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 | 了不起的盖茨比·第一章
原著: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1896.9.24-1940.12.21)
译者说明:
- 首先,谢谢你来看我~希望我的文章不会浪费你的时间。
- 本人仅翻译公共版权图书,并不侵犯原著作者权利。
- 所有译文一字一句均出自我手,欢迎任何读者监督,杜绝抄袭;同时,我也必须严正声明:切勿盗用,违者必究!
- 图源均来自网络或豆瓣相关书籍、电影截图,若有侵权请联系我,我会即刻删除。
- 我希望借由翻译经典来更深入地学习语言和文字。欢迎同好交流讨论,挑错也没问题哟~^_^
- 限于平台设置,豆瓣仅发布配图译文和读书笔记,原文和翻译笔记请移步我的个人公众号“叶落处”。

那就戴上黄金帽子吧,只要这能打动她;
要是你能一蹦老高,那也为她蹦一蹦,
蹦到她高呼“情郎啊,戴金帽、蹦得高的情郎啊,
我一定要得到你!”
——托马斯·帕克·丹维里埃
译者注:托马斯·帕克·丹维里埃是本书作者菲茨杰拉德另一部小说《人间天堂》中的人物。这首诗是菲茨杰拉德借他之口所作。
第一章
在我年少轻狂、易受摧折的时候,我的父亲曾给过我一个忠告,我至今都在咀嚼思量。
“当你想批评一个人的时候,”他对我说,“要记得,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拥有你这样的好条件。”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我们父子总是会心照不宣地理解彼此,所以我听懂了他颇有深意的弦外之音。从那以后,我养成了凡事不妄下评判的习惯。这让许多性情古怪之人愿意对我坦诚相待,同时也让我苦于忍受灵魂贫瘠之人的唠叨骚扰。当这样的品性出现在一个正常人身上,就会引来龌龊变态的侧目,他们会对此纠缠不休。于是我在大学里被冤枉是伪善的政客,因为我了解那些放浪形骸的无名小卒隐秘的愁苦。这些秘密大多都是自己跑到我耳朵里的——一旦我觉察到某种确定无误的信号,发现有秘密即将呼之欲出,我就总会假装睡着、专心做事,或者轻佻地敷衍过去——毕竟毛头小子吐露的心声,至少是他们用来自我剖析的说辞,都是套用别人的话,又明显心里压抑,所以支吾含糊。不妄下评判,就总能留点希望。我现在都还有点害怕,如果我忘了这条父亲带着优越感的指教,而我也带着优越感反复记忆的忠告——并非人人生来都享有维持体面生活的必需品,我会错过些什么。

自夸完我的包容,我还是得承认,我的包容也有限度。人的行为可能是稳如磐石的理性结果,也可能来自混沌污糟的糊涂头脑,反正只要行为超过某个限度,无论它源于理性还是糊涂,我就都不在乎了。
去年秋天从东部回来之后,我开始希望这世上的人都能穿上军装,在道德上永远立正站好;我不想再肆无忌惮地纵览世情,去窥见唯有我才能洞穿的人心。只有盖茨比——就是将自己的名字赋与本书的男人,不必面对我这样的反应——盖茨比代表了所有我真心鄙夷的东西。假如人格就是一连串毫无破绽的成功姿态,那他还算有几分迷人;他对如何达成圆满的人生颇为敏锐,仿佛一台能将千里之外的地震都捕捉到的精密仪器。这种感应能力,不是美其名曰“创造者气质”的那种软弱纠结的敏感——它是一种永远在追寻希望的非凡天赋,是一种激情澎湃的自信欣然。我好像从未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这一点,可能以后也不会看到。算了——说到底,盖茨比这个人总归是不错的,是那些侵蚀了他的东西,那些在他迷梦消散后浮现出的污浊尘垢,让我对人们失败的悲伤与一时的得意暂时失去了兴趣。
我的家族显赫而富裕,在这座中西部城市里兴盛了三代。卡拉韦家可谓世家,我们有世袭巴克卢公爵爵位的传统,但我这一脉的开创者却是我祖父的哥哥。他在五十一岁时来到此地,打发了一个人替他去参加英国内战,自己则做起了五金批发生意,也就是我父亲如今还在经营的营生。
译者注:巴克卢公爵是苏格兰的贵族头衔,历史上经过两次加封,两次都在1663年。第二次加封后传承至20世纪,已延续12代。
我没见过这位不一般的祖叔伯,但我应该长得挺像他——父亲办公室里挂着的那副面目冷硬的画像可以证明。我1915年毕业于纽黑文,只比我父亲晚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不久之后,我参加了那场延迟的日耳曼人大迁徙——它被称为“世界大战”。我太爱打反击战了,回到家乡反倒焦躁空虚。中西部不再是世界温暖的中心,现在更像是宇宙荒败的边地——于是我决定去东部,学着做点债券生意。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在做债券生意,所以我认为这行应该还能再多养活一个单身汉。我的叔伯姑婶为这事讨论了半天,那阵仗活像在为我挑私立小学,最后他们面色凝重又犹疑地说:“呃……那行吧。”父亲同意资助我一年,但后来几经耽搁,我才在1922年的春天到了东部,想着,这次是一去不返了。
当时最现实的问题,是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住处。但好在天气和暖,而我刚刚离开的国家有着宽阔的草坪和宜人的树林,所以当办公室里的一个年轻人提议和我一起在需要乘车通勤的小镇上整租一套房子,在我听来是个很好的主意。他看好了房子,是一间饱受风吹雨打的木板房,月租八十美元。谁知到了最后,公司将他派去了华盛顿,我只好一个人搬去郊区。我有一条狗——至少在他跑丢之前养过几天——一辆老道奇车,以及一位芬兰女仆。她负责替我整理床铺,做早饭,还会对着电炉子咕哝芬兰的智慧格言。
有那么一两天,我觉得很孤单。直到某天早上,一个比我还新来乍到的男人,在路上拦住了我。
“去西卵村该怎么走啊?”他无助地问道。
我给他指了路,再接着走时,就不再感到孤单了。我已然是一个引路人,一个探险者,一个身先士卒的移民。那男人在不经意间授予了我自由行走于这片社区的权力。
就这样,我享受着阳光,还有在枝头茂盛生长的繁荣绿意——树叶长得那么快,一如快节奏电影的剧情——我又生出了那份熟悉的信念,那就是,随着夏日的到来,生活再一次翻开了新的篇章。
首先是要读的书太多了,要从这个新鲜广阔的环境里汲取的营养太多了。我买了一打书,都是关于银行业、信贷和投资证券的。它们排列在我的书架上,裹着红色烫金的封皮,仿佛刚从造币厂出来的新钞票,要将那些只有麦德斯、摩根和米西纳斯才知道的,金光闪闪的秘密,和盘托出。除此之外,我也很想读一读其它类型的书。
译者注:麦德斯(Midas)是希腊神话中弗里基亚的国王,因友善地接待了醉倒在自家花园的酒神师傅赛伦诺斯,而被酒神戴奥尼索斯赐予了点物成金的能力。麦德斯之名,也成了后世富人的代名词。但是,正因麦德斯无论碰触到什么都会变成金子,他不能吃喝,无法让人靠近,难以享受生活,反倒再也不能满足。摩根(Morgan)即约翰·皮尔庞特·摩根,美国金融巨头,1861年创立摩根商行,1892年撮合爱迪生通用电力公司与汤姆逊-休士顿电力公司合并为通用电气公司,1901年组建美国钢铁公司,1913年去世。米西纳斯(Maecenas)是罗马奥古斯都大帝的好友兼谋臣,公元前70年出生,公元前8年去世,生于贵族大富之家,钟情艺术文化,并慷慨资助当时初露角头的维吉尔(Virgil)、贺拉斯(Horace)等年轻诗人。在不少语言中,米西纳斯已演变成"艺术赞助人"的意思。
我上大学的时候很有几分文人气——有一年,我给《耶鲁新闻》写过一系列一本正经又毫无新意的社论——而现在,我要将这种舞文弄墨的本事捡起来,变回那个凡事都略懂一点的“通才”。有句话不只是一句犀利的警句——只从一扇窗口目睹到的人生,总归要成功得多。

出于某种机缘,我租的房子恰巧在北美洲最奇特的地区之一。这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狭长岛屿,一端正对着纽约东部。岛上自然奇观众多,其中一个就是这岛其实是由两个形状特异的半岛组成。这两个半岛距离市区有三公里,像一对巨大的卵,形状完全一致,互为镜像,仅仅相隔一条和缓的小湾。那条小湾最终会汇入西半球最为恬静的咸水流域,也就是仿若一座水上谷仓的长岛海峡。这两个半岛并非完整浑圆的卵形——它们像哥伦布传说中的鸡蛋一样,各自竖起的支点都是扁平的——不过,地形如此相似,也足以让海鸥每每飞过都迷惑不已了。而对没长翅膀的人类来说,更有意思的现象是,这两个半岛除了形状和大小之外,每一处都毫不相同。
译者注:哥伦布传说中的鸡蛋,指的是1492年,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后,成了西班牙人民心目中的英雄,并因此封官进爵。可有些贵族对他不以为然,嗤之以鼻。哥伦布在一次宴会上又听人讥笑,便从盘中拿起一个鸡蛋,问谁能把鸡蛋竖起来。在场众人皆无法,只见哥伦布将鸡蛋的一头在桌上轻轻一磕,磕破了一点蛋壳,鸡蛋就稳稳地立在桌子上了。面对嘲讽,哥伦布只道:“我能想到你们想不到的,这就是我胜过你们的地方。”


我住在西卵,就是——好吧,是两个半岛里更“不新潮”的那个。不过这个字眼太浅显,不足以展现这两个半岛之间稀奇古怪又不太吉利的差异。我住的房子在卵形最尖的那一头,离长岛海峡只有四十六米左右,夹在两幢季租金高达一万二或一万五美金的豪宅之间。我家右边那一幢,无论以什么标准来衡量,都可称得上"宏伟“——它是比照着诺曼底市政厅之类的建筑仿建的,一边有一座新盖的塔楼,掩映在一片稀疏的常春藤下,宅内有一个大理石游泳池,还有超过一万六千平米的草坪和花园。这就是盖茨比的宅邸


由于当时我还不认识盖茨比先生,所以更确切地说,这是一位姓“盖茨比”的豪绅所居住的宅邸。我自己的房子奇丑无比,但好在丑也丑得占地小,可以轻易忽略,所以我才得以欣赏到一片海景、邻居家的部分草坪,还跟百万富翁如此接近,也算是安慰了——每月花八十美元就能享受到这些呢。

那条小湾的对岸,是时髦的东卵上那套如白色宫殿般临水闪耀的豪宅。这个夏天的故事,就在我晚上开车造访那里,与汤姆·布坎南共进晚餐时,真正拉开了序幕。黛西是我远房的二表妹,而汤姆则是我在大学就认识的。战争刚刚结束那会儿,我在芝加哥还跟他们共度过两天。
黛西的丈夫,擅长各种运动,此外还曾是纽黑文历史上最厉害的橄榄球端锋球员之一——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名扬全国了。他在二十一岁时就在特定领域里攀至巅峰,以至于之后的一切经历都有点走下坡路的意味。他家财万贯——即使在大学里,他的挥霍无度都饱受非议——而如今他离开芝加哥来到东部,搬家的排场更是令人大吃一惊:比如说,他竟然从森林湖运过来一大批用于马球比赛的小马驹!一个与我同辈的人,居然阔绰到能做出这种事来,简直太罕见了。
译者注:端锋是美式橄榄球的球员位置,双方混战时在队伍的一端冲锋陷阵。
我不清楚他们夫妇为什么来东部。他们在法国待过一年,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之后又四处游荡,哪里有富人扎堆玩马球,他们就去哪里。这趟来了就不走了——黛西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但我并不相信——我摸不透黛西的心思,但我有预感汤姆会永远游荡下去,带着一丝惆怅的渴望,去追寻某一场再也无法重来的橄榄球赛那种跌宕起伏的激昂。
总之故事就这样发生了:在一个轻风和煦的夜晚,我开车来到东卵,看望两位我其实一点也不了解的老朋友。他们的房子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精致华丽,这是一座赏心悦目,红白相间,乔治亚殖民时期风格的公馆,可远眺那条小湾。草坪从海滩一路蔓延至大门,足有四百米远,绕过一个个日晷、一面面砖墙和一座座姹紫嫣红的花园——最终抵达公馆时,青草贴着墙的一侧向上爬,融入了葱郁的藤蔓,仿佛一路飞奔后,顺势跃升了起来。大门两侧是一扇扇落地长窗,此刻正在夕阳的金光下闪闪发亮。窗户大开着,迎进了傍晚和煦的风。窗外是一身骑装的汤姆·布坎南,他正两腿叉开,站在大门口的门廊上。
译者注:乔治亚殖民时期风格,及乔治亚式风格,是指1720年和1840年之间在大多数英语系国家出现的建筑风格。因为汉诺威王朝前四的英国君主:英国乔治一世、乔治二世、乔治三世和乔治四世从1714年8月到1830年6月统治英国。

自从结束在纽黑文的那段光辉岁月,他变了很多。如今他是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体格健壮,头发粗硬如稻草,嘴唇紧抿,举止倨傲。
一双炯炯有神却满是傲慢的眼睛,是他脸上最突出的部分,让他看上去总是有种侵略性的姿态。就连他身上那套有点女气的时髦骑装,都掩不住他这副身躯的巨大威力——他仿佛撑满了那双锃亮的靴子,把最上端的鞋带都绷紧了。随着他肩膀的转动,只见偾张的肌肉在他薄薄的外套下滑动。这是一具极富力量的躯体——一具残暴的躯体。

他说话的声音,是粗哑的男高音,给他那股子强势又添了一分戾气。他说起话来带着一种父辈般居高临下的贬损,即便对他喜欢的人也是如此——在纽黑文时就有不少人厌烦他这股傲劲儿。
“我说,我是比你更强壮,更像个男人,”他仿佛在这么说,“但别因为这个就指望我在这些事上拿主意。”我们俩曾参加过同一个高年级社团,虽然完全谈不上亲近,但我总觉得他挺认可我,还自顾自地用一种尖锐挑衅的方式,想让我也欣赏他。
我们在夕阳映照的门廊上聊了一会儿。
“我这地方还不错。”他说,眼睛不停地看着四周。
他用一只手将我转了个身,宽大的手掌一挥,指点起门前的风景。这一挥之间就囊括了低凹的意大利式花园、两千平米浓艳馥郁的玫瑰花田,还有一艘船头朝前停在海岸上,任由潮汐拍打的摩托艇。
“这儿原本属于石油大王德迈纳。”他又将我转了个身,礼貌却又唐突。“我们进去吧。”
译者注:石油大王德迈纳应该是作者虚构的人物。
我们穿过一条高耸而上的走廊,走进一个明亮的蔷薇色房间,两头都有落地长窗,堪堪将这里与室外区隔开来。
这些落地长窗都半开着,亮晶晶的,将几乎都要长进房里的嫩草挡在室外。一阵微风吹过房间,将窗帘从这头拂进来,又从那头撩出去,仿若一面面白旗,被风卷着飘向天花板上雕饰的糖霜结婚蛋糕,然后又掠过酒红色的地毯,像风掠过海面般,留下了一痕阴影。

房间里唯一静止不动的东西,是一张巨大的长沙发,两个年轻的女郎轻盈地浮卧在上面,仿佛那是一只系在地上的气球。她们都穿着白裙,裙摆不停地翻飞飘扬,好像刚刚绕着房子兜了一圈,又乘着风回到了房间。我不自觉站了好一会儿,一直听着窗帘扑簌簌的响动,还有墙上画作被风抚弄的轻吟。

突然“砰”的一声,汤姆·布坎南关上了后面几扇落地长窗,被关在室内的风渐渐止息,随后,窗帘、地毯和那两位状若飘浮的年轻女郎,都慢慢落在了地上。
两位女郎当中更年轻的那一位,我并不认识。她在沙发的一头躺着,全身上下都抻直了,一动也不动,只有下巴微微抬起,似乎在维持什么东西的平衡,免得它掉下去。就算她用余光瞄到了我,她也没有表现出来——我倒是真吃了一惊,差点就要低声道歉,毕竟我的到来打扰了她。
另一位女郎,黛西,本想站起来——她一脸诚挚地微微探身——然后笑了出来,笑声短促,有点夸张,却又很迷人。我也跟着笑了,便走上前去,进了房间。
“我都……都要乐瘫了。”

她又笑起来,好像自己讲了什么俏皮话。然后,她抓着我的手握了一会儿,又抬头望着我的脸,跟我保证世界上没有谁能像我一样,让她如此渴望相见。她向来是如此做派。
她悄声告诉我,那位正在做平衡运动的女郎,尊姓贝克。
(我曾听人说,黛西悄声低喃不过是为了让人倾身靠近她。但这种无关紧要的挑刺,并不减损这种小动作的撩人风致。)
贝克小姐好歹动了动嘴唇,微不可察地冲我点点头,然后又迅速将头仰了回去——她勉力平衡的地方明显晃动了一下,让她吃了一惊。歉意再一次涌到了我的嘴边。任何全然的自得其乐,都会让我惊叹赞赏。
我转头看向我的表妹,她开始用她那副低沉又富有煽动性的嗓音问我问题了。这是一副会引着耳朵辗转追随的嗓音,仿佛它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串绝世的音符,弹过一次就再也不会重现。她的面庞忧伤又明媚,带着欣悦的神采,眸光闪亮,言语雀跃——此外,她的嗓音里还有种令人兴奋的特质,让喜爱她的男人都难以忘怀:一种如歌一般动听的魄力,一种用耳语说着“听好”的命令,一种让你相信,她刚刚做出许多赏心乐事,接下来还会有许多赏心乐事在身边萦绕的蛊惑。
我告诉她,我在来东部的路上是怎样特意跑到芝加哥待了整整一天,十几位亲朋好友又是怎样托我转达他们的关切问候。
“他们想念我吗?”她狂喜地尖叫。
“整座城市都凄凉得很。所有汽车的左后车轮都被漆成了黑色当花环,用来悼念。北岸一带的恸哭哀嚎持续了一整夜呢。”
译者注:北岸,伊利诺伊州芝加哥以北,毗邻密歇根湖沿岸的富人区统称。
“太妙了!我们回去吧,汤姆,明天就走!”跟着她又天外飞来一笔:“你该去看看宝宝。”
“当然好。”
“她正睡着呢。两岁的女娃娃,你之前没见过她吧?”
“从没见过。”
“哦,你真该见见她。她是个——”
一直在屋里焦躁踱步的汤姆·布坎南突然停了下来,按住了我的肩膀。
“你现在做什么营生,尼克?”
“我在做债券生意。”
译者注:原文是I’m a bond man。bond是债券,而bond man还有“不拿钱白干活的奴隶”之意,怀疑这是一句双关。
“合伙人是谁?”
我说了名字。
“一个都没听过。”他专断地说。
这话让我心烦。
“你会听说的。”我简短地回道,“只要你待在东部别走。”
“哦,我会待在东部的,你就放心吧。”他说着,看了一眼黛西,又看看我,似乎在提防我们又耍什么花枪。”我要是住到别的地方去,那才是蠢到家了。”
这时,贝克小姐说了一句:“没错!”突兀得吓了我一跳——自打我进屋以来,这还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话一出口,她显然和我一样吃惊,因为她打了个哈欠,快速又灵巧地活动了一下身体,便站起身来走到房间中央。
“我都僵了。”她抱怨道,“我一直躺在那张沙发上,都不记得躺了多久。”
“别看我。”黛西回嘴道,“我一直在劝你去纽约,劝了一整个下午。”
“我不喝,谢谢。”贝克小姐对着刚从配餐室送来的四杯鸡尾酒说。“我一直沉浸在运动里呀。”
请她来做客的男主人一脸怀疑地看着她。
“是嘛!”汤姆将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仿佛那只是杯底的一滴酒液。“你要是能做成事情才真是让我想不明白呢。”
我看着贝克小姐,怀疑她”能做成“什么事。我喜欢看她,她是个纤瘦的平胸姑娘,身姿挺拔——她特意用力让肩膀向后,就像军校里的小学员那样。她那双因久经日晒而眯起来的灰眼睛回望着我,苍白而带着不满的迷人脸庞上,有一丝礼貌致意的好奇。我这才想起之前曾在哪里见过她,或者是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吧。”她语带轻蔑,“我认识那儿的一个人。”
“我还谁都不认……”
“你肯定认识盖茨比。”
“盖茨比?”黛西追问道,“什么盖茨比?”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那是我的邻居,佣人就通报开餐了。汤姆·布坎南不由分说地把他那肌肉紧绷的手臂塞进我的臂弯,像把棋子移动到另一个棋盘方格里一样,挟持着我离开了房间。
窈窕、懒散的两位女郎,用手轻轻扶着纤腰,先我们一步走到外面的一个蔷薇色阳台,那里正迎着落日。阳台的餐桌上摆了四支蜡烛,烛光在微风中摇曳。
“为什么要点蜡烛?”黛西皱着眉头,不满道。她用手指将蜡烛一一掐灭。“不出两周,今年最长的一天就要到了。”她容光焕发地看着我们所有人。“一年之中最长的一天,你们是不是总盼着盼着就错过了?反正我总是盼着一年之中最长的一天,可盼着盼着就错过了。”
“我们得有个规划了。”贝克小姐打了个哈欠,在桌边落座,可那样子倒像是要上床睡觉。
“好啊。”黛西说,“那我们规划什么?”她无措地转向我,“一般人都规划什么?”
我还没回答,她就一脸惊恐地盯着自己的纤纤细指。
“快看!”她抱怨起来,“我把手指弄伤了。”
我们都看过去——她的指关节上有块青紫。
“是你干的,汤姆。”她斥责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确实是你干的。这就是我嫁给一个大老粗的下场,我嫁了一个典型四肢发达、粗野蠢笨的——”
“我讨厌‘粗野蠢笨’这个词!”汤姆怒声反驳,“开玩笑也不行!”
“你就是粗野蠢笨。”黛西犟了回去。
她和贝克小姐有时会同时开口交谈,但并不引人注意,因为她们无非是开开无关紧要的小玩笑,连闲聊都谈不上,冷淡得一如她们洁白的裙子,以及那无情无感、无欲无求的眼睛。她们人是在这儿——也在应酬汤姆和我,却只是礼貌性地做出取悦别人或被人取悦的反应。她们知道眼下这顿晚餐总会散席,不一会儿这个晚上也将过去,时光随随便便就打发掉了。这里的生活跟西部大不一样,西部的晚间聚会,时间会在一茬接一茬的事情里匆匆流向终点,让人接连体验那终将失望的期望,或者只顾得上对时光终结感到忧虑恐慌。
“你让我觉得自己不文明了,黛西。”我老实地说。此时我正喝到第二杯酒——准确地说,是极好的红葡萄酒。“你就不能聊聊庄稼什么的吗?”
我说这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谁知话茬却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被人接了过去。
“文明要崩塌了!”汤姆狂暴地吼道。“我已经对世界非常悲观了。你们读过戈达德这个作者写的《有色人种的崛起》吗?”
译者注:戈达德的《有色帝国的崛起》,是作者虚构的作者和书籍,影射的是洛斯罗普•斯托达出版于1920年的《有色人种的兴起》(The Rise Tide of the Color Against White World Supremacy),该书传达的观点是对西方文明来说,黑人比起德国人或激进分子是更大的威胁,因此反对种族通婚。
“呃,没有。”我答道。他的语气让我非常讶异。
“哦,这是本好书,每个人都该读一读。书里说要是我们不警惕一点,白种人就要……就要彻底覆灭了。这都是科学的理论,已经被证实了。”
“汤姆越来越高深了。”黛西说,脸上是一种敷衍出来的伤感。“他会读很多深奥的书,词句都长得很。我们聊过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我说,这些书都有科学依据。”汤姆强调了一遍,不耐烦地看了一眼黛西。“这个作者把情势都研究透了。我们是占据统治地位的人种,有责任加强警惕,不然其他人种就要称霸世界了。”
“我们得把他们打趴下。”黛西悄声道,一边冲着炽热的阳光猛眨眼。
“你们该去加利福尼亚住——”贝克小姐开口道,但汤姆在自己的椅子上重重地换了个姿势,打断了她。
“书里说我们都是北欧人。我是,你是,你也是,还有……”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才轻轻点个头,把黛西也算上。黛西又冲我眨了眨眼。“……我们生产过一切能创造文明的东西——哦,像是科学、艺术等等等等。你们懂吗?”
他这样较真,显得有些可悲,因为他的自负虽比从前更尖锐,却好像底气不足了。屋里电话响起,男管家立刻离开了阳台。黛西抓住这个被打断的空档,向我倾身过来。
“我告诉你一个我们家的秘密。”她兴奋地悄声道。“是关于管家的鼻子的。你想听男管家鼻子的秘密吗?”
“我今晚过来就是为了听这个的。”
“听着,他不是一直当管家的。他之前在纽约给一户人家擦过银器,那家有两百号人,上菜都是用银餐具。他得从早擦到晚,结果他的鼻子就受不了了——”
“情况越来越糟。”贝克小姐提了一嘴。
”没错,情况越来越糟,最后他只好辞职了。”
有那么一会儿,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为她神采奕奕的脸庞染上一层浪漫的光彩,她的嗓音让我在聆听时,不由自主地屏息向前——随后那光彩渐渐褪去,每一束光都恋恋不舍地离她而去,宛如孩童在黄昏时分离开欢乐的街头那样。
男管家回来了,凑到汤姆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汤姆听完便皱起眉头,把椅子向后一推,一言不发地向屋内走去。他这一走,倒让黛西显得更活跃了。黛西又探身过来,嗓音明亮如歌。
“我真高兴你能来我家吃饭,尼克。你让我想起一朵……一朵玫瑰,一朵真正的玫瑰。对不对?”她转向贝克小姐寻求肯定。
“一朵真正的玫瑰?”
这话太假了,我一点也不像玫瑰。她不过是兴致来了随口胡言,但她身上洋溢着一股撩动人心的暖意,仿佛她的心就藏在那些扣人心弦、令人震颤的话语之中,试图向你敞开心扉。然后,她突然把餐巾往桌上一扔,道了句失陪,走进了室内。
贝克小姐和我迅速交换了一个若无其事的眼神。我正要说话,她却警觉地坐直了身体,警告地“嘘”了一声。一阵低低的、情绪激动的交谈声,从远处的房间传来。贝克小姐倾身向前,理直气壮地试图听清楚。那交谈声隐隐约约,几乎要连贯清晰起来,一忽儿低沉,一忽儿又激昂,然后完全停止。
“你提到的那位盖茨比先生是我的邻居——”我说道。
“别说话,我要听清楚是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吗?”我天真地问。
“你不是真的不知道吧?”贝克小姐说道,扎扎实实地吃了一惊,“我以为大家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
“哟……”她迟疑了一下,说:“汤姆在纽约有别的女人了。”
“有别的女人了?”我茫然地重复她的话。
贝克小姐点点头。
“她总该顾及点脸面,别在吃晚餐的时候打电话给他,你说是不是?”
我刚品出她话里的意思,就传来了裙子的窸窣声,还有皮靴的踢踏声——汤姆和黛西回到了餐桌旁。
“我真是情不自禁!”黛西喊着,轻快得有些刻意。
她坐下来,探究似的看了看贝克小姐,又看了看我,继续说道:“我欣赏了一会儿室外的风景,真是太浪漫了!草坪上停了一只鸟,我看是夜莺,肯定是搭冠达邮轮或白星航运的船过来的。他一直在唱歌呢——”她也好像唱了起来,“——太浪漫了,对不对,汤姆?”
译者注:冠达邮轮,成立于1840年,是一家拥有百年历史的英美合资客运航运公司,总部位于英国的南安普顿。由于冠达在20世纪后期经营的大型远洋邮轮都以英国的女王和王后命名,因此在中文里也俗称为“皇后邮轮”。白星航运,是一家在英国注册的海运公司,它的主要营业项目是跨大西洋的豪华邮轮。不过自20世纪初的经济大萧条,白星航运营运一落千丈。而在两次并购案之后,白星航运已成为英国冠达航运的一部分白星航运旗下最著名的船舰,就是1912年4月沉没的泰坦尼克号。
“非常浪漫。”汤姆说,随后又苦着脸转向我:“要是晚餐后天色够亮,我想带你去看看那批马。”
屋里的电话又响了,简直不可思议。黛西冲汤姆断然摇头,马的话题——实际上,是所有话题——便都就此消散了。我对刚刚餐桌上那五分钟发生的事情印象凌乱,只记得那几根蜡烛又无缘无故地点起来了,而我发现自己很想正眼瞧瞧每一个人,但又得避开他们的眼神。我猜不出黛西和汤姆正在想什么,不过我怀疑就算是贝克小姐——她好像已经压抑住了自己有理有据的质疑——也没办法完全不在意这第五位客人突兀又尖锐的来电铃响。对某种个性的人来说,此情此景可能还挺有趣的——我自己是本能地想立刻打电话报警的。

那批马,不用说,当然是没人再提。汤姆和贝克小姐,隔着一地三米多远的月光,慢慢踱回藏书室,活像要去死尸身旁守灵一样。而我,正试着表现出愉快的兴致,还得装作有点耳背,跟着黛西绕过一串相连的游廊,走到前面的阳台上。在昏暗的夜色中,我们挨着彼此,坐在一张柳条长椅上。
黛西用手捧着脸,仿佛在感受那美好的线条。她的眼睛缓缓移向天鹅绒般的天幕。我能看出她心绪激荡,便问了几个关于她小女儿的问题——我想这能让她平静下来。
“我们俩不算熟,尼克。”她忽然说道,“虽然我们是表亲。你都没来参加我的婚礼。”
“当时我还没从战场上回来。”
“也是。”她欲言又止,“其实,我有段时间过得非常糟,尼克,搞得我现在对什么都有点愤世嫉俗的。”
显然,她有理由这样。我等她继续,她却没再说下去。过了会儿,我又委婉地把话题转移到她女儿身上。
“她应该能说话,还有……吃东西,反正能做很多事了吧。”
“哦,是的。”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我。“听我说,尼克,让我告诉你她出生时我都说了些什么。你想听吗?”
“非常想听。”
“听完,你就明白我对……这个世界是什么感受了。当初,她刚出生不到一个小时,汤姆就连人影都不见了。我从麻药劲儿里醒过来,感觉自己完全被抛弃了。我立刻问护士我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说是女孩,然后我就转过头去哭了。‘好吧。’我说,‘真高兴我生了个女孩,希望她能长成个傻瓜——这是一个女孩在这世上所能拥有的最好的身份:一个漂亮的小傻瓜。’”

“你看,总之我觉得一切都糟透了。”她无比确信地继续道,“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那些上流人士。我清楚得很。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了,什么世面也都见过了,什么事情都做过了。”
她眼眸轻闪,不可一世地环顾一圈,那神情颇似汤姆。然后她放声大笑,笑声里满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嘲讽。
“太世故了——天啊,我太世故了!”
她话音一落,不再攫获我的心神,强取我的信任,我就察觉出,她刚才说的根本就不是发自真心。
这让我不太舒服,仿佛这整个晚上都是一个诡计,有点像在强迫我奉献感情。我等了一会儿,果不其然,转眼间,她又看着我,美丽的脸上切切实实地露出了自命不凡的假笑,仿佛她和汤姆都隶属于某个上流社会的秘密团体,而她刚才俨然彰显了自己的身份。
室内,那间深红色的房间灯光璀璨。汤姆和贝克小姐各自坐在那张长沙发的一端,贝克小姐给汤姆大声读着《星期六晚邮报》——她语声絮絮,语调平平,渐渐汇成一曲安抚人心的乐段。灯光,打在他的靴上是明,照在她秋叶般的金发上是暗,她每每鼓起肌肉纤实的臂膀翻过一页,那光亮便随之流动在纸间。
译者注:《星期六晚邮报》是美国一份双月刊杂志,创刊于1897年,前身可追溯到本杰明·富兰克林的殖民地报纸《宾夕法尼亚公报》。内容包括小说、非虚构作品、漫画等,以刊载诺曼·洛克威尔的封面和泰德·基的单版面报纸连环画《黑兹尔》而闻名,1903年还首发了杰克·伦敦的小说《野性的呼唤》。
我们进来的时候,她抬起一手,示意我们先别出声。
“未完待续。”她念道,将那本杂志往桌上一扔,“我们下期再见。”
她动动膝盖,挺直了身体,然后站了起来。
“十点了。”她说道,就跟从天花板上看到了时间似的。“我这个乖女孩该去睡觉了。”
“乔丹明天要去打锦标赛。”黛西解释,“去威斯特彻斯特。”
“哦——你是乔丹·贝克。”
这下我知道为什么看她眼熟了——她那副讨人喜欢的傲慢表情,曾经在阿什维尔、温泉城、棕榈滩的许多体育报刊上与我对望。我也听过她的一些传闻,是负面的、令人不太愉快的传闻,不过到底是什么,我早就给忘了。
译者注:阿什维尔,位于美国北卡罗来纳州西部。温泉城,位于美国阿肯色州加兰县。棕榈滩,位于美国佛罗里达州棕榈滩县。
“晚安。”她简短地说。“八点叫我起床,好吗?”
“那你可得起得来。”
“我起得来。晚安,卡拉韦先生,回见。”
“你们当然会再见。”黛西保证道。“其实呢,我挺想做个媒的。你要常来呀,尼克,我会想办法……哦,撮合你们。比如——制造意外,把你们俩关在挂床单的壁橱里,或者逼你们坐船出海,之类之类的——”
“晚安。”贝克小姐在楼梯上喊道,“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她是个好姑娘。”过了一会儿,汤姆说道,“他们不该放任她这样满乡下乱跑。”
“你说谁不该?”黛西冷冷地问。
“她的家人。”
“她的家人只有一个老不死的姑妈。再说了,尼克会照顾她的,是不是,尼克?她今年夏天会在这里度过很多个周末。我想这种家庭的温暖一定能带给她好的影响。”
黛西和汤姆互相看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她是纽约人吗?”我赶紧问道。
“是路易维尔人。我们俩纯洁的少女时光都是在那儿度过的。我们美好又纯洁的——”
译者注:路易维尔,肯塔基州的最大城市,位于肯塔基州中北部,与印第安纳州只有一河之隔。该市为杰斐逊县的首府,由乔治·克拉克建立于1778年,并得名于法国国王路易十六。
“你是不是跟尼克在阳台上好好说了会儿心里话?”汤姆忽然质问道。
“有吗?”黛西看着我,“我好像不记得了,反正我们应该聊了聊北欧人种。是的,我们肯定聊了。这话题就那么聊开了,首先你得知道——”
“不管听到什么都别信,尼克。”汤姆告诫我。
我从善如流地说我什么也没听到,几分钟后,我便起身告辞回家。他们送我到门前,并肩站在一方柔和明亮的灯光下。我发动了汽车,黛西忽然一声令喝:“等等!”
“我忘了问你一件事,很重要的事。我们听说你在西部跟一个姑娘订婚了。”
“是的。”汤姆亲切地附和道,“我们听说你订婚了。”
“那是造谣。我太穷了。”
“可我们确实听说了。”黛西坚持道。此刻她说起话来又像绽放的花儿一样了,真令我惊奇。“我们听三个人说过,所以肯定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他们问的是什么,但我根本就没订婚。实际上,我已发布结婚公告的这个谣言,恰恰是我来东部的一个原因。人总不能因为一些流言蜚语就跟一个老朋友绝交,可话又说回来,我也不愿意被卷进结婚的谣言里。
这两人对此事的关心倒是挺触动我,这让他们显得没那么富不可攀了——不过,我驾车离开时还是很不解,也有点恶心。在我看来,黛西最该做的事情,就是果断离开那幢豪宅,抱着孩子一起——但显然她脑子里并没有这个打算。至于汤姆,他“在纽约有女人”这件事真的不足为奇,还不如看书看抑郁了更让人意外。不知是什么迫使他利用几可称之为陈腐的思想来塑造自己。他生理上强健的自我,似乎已不再能滋养他那颗唯我独尊的心了。
盛夏里,乡间路边酒吧的屋顶和汽车修理厂的门前,都已是一片郁郁葱葱。汽修厂的红色加油泵,一个个都笼罩在电灯照射出的光圈里。我回到自己在西卵的住处,将车停进车棚,在院子里一台废弃的草坪滚压机上坐了一会儿。风已经停了,留下一个美妙而嘈杂的夜晚。林间飞禽的振翅声清晰可闻,充满活力的蛙鸣也不绝于耳,仿佛大地把风箱都拉满,将青蛙鼓出了风琴般的乐声。月光下,闪过一只猫咪走动的剪影,我转头去看它,然后发现,这里不只我一个人——十几米开外,一个人影从我邻居家的豪宅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站在那儿,双手插兜,注视着天上银光闪烁的点点繁星。他悠闲从容的动作,以及脚踩草坪却坦荡安然的姿态,都说明,这就是盖茨比先生本人——大概是出来对着这片天空,划定一下属于他的部分。
我决定跟他打个招呼。贝克小姐在晚餐时提过他,可以此作为搭讪的由头。但我终究没有出声,因为他忽然做出一个动作,表示出他此刻很享受独处——他朝着幽暗的海水伸出了手臂,那姿势颇为古怪。虽然我离他有段距离,但也敢发誓,此刻他正在颤抖。我不禁看了一眼海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星支零的绿光,微弱而遥远,似乎是闪耀在一座码头的尽头。等我再次看向盖茨比,他已消失无踪,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浸没在这不平静的黑夜里。


翻译 & 编辑 | 一叶
原著 | 弗朗西斯·斯科特·基·菲茨杰拉德
图源 | 网络、2013年版原著同名电影
"译者注"资料来源 | Wikipedi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