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坠落与老勃鲁盖尔的远方
#小看点# 伊卡洛斯的坠落与老勃鲁盖尔的远方
上一则微博提到了老勃鲁盖尔的一幅画,《风景与伊卡洛斯的坠落》(图1),想再多说几句,就聊聊这幅画吧。
但在说这幅画之前,我们先看看老勃鲁盖尔的另一幅画《盲人的寓言》(图2),原作在那不勒斯,我没去过那里,自然看不到原作,但某一个小勃鲁盖尔的仿作我在伦敦或柏林好像看过。这幅画最扎眼的地方,是六个苦哈哈的盲人,他们自画幅的左上角排成一列往右下角走,走在前头的一个已经跌入坑里,六个盲人的样子和表情,我们都能看清楚。
记住了他们的行进线路,然后,我们就来看《风景与伊卡洛斯的坠落》。
这幅画的故事就不赘述了,重要的是,画面里同样有一条连接画幅左上角和右下角的对角线,这也是陆地和海洋的分界线,无论是耕牛和犁耕者、牧羊人,还是垂钓者、帆船,以及散落在沿岸的羊群,其方向正好与《盲人的寓言》里的六个盲人自左上角向右下角的方向相反,都是从右下角朝向左上角,即画面的景深深处移动,这使得我们基本上看不全他们的样子,更不用说他们的面部表情了,我们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
不同于迎面走来的盲人,他们向画面前景的移动缩短或拉近了我们(画外的观画者)与画中意象的距离;而在《风景与伊卡洛斯的坠落》中,渐渐远去的各种背影则拓展了我们的视域,让我们的视线由近而远,从而直抵地平线后面的无限远方。
远方在哪里?远方是离你而去的地方,人们纷纷从你的眼前离开,你拥有了背影,你便拥有的远方。
老勃鲁盖尔早在16世纪50年代末期就开始画背影了,他作于那个时期的《圣保罗的转变》(图3)所呈现的,是堪称艺术史上最华丽也是最壮美的一次转身,而其不言自明的寓意昭然若揭:虽然道路是曲折的,但远方(是前方的远方,而不是天上的远方)是光明的。而他最撩人的作品《雪中猎人》(图4),作于1565年,和这幅《风景与伊卡洛斯的坠落》同年,每一个从画外瞩目于画面前景那几个猎人疲惫而坚毅背影的观看者,只要盯着看上哪怕是短短的一分钟,都会情不自禁地有一种追随而去的冲动,你以为是画面里那绝美的冬日景象在吸引你吗?其实是远方!
说回到《风景与伊卡洛斯的坠落》,还有一个线索非常重要,那就是,和画面中这条自右而左向远方延展的对角线并存的,还有一条线,那就是伊卡洛斯坠落的垂直线。伊卡洛斯从天上坠落海里(恰恰坠落在船尾)所勾划出的这条垂直线(请用想象来复原一下),喻示着中世纪以来人们文化心理结构中自天堂到地狱或从地狱到天堂的垂直结构的崩塌,一个从陆地向大海延展出去的平行线所开启的远方,在16世纪,已经比高悬于头顶之上的天堂更具吸引力了。
弗兰德斯画家当中,戈延风景画里的远方非常有吸引力,但戈延的远方,其最初的地平线,却是早于他差不多100年的老勃鲁盖尔勾勒出来的。后来的浪漫派画家也喜欢画背影,最美的背影出现在德国人卡斯帕尔·卡尔·弗里德里希的一系列幽暗而迷人的画作中(迎着太阳走去,背影总是幽暗的),他的远方不是一种召唤——召唤的发出必须是面对面的,由背影传递出来的,只能是一种牵引和追随。
就像《风景与伊卡洛斯的坠落》中那些貌似冷漠的生灵一样,被远方牵引而去的人们,谁在乎在天堂与地狱之间上升或坠落的那些有罪或无辜的灵魂,伊卡洛斯的坠落甚至连苦难都说不上,它最多只是一个事故,他坠入水中那副滑稽的样子真的不值得关注,更不要说同情了,更何况,如同奥登的诗中所言,更多的伊卡斯洛们“无助的叫喊”或“无关紧要的失败”实在让人无动于衷,“即便是可怕的殉道也必会自生自灭”。
没错,“关于苦难,这些古典大师/从来不会说错!”(奥登) ,联系到《盲人的寓言》,如果有六个盲人从前面直接向你走过来,你肯定不能无视他们的逼近而远眺他们身后的远方。但现在,那六个马上就要跌入坑里的盲人,现在都已经化身成了伊卡洛斯,都已经无辜无助且无可挽回地坠入大海,只留两只脚丫子在水面上蹦跶来供人取乐,看起来,我们真的已经没有多少需要操心的事情了……
我们在目睹一个少年坠落的同时,也不小心也体察到了人类作为一个“叛逆天使的堕落”(老勃鲁盖尔另一幅这个标题的画就挂在《风景与伊卡洛斯的坠落》旁边),但我们已经有了我们既定的方向,我们终于有了一个新的行程,那是我们不久前发现的远方,我们无暇关心那些宏大而过时的苦难,我们只能平静地继续放羊、种地和远航……