄得伤痕累累，然后又打电话给她，让她收拾残局，跟她抱怨。

她整日处于担惊受怕之中，害怕接到他们的电话，因为他们每次给她电话，就带来一个让她心碎又心烦的爆炸性消息。

在这个过程中，她看到父母的软弱与无能为力，他们向她求助，在她身上发泄，也折磨她。

她开始憎恨，憎恨他们，憎恨自己，憎恨一切，不想做他们的小孩，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过。

她有时候会想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沼泽之中，她有时候想明白了，那是因为她就出生在一个沼泽地。

这是她的宿命，未出生之前就定好了的。

她觉得很绝望。

大三过了一年平静生活，去年临近考研时母亲告诉她弟弟生病的消息，今年毕业母亲又告诉奶奶癌症复发的消息，她又重新处于担惊受怕之中。

她开始不停地焦虑，陷入自我怀疑，她还要安抚母亲。

这几天她奶奶腿痛得站不起来，她母亲要回去照顾。

母亲打电话给她的时候声音凄惶：若是奶奶此后都站不起来，要她照顾，那真是要她的命了。

家里山穷水尽，攒不下一文钱，母亲自己也生病还要照顾病人。她母亲还要操心弟弟，忧虑病人住院要钱，照顾病人上不了班没有收入。

她父亲又开始逃避，喝得烂醉一直躺着不上班，对她母亲呼来喝去，大言不惭，找人吵架，只会添乱。

杂乱繁琐的一切让她很想发火，却不知该向谁发火。她气愤地想究竟是谁错了，是谁让她陷入泥潭之中。后来她想明白了，她本就生在泥潭之中。

很多时候她很努力，但是有时候她也会想，为什么命运对她这么不公？为什么有些人家里有钱家庭幸福美满，为什么她和另外一些人家里那么穷还事情频出？

强的更强，好的更好，向着阳光，欣欣向荣。弱在越弱，差的越差，烂在泥里，被人踩踏，多么悲哀。

后来她又想，命运本来就是很不公的。

她很焦虑却无能为力。

她二十一岁了，不久之后就要二十二岁。

她想着自己能做什么，会做什么，该做什么？想不出所以然来。

徒然焦虑，焦虑着却更是什么都做不了。

小时候，父母吵架她非常没有安全感，害怕自己被抛弃，害怕自己成了孤儿到处流浪。

那时候她还很小，她无能为力。

那个时候她很想长大，想着长大了自己就有力量了，可以控制自己的命运，可以照顾自己的母亲，可以帮助家里，或者摆脱家里。

现在她长大了，成年了，二十一岁了，她依然对很多事情无能为力。

她很努力，但是依然对命运感到无能为力，她照顾不了母亲，她帮不了家里，也没有摆脱家里。

她今年二十一岁，刚刚大学毕业，心却像四十一岁。她的心一块长满荒芜野草的狂风呼啸的草原，只余苍凉。

她很焦虑，她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